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辰一刻不停地想着如何在洗白自己的同时,告诉慕明棠下午的真相。他栽赃耶律焱、谢玄济的话还没编周全,忽然见耶律焱从北戎席上站起来了。
此时殿中丝竹声靡靡,教坊司排了盛大的舞蹈,一群水袖细腰的宫女在高台上翩翩起舞。耶律焱和着背景里的乐声,高举着酒樽对皇帝敬酒:“戎邺两国议和,此乃天下盛事,必将影响天下大局。我这一杯,预祝我们两国和谈顺利,祝两国陛下千秋万代。”
皇帝听到这些话露出笑容,也举起酒杯应和。耶律焱当众把一杯酒一饮而尽,忽然话锋一转,说道:“我们大戎十分诚心地想要和邺朝结盟,然而这一路走来,有太多人想要干扰议和大局。邺皇陛下,外人如何暂且不说,邺国朝廷,应当是主张议和的吧?”
皇帝一口应诺:“这是自然。王子对此尽可放心。”
“那就好。”耶律焱说,“愿戎邺两国永结兄弟之邦,两国君主以兄弟相称,边境白发老者不识干戈。”
耶律焱在今日公开提出议和内容,那就是说,和谈序幕,正式要开始了。
当然,真正的合约必然极其复杂,小条例繁多,可是今日,双方首先得把基调定好了。若是一个想着我们是天朝上国和该让对方纳贡朝贺,一个想着平等共处停战互市,那接下来的条约,就不必谈了。
谈了也得崩,还不如省点力气。今日,耶律焱率先抛出试金石,双方都在试探对方的态度和底线。
皇帝微微提起了神,道:“当然,朕愿与北戎永结为好,平起平坐,后辈以序齿论。”
耶律焱提出来的第一项条件皇帝便是同意了。这一条无疑是很多人的共识,今时不同往日,以邺朝如今的体量,想像前朝一样万国来朝,藩国称臣,是不大现实的。和北戎以平起平坐的姿态议和,对两个国家而言,都是好事。
第一个条件是前提,大态度一致了,后面的条件才能继续。耶律焱又说:“我们此番来和谈是带着诚意,望停战后,邺朝不要在边境驻军,也不再修建城隍和瞭望台。我们两国互相开放边境,让商人自由来往。”
不得驻军和修建城防,皇帝皱眉,觉得这样做有些风险。不过皇帝转念一想,合约是相互的,如果北戎也撤军,倒也无妨,反而能更促进商业流通。
皇帝说道:“撤军可以,但是北戎也要答应同样的条件,不然独独朕不设防,恐不公平。”
这一点在耶律焱的预料内,他很痛快地同意了。连着两项共识达成,邺朝这边的人无疑放松许多。
照这个势头来看,达成议和并不难。若以后真不用再打仗,那就太好了。
耶律焱似乎也松了口气,对接下来的几项条件已经非常自信了。前面两条是试探,既然邺朝真的有议和之心,那后面的条件他们一定会答应。
因为谢玄辰横空出世,耶律焱今日下午紧急和使者商议过,特意放宽了几个条件。耶律焱自认为他们修改了条件后已经非常有诚意,邺朝不答应才是怪事。
耶律焱十拿九稳,声音也变得从容了:“皇帝陛下也诚心议和,这实在是再好不过。除了边关互市后,邺国当每年向大戎资助军费三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至雄州交割。”
资助军费?
