月色静静照在青木地板上,四周寂静无声,唯有一缕香烬从青猊兽嘴里袅袅升起,缭绕回旋,最后和烟雾一样的帷幔混为一体,融化在又黑又重的夜色里。
五幅水墨绘屏后,一扇巨大的帷幔呈倒斗形从房梁上倒垂下来,将里面八尺床榻遮的严严实实。隔着帷幔看不清楚,但隐约能看到,几缕乌发逶迤搭于榻上,因为太长,还有一缕耷拉到地上。
而青丝的主人,看着却并不安稳。
层层帷幔里躺着一个少女,她大概十三四的年纪,年龄尚幼,但是眉目间已然初露风华。只是现在,她两条细眉紧紧颦着,似乎梦到了什么让她感到不安的场景。
她看到自己倒在重重幔帐中,无声无息地失去呼吸,她看到堂姐志满意得,名满天下,每日都有人慕名前来求见,她看到堂姐噙着笑坐在镜前,握着齿梳慢慢梳理秀发,本来空无一人的屋子中,突然凭空响起声音:“恭喜宿主,逆袭成功。”
堂姐欣赏着镜子里的清丽无双的容颜,抿嘴一笑:“女主终于死了,原书剩下的剧情终于能任我发挥。女主已死,虞家也被我收服,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俘获琅琊王,成为开国皇后。”
“恭喜宿主。琅琊王是天命之子,他注定要统一这三百年的乱世。史书记载,琅琊王统一天下后,立虞氏第六女为后,他喜怒无常,可是对虞后百依百顺,一生未纳其他妃嫔,史称明熙皇后。宿主只要顶替女主的戏份嫁给他,那便是一生荣宠,子孙代代为皇。”
“可是,他现在只是摄政王……”
“现在的小皇帝便是他一手册立的,北朝谁不知帝座虽归皇帝,可是这天下却是王叔琅琊王说了算。再过不久,琅琊王就会在河阴一战灭北赵,同年冬天渡河,于井底活捉南朝皇帝,从此南北尽归琅琊王之手。等到了那日,小皇帝想不想禅位,还由得了他自己吗?”
虞家四小姐虞清雅笃定地笑了起来:“你说得对,琅琊王心狠手辣,皇位不过是暂时由小皇帝代为保管罢了,他岂能容忍别人一直坐下去。系统你能预知原文剧情,实在是帮助太大了。只是,我们现在偷偷毒死了女主,那女主和男主的戏份……”
“放心,他们俩的相遇还没开始,只要你按我们的提示走,取代女主的戏份轻而易举。”
虞清雅闻言大大松了口气,她这次耗尽了所有积分,才从系统里兑换了无色无味的毒药混到虞清嘉的茶水里。她已经没有更多的积分兑换金手指了,也就是说,剩下的部分只能靠她自己。
虞清雅忍着心中的狂喜,对系统说:“我这番能逆袭,多谢系统鼎力相助,我们合作愉快。”
机械的电子音似乎也荡漾出某种愉悦的情绪,这样的话从一板一眼的电子合成音口中说出,带上了说不出的诡异:“宿主,合作愉快。”
……
什么宿主,什么逆袭?谁是女主,谁又是女配?
虞清嘉猛地从梦境中挣脱,捂着心口从床榻上坐起来。她仅着中衣,肩膀细弱,略有些杂乱的头发将她半个身子罩住,衣衫凌乱之下,越显天资绝色,容貌丽的惊人。
虞清嘉大口大口喘气,隔了好久,才感到那种芒刺在背、宛如被毒蛇盯上一般的恐慌感散去。她摊开手心,看着自己纤细如玉的手指,再擡起头,举目朝四周望去。
没错了,这里是青州广陵郡太守府,这是她的闺房。
虞清嘉呆呆坐了许久,轻手轻脚地撩开帷幔下床。她没有惊动任何人,赤着脚推开窗,隔着青檐深深的庭院,和天上的明月良久对视。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夜风拂过虞清嘉披散在肩的头发,将几缕碎发轻轻吹起。一个素衣长发的少女扶着窗立在夜色中,美而弱,清而艳,恍恍间宛如洛神临世。
虞清嘉的思绪,也随之回到方才的梦境里。
她是青州广陵郡太守虞文竣幼女,也是兖州虞家六小姐。虞文竣和夫人俞氏青梅竹马伉俪情深,自小将独女捧如珠宝,虽然家族倾轧严重,可是虞清嘉自小也没受过什么大磨难,她在父母的疼爱中,尚算无忧无虑地长到十四岁。
可是近几夜的梦,却将虞清嘉自以为平静悠然的闺阁生活击得粉碎。
她从来不知,自己竟然是一本书的女主。这本书被一个电子音不屑地称为玛丽苏女主文,无非就是讲述一个女子从小在父母呵护下长大,然后少女时经历一系列奇遇,结识了若干世家公子皇子王孙,最后被有天命在身的男主求娶,等男主一统天下,玛丽苏也随之升级为后的故事。
