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好排场,尤其今日他另有目的,除夕宴果然办得十分盛大。
谢玄辰和慕明棠坐在首席,灯火璀璨,本来就十分瞩目,皇帝和皇后还屡次当众询问,嘘寒问暖,送茶赐菜,十分体贴。这样一来,看向谢玄辰和慕明棠的目光就更多了。
其中不乏祝杨宏这类旧臣。祝杨宏一家也入宫了,只不过他们的位置可比谢玄辰的落后多了,既狭小又堵塞,混在人群中找都找不到。他们一擡头,就能看到最上方首席,谢玄辰和慕明棠坐在席上,灯光华彩,熠熠生辉,敬酒之人络绎不绝,时不时还和皇帝皇后说话。
中书门下、枢密院、三司省、六部等宰执依次给谢玄辰敬酒,后宫诸位皇子公主,也在各自生母的示意下来给堂兄堂嫂贺岁。其中宋宰相还特意多添了一杯,当着众多臣子和皇帝皇后的面,为前几天不孝子冲撞安王妃车驾一事,给谢玄辰和慕明棠道歉。
宋宰相说:“犬子蠢笨,兼之那日吃了酒发疯,不小心冒犯了安王和王妃。臣回府得知这件事后,已经把他狠狠打了一顿,至今还关在祠堂里思过。安王在府中清养,微臣不敢登门打扰,但是又不敢含糊过去。今日正好当着官家和众多宰执的面,微臣向殿下和王妃赔罪,请安王恕犬子不敬之罪。”
其实宋宰相也很糟心,文人都要面子,更别说他官至宰辅,为天下读书人表率。如今当着众多同僚和属下的面向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年轻人请罪,宋宰相的脸面如何过得去?
但是再尴尬,他也得把话说完。如果换成别人,宋宰相大不了派人送一份赔罪礼,嘴上骂一骂儿子,也就罢了。偏偏这个人,是谢玄辰。
宋宰相不敢放任不管,可是更不敢登门赔罪,连送厚礼去安王府,也怕落在皇帝眼里,被皇帝多心。宋宰相思来想去,唯有在除夕这种算不上严肃但是又足够盛大的场面上,当众说开,最为妥当。
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丢人了。
宋宰相明知这样一来会被政敌嘲笑,但终究是更命重要一点。宋宰相硬是豁出老脸说完了,皇帝听到,免不了要问怎么了。宋宰相又不敢让谢玄辰开口描述当日的场景,只能自己再丢一次脸,把当日的场景重复一遍。
皇帝听完后,抚膝道:“宋相是国之重臣,安王也于国有功,在朕心中远比亲子更重要。你们两位若是生隙,便是我大邺的损失了。这杯酒给朕也添上,我们三人同饮,酒过事落,过去的恩怨便再也不提了。”
宋宰相连忙称谢,谢玄辰也算给面子,拿起酒樽,和皇帝、宋宰相遥遥示意,一饮而尽。谢玄辰放下杯子后,皇后审时度势,也拿起酒杯说:“安王和宰执都是国家栋梁,官家和安王碰酒,本宫也敬安王妃一杯。”
慕明棠心里幽幽叹口气,只能拿起酒杯,应了皇后的话。然而敬酒一开始就没完没了,谢玄济看到也举杯敬谢玄辰。皇帝坐在最上首,看见一左一右都是年轻夫妻,俱风华正茂,美貌光鲜,心中高兴,说道:“你二哥还在养病,你们一人敬一杯,恐怕你二哥身体吃不消。这一杯,不妨算作你们夫妻一起敬的。正好玄济和玄辰都是今年成婚,你们这两对新婚夫妻,合该一起喝一杯。”
蒋明薇听到,也赶紧拿起酒杯,说道:“官家说的是,妾身敬二哥和二嫂。”
慕明棠让丫鬟满酒,她正要拿起酒杯,手忽然被谢玄辰压住。谢玄辰说:“她不能喝酒,这一杯我替她喝了。”
说着,他将自己杯中酒饮尽,拿过慕明棠的酒杯,一仰头就全部清空。谢玄辰动作太快了,慕明棠都没来得及提醒,等看他喝完后,慕明棠要说的话才慢悠悠爬到嘴边。
那是……她的杯子。
皇帝大笑,连皇后都笑着凑趣,说:“安王以前可是谁都不理的性子,如今竟也会心疼媳妇了。”
皇帝皇后露出笑颜,其他宫人臣子都纷纷应和,俏皮话层出不绝。蒋明薇飞快地瞥了谢玄济一眼,见谢玄济已经放下杯子,看起来并无其他意思,才赶紧把自己杯中的酒喝完。
众人笑着说闹,一会话题就转去其他人身上了。谢玄辰见无人再看着他们,才低声问慕明棠:“你怎么了,刚才想说什么?”