皇帝略微皱眉,耶律焱说得好听,向北戎资助军费,但是换个说法,这不就是岁币么。
但是三十万白银和二十万绢并不算多,如果真的打仗,军费花销可比这个数大多了。能用五十万买和平,值得。
皇帝内心已经答应了,然而他毕竟是一国之君,如今不能维持宗主国的体面就已经很尴尬了,若是一口答应岁币,恐会被史官指点。皇帝便装模作样地推辞道:“既为兄弟之国,相互帮助、共济难关是应有之事。然而五十万太多了,对朝政压力太大。”
“对别人或许多,但是对邺皇而言,五十万不过是个区区小数字罢了。”耶律焱说,“东京人口稠密,商业繁荣,一年进益不知道有多少,五十万对你们而言,实在是微不足道。如果打仗,那就什么都没了,但如果能用五十万换来和平,你们朝廷能获得的收入,远不止这五十万。”
耶律焱说的在理,皇帝基本已经答应了,但是这些话不能由他一个国君说出口,说到底,岁币并不是什么荣耀的事。
宋宰相闻弦歌而知雅意,见状立刻接话,和和气气地和耶律焱说一些官话套话,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妥协的意思。其他坐得近的人,听到要每年给北戎五十万岁币,虽然伤怀宗主国风光不在,可是也觉得心安理得。
五十万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并不多,反正最后是从朝廷的账上走,于他们又不痛不痒,他们却能享受难得的太平日子,何乐而不为。
舞台上的水袖依然柔柔地飘着,其余人听不清皇帝和耶律焱说什么,但是看上面大人物的表情,大概猜到在商议正事。宋宰相频频松口,眼看就要同意了,谢玄辰忽然将酒樽放到桌上,他用力太大,只见酒樽飞快地裂开细缝,砰地一声碎了。
其他人都被这个动静吓了一跳,高台上跳舞的宫女也动作一顿,不明白场上发生了什么。谢玄辰已然在强忍着怒气,他冷冷瞥了舞女一眼,薄唇微启:“退下。”
这两个字并不算大声,然而里面的冷气仿佛有实质一般,整座宫殿都跟着蔓延结冰,寂静无声。教坊司的舞女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退到一边,惶恐不已。
谢玄辰的动静委实不小,从上方的皇帝和耶律焱,到下面的普通臣子,甚至聚在一边闲谈的夫人小姐们,都一齐朝谢玄辰看来。
耶律焱的表情变了,也冷了脸,问:“安王这是什么意思?”
谢玄辰看起来是真的气得不轻,他面容如玉,此刻完全收敛了笑,眼睛下的泪痣冷艳决绝,杀气凛凛:“我邺朝建国来,内外征战不断,有输有赢,可是从未不战而降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最坏大不了一死。反正邺朝不和亲,不割地,不纳贡,岁币之事,你们想都不要想。”
这个殿中的气氛都凝固了。尤其是主张议和的宋宰相等人,此刻都有些目瞪口呆。
才五十万而已,谢玄辰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为一丁点钱,当众和北戎人闹不愉快?
耶律焱听到谢玄辰的话表情迅速沉下来,其余北戎人也眼瞪如铃,露出戒备的姿态。
耶律焱不想把场子做太绝,本来都要谈成了,若是彻底闹崩,之后再续起来会很难看。耶律焱话语中留着余地,微缓了口气,说道:“安王铁骨铮铮,义薄云天,我等佩服。但是靠打仗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打仗损耗巨大,远不如和平共处,这样对两国都有利。五十万对于贵国朝廷来说实在微不足道,恐怕都不及你们军费的十分之一,用这样一笔小钱换边境安宁实在划算极了。久闻安王战利品丰厚,花费豪奢,莫非连五十万都不舍得?”
五十万对谢玄辰来说当然不算多,慕明棠知道自己府中的财务情况,别说朝廷,谢玄辰个人都能立刻拿五十万钱出来。然而,这不是钱的问题。
谢玄辰冷冷笑了笑,他虽然在笑,可是笑意不达眼底,眼中依然冰凉一片:“五十万确实不多,然我大邺钱财虽多,却没有一个子是多余的。以百姓之财,资异国之人,一分钱都不可能。”
耶律焱被彻底惹恼了,他猛地拂袖,将酒杯投掷在地,阴沉道:“依安王此言,便是不同意议和,想要开战了?”
谢玄辰依然笔直坐着,身姿如剑,眼神凛然。
“那就开战。”
谢玄辰的声音掷地有力,眉目冷然,整座宫殿都安静了。
耶律焱气的不轻,阴沉沉地看向谢玄辰。两人视线交错,隐隐都能听到兵戈声。耶律焱语气森森,道:“我大戎兵强马壮,勇士悍不畏死,父汗是看在邺朝的颜面上才提出议和。我们大戎本来就不怕打仗,可是你们打得起吗?”
谢玄辰笑了,说:“打不打得起,你来试试便知。”
大殿里谁都不敢说话,宋宰相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其实耶律焱说的没错,他们北戎本来就是游牧民族,不怕打仗,可是朝廷,当真打不起啊。
谢玄辰目光睥睨,寸步不让。过了一会,耶律焱率先退了一步,说:“既然和谈是两国共识,细节可以再行商议。岁币之事,随后再议。”
在座所有官员,包括主管三司省财政的蒋鸿浩都吃惊了。他们本来都已经准备好出钱买太平,没想到谢玄辰突然发难,更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耶律焱退步了?
谈判一步让就是步步让,最开始流露出妥协之意,暴露了自己底线,之后再追回来就不可能了。耶律焱说是岁币再议,但是官员们都知道,再议,便是再也不议了。
百官们面面相觑,谁都没有想到,居然是这个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