真是尴尬,这位玛丽苏女主,就是她虞清嘉。
虞清嘉不知道一个人的人生是不是当真能被一本书决定,但是她却知道,自己的人生兴许要出大岔子了。
因为,现在的世界并不在玛丽苏文中,而是在一篇以原女主的堂姐为视角的女配文中。这位女配是女主的堂姐,但是前世下场惨淡,含恨重生后得知自己只是女配,忿忿不平怨恨冲天,由此吸引来一个女配系统。从此,在女配系统的帮助下,堂姐突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苏妲的魅术褒姒的哀愁只要有积分就能轻松兑换。后面毒死虞清嘉、明显不属于古代位面的药,就是来自系统。
虞清嘉隔着梦境迷迷糊糊,并不能深切感受到里面的悲欢离合。可是当她看到自己寂静无声地躺在地上失去声息,还是觉得心神剧恸。
堂姐前世嫁人后过得不好,这和虞清嘉没有任何关系,可是重生之后,堂姐却将所有的账都怪到别人头上,并且蓄意掠夺原本属于虞清嘉的人生。
比如提前写出前世虞清嘉谱出来的曲子,抢先在街角找到此时还是乞丐但是被虞清嘉接济后会一展宏图的乞儿,还有林林总总许多事情,虞清嘉在梦里看的不真切,现下已经记不住了。
虞清嘉想到这里轻轻笑了笑,她此时素衣站在月光中,莞然一笑恍如月宫仙娥,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脆弱的美。可是即便如此,都不能掩去虞清嘉眼神中的嘲讽。
虞清雅处心积虑想要取代女主,后面更不惜悄悄毒死虞清嘉,可是到最后,虞清雅也没能得到她梦寐以求的后位。
因为,虞家被琅琊王慕容檐灭门了,除了虞清嘉的父亲虞文竣,其余人无一幸免。
琅琊王统一南北后,果然没过几天小皇帝就“主动”禅位于王叔慕容檐。慕容檐登基称帝,天下一统,四海归顺,三百年来无数英豪呕心沥血都没做到的事情,竟然被他一个不满二十的少年完成了。可是慕容檐登基后,却并没有像众人期盼的那样成为一个明君,而是强权铁血,杀人如麻,对全天下推行恐怖统治。
他不是昏君,却是个更可怕的暴君。
虞清嘉看着窗外皎洁无暇,无忧无虑凝望着人间的明月,幽幽叹了口气。
她从几日前就开始做这种梦,最开始她以为只是胡思乱想,可是随着梦境渐渐推移,梦里出现的细节也越来越翔实,虞清嘉才感到不对劲了。这似乎,是什么预知梦,而预知的还是她身上的事情。
虞清嘉摊开手,月光从她的指缝间漏过,虞清嘉尝试着攥紧手心,却徒劳无功。虞清嘉低不可闻地说道:“原来女主竟然是原罪吗?我不觉得自己是女主,也不觉得命运由一本书决定。你上辈子过得不好,和我并无干系,我也并不想成为你升级杀怪路上的踏脚石啊。”
虞清嘉前一晚吹了很久的风,第二天醒来果然觉得头昏昏沉沉的,此时再仔细回想,梦境中的一切竟仿佛隔了一层雾一般,变得模模糊糊,许多人许多事都看不清了。果然,预知未来为天道所不允,现在它便在修复漏洞了,恐怕唯有被系统附身的堂姐,才能躲过天道平衡,靠着预知金手指大杀四方。
虞清嘉生怕再过几天,自己就完全忘了这桩事,到时候她浑然不觉,岂不是又会被系统和堂姐算计到死。肉体凡胎,如何敌得过来自未来的高级智能体,以及最先进的位面交易技术。
她不断地在心底重复着那几个重要的名字,后来天道的强制抹除越来越严重,虞清嘉舍弃了男主、乞丐以及各位大将军大丞相的名字,只是片刻不停地默念着五个字,虞清雅,系统。系统,虞清雅。
虞清雅,她的堂姐,大房之女。
系统,来自高级科技,不属于本位面的智能体。
三天后,天道修正终于结束,虞清嘉也长长松了口气。
这些东西不能写下来,只有自己的脑才是上天都无法干涉的领域。事实证明她赢了,她还记得自己是极其被嫌弃的玛丽苏女主,可是现在是在一本女配文中,她被堂姐暗算毒死,最后一个暴君登基灭了虞家满门。
换言之,玛丽苏光环不想要了,先保住命吧。
因为涉及生死,虞清嘉竟然记住了那个暴君的名字,琅琊王慕容檐。可是,现在琅琊王明明是一个皇室通缉犯,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最后竟然是他夺回政权,统一天下?