慕明棠瞟了谢玄辰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头。谢玄辰见慕明棠这样,越发要问了:“到底怎么了?”
慕明棠只能用胳膊轻轻拐了谢玄辰一下,示意他手里的酒器:“那是我的。”
“我知道是你的。”谢玄辰以为慕明棠竟然在和他纠结谁的东西的问题,当下干脆地把酒杯放回慕明棠手边,说,“行了,现在还给你了。”
慕明棠盯着他的动作,眼睛都瞪得圆溜溜的。他就这样把东西放回来了?她其实本来准备要一个新的……
那一会有人来敬酒,她怎么喝?
福宁殿里丝竹不休,歌舞升平,充满了盛世气象。可是慕明棠看着台上那些花团锦簇的舞蹈,却久久看不进去。
皇帝坐了一会,到后面更衣。皇帝走后,众人明显放松许多,敬酒声和说话声陡然增大。谢玄辰就坐在皇帝右手,原本后面的人不敢来敬酒,都是他们这一圈大人物和大人物相互客套。现在皇帝出去了,其他人才敢靠近,过来和谢玄辰说话。
慕明棠已经有些晕了,她见势不对,赶紧借口要更衣,迅速逃离现场。她走到宫殿外,站在栏杆前很是吹了会风,才觉得熏熏然的脑子清醒了些。她现在不敢回去,谢玄辰明显酒量好,她可不行,索性多在外面站一会,等人散一散再回席。
慕明棠在宫里人生地不熟,当然不会往远走,就围着福宁宫的栏杆慢慢散步。也是巧了,在后殿拐角处,慕明棠迎面撞上从另一个方向走来的蒋明薇。
蒋明薇也出来醒酒,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慕明棠。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再加上此刻两人都有些微醺,话里的火药味就更重了。
蒋明薇冷笑了一声,似有所指地说:“有些人啊乡下来的,上不了台面。稍微有点什么好东西,便忙不叠堆砌在身上,也不怕丢人。嫂嫂,你说这种人可笑不可笑?”
说完后蒋明薇自己哦了一声,道:“也是,可能是没见过好东西,眼红吧。”
慕明棠定定看了她一眼,笑了,并不说话。蒋明薇被她那种轻忽的态度看得来火,挑眉道:“我和你说话呢,你笑什么?”
“弟妹在和我说话?哎呦,我还以为是一条什么狗跑出来乱吠,没注意到弟妹也说话了。”慕明棠笑着,说,“毕竟狗对人哇哇乱叫,人总不能叫回去,倒给她脸了。”
蒋明薇的脸色一下子黑了:“你骂谁是狗呢?”
“谁应我骂谁喽。”慕明棠忍不住笑了,她今日盛装打扮,云鬓高耸,此刻微微有了醉意,一双眼睛又亮又水润,宛如眼睛中也有酒一般。慕明棠故意装作寻找的样子,四下看了看:“我刚才听到狗叫,并没有认出来狗在哪儿,多谢弟妹帮我找到了。”
慕明棠说完,理都不理蒋明薇,立刻转身走了。慕明棠走后,两边伺候的丫鬟不敢说话,低身给蒋明薇行了一礼,就赶紧追慕明棠而去。
蒋明薇咬牙切齿,恨得用力摔袖子,身形一踉跄,险些摔倒。丫鬟们连忙撑住她,道:“王妃息怒。”
慕明棠从后殿回廊上走下来后,本打算回宴席上,没想到半路遇到了谢玄济。谢玄济站在路边,显然在等她,慕明棠只当看不见,扭头就要换一条路走。
谢玄济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二嫂留步。”
慕明棠身形顿住,他也转向慕明棠的方向,直截了当地说:“我有话和二嫂说。”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走开显得气弱。慕明棠转过身,挑眉问:“好,晋王要说什么?”
谢玄济走过来的时候,丫鬟都识趣地退后了,守住各个路口。谢玄济看着此刻的慕明棠,她今天盛装紫服,更显脖颈纤长,皮肤细腻。抛开其他不提,慕明棠的长相实在赏心悦目。
谢玄济无声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心中有怨,但是明薇是无辜的,你何必总是针对她?”