虞清嘉努力想了想,还是什么都回忆不起来。她仿佛一个功底不扎实的偷懒学生,只知道开始和结局,至于中间过程,一片空白。而上辈子灭门惨案的元凶长什么样子,因何屠虞家门户,她自然也是毫无印象。
白芷跪坐在食案后,见虞清嘉只动了几筷子就又放下,不无忧愁地说:“小姐,您这就不吃了?”
“没胃口,吃不下。”
白芷是从小看着虞清嘉长大的,亲近程度仅次于生母俞氏,白芷私心里也把虞清嘉当亲妹妹疼。白芷见自家小姐连着几天都是怏怏的,连用膳也没什么胃口,简直说不出的忧心:“小姐,您这几日可否有心事?”
虞清嘉想起虎视眈眈的虞清雅和系统,面色平淡地摇头:“并无,只是有些思念父亲,所以没胃口罢了。”
白芷这才大大松了口气,小姐和太守父女感情向来深厚,太守已经离家十来天了,这个日期实在长的不像话,小姐因此忧心乃至食不下咽,倒也说得过去。
虞清嘉虽然用父亲做掩饰,但事实上她也当真很担心父亲的去向。虞清嘉问:“阿父访友,今日还没回来吗?”
她的父亲广陵郡太守虞文竣是出名的雅士,性阔达高远,不爱设宴交游,不爱蓄妓玩乐,每日唯纵情山水、弹琴自娱。虞文竣这样的性情和主流自然格格不入,但是也吸引了一波志趣相投的同道中人,虞文竣动辄去拜访好友隐士,探访名山大川,从而五六日不归的事情实在是太常见了。但是自从阿娘过世后,父亲已经很少离家不归,等到了广陵郡,因为府衙里只有她一个女子,父亲更不会抛下女儿而自己出门了。
所以虞文竣离府这么久,真的很不寻常。
白芷摇头说不知,虞清嘉也不为难她,叹口气便罢了。虞清嘉让人将坐榻搬到窗边,她跪坐榻上,盯着窗外的暮春景致发呆。
她穿着红色广袖交领襦,下面系着红白间色裙,裙裾外还罩了一层乳白色细纱。动时流光溢彩,静时美如画卷。此时对容貌极为推崇,做官靠容貌,出名靠容貌,升迁亦靠容貌。北朝因为当权者好武功,稍微比南朝好一些,但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虞清嘉便是一个堪可倾国的美人。她檀发如云,眉眼浓丽,而眼角却似有似无地上钩,带着一种不经意的柔弱和引诱。曾有一个世家公子偶然在兖州祖宅见到虞清嘉,直走出五步还忍不住回头。他啧啧称奇,对左右笑言:“早听说虞家出美人,这样一看,虞美人之名果真名不虚传。”
经此一事,虞清嘉的“虞美人”之名就传出去了。虞美人亦是一种花,枝茎纤细而色泽浓丽,柔弱又凄艳,仿佛耗尽毕生精血般怒放着。这个称呼略显轻浮,在加上虞美人和霸王别姬还有一段典故,总之听起来十分不吉利,所以虞清嘉很不喜欢别人这样叫。
但是现在白芷站在香炉后侍奉,越看越觉得自家小姐当真有虞美人之风。虞清嘉从前笑着的时候还不觉得,今日略带轻愁靠在窗边,红白相间的宽大裙摆宛如繁花绽放般逶迤在榻上,看上去纤细,美丽,又带着一种虞美人般不堪一折的柔弱感。
白芷不由想起虞清嘉的“虞美人”之名,从虞美人又想到霸王和虞姬的故事,心道她的小姐如此珍贵,倒也当得起天下一等一的英豪为之折腰。可是随即白芷就赶紧在心里呸呸呸,霸王死前斩乌骓,别虞姬,她们小姐和日后的郎君才不会如此。
不光是白芷,太守府里其他下人也对虞清嘉不同寻常的安静感到奇怪。其实虞清嘉是一个很活泼的性子,俞氏虽然去得早,可是童年时对独女爱若珍宝,虞文竣也对女儿关怀备至,虞清嘉的字就是虞文竣亲手教的。母亲温柔贤惠,父亲和蔼正直,在这样家庭下长大的女儿,一定是乐观自信,抿嘴一笑能晒到人心里去的。因为虞家大房二房的纷争,虞清嘉并不得当家尊长虞老君的喜爱,可是这并不妨碍二房的奴仆真心喜欢自家美丽又活泼的小姐。要白芷看,她的嘉嘉小姐就是天上的明月,人间的星辰,哪是大房那个刻薄嫡女能比的。
白芷在不着四六胡思乱想,冷不防听到虞清嘉问:“这段时间,祖宅可有来信?”
自从虞清嘉得知了女配和系统的存在后,已经连续好几天心神不宁了。没人会对显而易见的敌意不管不顾,也没人会对自己的形象名声毫不在乎,而且,虞清雅很可能会自己动杀手。
虞清嘉不觉得自己欠了虞清雅什么,更没有道理因为莫名其妙的女主女配之名,从此就绕着虞清雅走。她偏不信重生就是万能的,偏不信天下没有公理正义,靠着不劳而获的才艺名声,就能横行无忌。
虞清嘉想到这里有些茫然,在梦境里,虞清雅是什么时候给她下毒的?她仅知道那毒无色无味,被混在水里。可是,她总不可能从此便不再喝水吧。
记忆仿佛一团迷雾,虞清嘉很用力地想,直到自己想的头都痛了也没想出什么所以然来。她的记忆涉及未发生的事情,被天道刻意遮掩了。也就是说,她得靠自己的判断力躲过这场生死大劫。
不过话说回来,虞清嘉即便计划再多,可是事实上能做的也不过是等父亲回来。这可能又是系统给女配开的金手指了吧,在故事最开始的阶段,虞清嘉这个原女主并不在主场兖州,她跟随父亲到千里之外的青州广陵郡任职,而堂姐虞清雅,就是靠这个空隙,打出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金手指这种东西,较真起来真是气死人。虞清嘉现在就是这种气愤又无奈的心情,她人不在跟前,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而且看情况,她一年半载之内恐怕也不会离开青州回到老家,故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配抢占先机,占尽天时地利。而虞清雅给她下毒,显然也发生在她回到兖州之后,所以虞清嘉想着,或许从祖宅寄来信件中,能窥得一二端倪。
然而虞清嘉要失望了,白芷说:“这段时间并无来信,但是半月前老君曾寄来一封。小姐要看吗?”
还是半个月前的,虞清嘉叹了口气,道:“罢了。”
那封信她早就看过了,无非就是高祖母,虞家如今辈分最高的老祖宗变着法地骂父亲不孝,让他早日回兖州,听从家族的安排做官从仕而已。自虞文竣带着虞清嘉来到青州,这样的信件层出不穷,他们每隔几天就要收到一封。
因着虞清雅和系统的事,虞清嘉一整天都莫名焦躁。晚间时白芨垂着头进来,神情温吞,似乎遇到了什么不可启齿的事情。
虞清嘉感到奇怪,问:“怎么了?”
“小姐,太守回来了。”
虞清嘉蹭的一声站起来,整好袖子就要往外走:“这是好事啊,你为何要做丧气之态?”
白芨深深埋着头,声音低不可闻:“太守同时还带回来一个美姬。”
虞清嘉顿时愣怔当场。虞清嘉清楚地记得,阿娘被大房和老君磋磨得气息奄奄重病不起时,父亲曾一脸愧疚地跪于榻前,握着阿娘的手直呼对不住她们母女。俞氏和虞文竣青梅竹马,她知道他亦有许多不得已之处,她并不怨他,可是俞氏只放心不下唯一的女儿虞清嘉。
虞文竣知道若不是因为自己,俞氏绝不至于双十年华就早早凋零,他紧紧握着爱妻的手,郑而重之地发誓:“阿梓,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嘉嘉,为了赎清我的罪过,我此后绝不会续娶,更不会让其他女人欺负到嘉嘉头上。”
虽然这样很自私,可是俞氏还是大大安了心,她也是女子,当然知道日后若继母进门,对虞清嘉这个未出阁女儿的影响会有多大。听到虞文竣不续娶不纳妾的承诺后,俞氏终于放了心,含笑闭上双眼。
可是这才四年不到,父亲就要纳妾了?
虞清嘉积压了一天的情绪顿时引爆,她肃起脸,一双美丽的眼睛板得极冰冷。身为女儿,插手父亲的私事非常失礼,可是这是父亲对母亲的允诺,在虞清嘉心中一直是神圣而坚固的爱情象征。她倒要看看,父亲即将要娶进门的,是什么样的狐貍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