她针对蒋明薇?慕明棠诧异地看了谢玄济一眼,恍然大悟:“方才,你都听到了?”
谢玄济不言,显然是默认了。刚才谢玄济也在后面散酒,只不过他坐在藤木丛后的座椅上,慕明棠和蒋明薇都没有发现他,但谢玄济却把二人的对话听了个齐全。
慕明棠立即便笑了一声,说:“你都听到了,还有脸来质问我?晋王殿下,醒醒吧,是她先挑衅我的。就她,你还说她无辜?”
这个问题谢玄济无言以对,蒋明薇刻薄的……确实超乎他的预料。
他心目中的蒋明薇,外圆内方,清淡刚强,是个为正妻为国母的好人选。而且他还和蒋明薇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这样的人做了太子妃乃至皇后,会很得民众支持。
现阶段,谢玄济最需要的便是民心。
他记忆中的蒋明薇一直如此,因为这份印象,他瞒下了蒋明薇失踪一事,换下慕明棠,依然让蒋明薇做正妻。显然,蒋明薇这样平稳端方的大脸盘,比慕明棠更适合做主母。
可是这半年来,谢玄济的印象一遍遍给打破,他先是发现蒋明薇会耍小心眼,会表面大度实则残害他身边女人。但这些毕竟是一个女子自然而然的心思,蒋明薇若是喜欢他,就难免会吃醋。
可是今天夜里谢玄济的认知被狠狠痛击,蒋明薇不光是个普通女人,还是个会掐尖挑事、煽风点火,和他记忆中庸俗妇人别无二致的女人。在人前,蒋明薇一直表现的知书达理,大方懂事,然而这样一个“贤内助”,却会在背后无人之时,阴阳怪气地讽刺慕明棠从乡下来。
至于后面慕明棠骂蒋明薇是疯狗,谢玄济听着倒没什么意外。可能,他一早就知道慕明棠是什么性格,她讽刺人只是正常现象,稍微礼貌些反倒是惊喜。
谢玄济觉得太崩裂了,不想再听下去,就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开了。他出来后不知为什么,胸中总有口郁气,便停在路上,等慕明棠。
然而蒋明薇毕竟是他的正妻,虽然谢玄济也对蒋明薇十分失望,但是慕明棠反唇相讥,谢玄济总是要回护蒋明薇一二。谢玄济避重就轻,说:“你若是记恨之前的事情,大可冲着我来,不要再为难明薇。”
慕明棠听着听着就露出奇怪之色,她瞅了谢玄济一眼,问道:“这个问题,我先前不是告诉过你答案了么?”
“我也以为,我和你已经说开了。”谢玄济说,“但是你几次三番针对明薇,若说不是你心中有怨,为了我和明薇吃醋,谁会信?明薇是我的正妻,无论如何我都会保证她的体面,你如果为了引起我的注意故意为之,大可不必。”
慕明棠啧了一声,嫌弃道:“有些人啊,真是听不懂人话。难怪你们俩成了夫妻,果然般配。”
谢玄济皱眉,觉得慕明棠这句话似有所指。慕明棠刚刚才骂过蒋明薇是狗,现在说他听不懂人话,还和蒋明薇般配……
总觉得她不怀好意。
谢玄济不至于和慕明棠计较,说道:“你还说你不是吃醋……”
“晋王殿下,慎言。”慕明棠没等谢玄济说完,就强行打断了他的话。慕明棠眼角扫向四周,见并无其他人,连丫鬟都远远站着,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
虽说谢玄济应该比她还怕被人发现,可是听到这个人如此自恋,慕明棠还是忍不了了。她可不想被人撞到,给自己惹下些莫须有的麻烦。
慕明棠说:“谢玄济,我和你直说了吧,我真的并不喜欢你,当初在蒋家,只是我为了取信于蒋鸿浩蒋太太,和你演戏罢了。看来只怪我演得太好了,连你也信了。但是我真的不喜欢你,从一开始就是。”
慕明棠表情诚恳,语气直白,一下子震得谢玄济说不出话来了。谢玄济有过许多女人,他当然能认出来,女人到底是故意说反话还是真的不喜欢。
然而这还没完,慕明棠似乎生怕谢玄济还不相信,又诚恳说道:“正好今日有机会,我趁此一次性说开,免得你继续误会。我现在并不喜欢你,准确说,是从未。虽说当初你把我送给另一个男人的时候,我真切地恨过你,然而现在,连恨也没了。”
“你和蒋明薇于我,都是过去的负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