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同意。”
容珂本来笑着,听到夏太后这话,她显然很意外。容珂的笑容慢慢收敛,最后定格成端仪的摄政公主模样。容珂摩挲着手中的木棋,然后扳直了腰,看向夏太后。
“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你十六岁的时候,你父亲将你立为摄政长公主,我自知主不了你们父女的事,便按他的想法,不参手朝事。这几年下来,几个王爷一个接一个死了,后宫里的人也越来越少,你残杀亲人手足,执意扶持那些银枭卫,我都由着你,因为这几年,长安的状况确实越来越好。你的所作所为,我都一句话不说,任你安排,我以为你杀再多人,至少是向着我们这个家的。”
“可是自从梁王死后,全朝上下就是你的一言堂,你说什么下面人就听什么,如今半个朝堂都是你的人。尤其是萧景铎,他曾经是边疆都督,到现在他在军中都是一呼百应,而且他今年又被调到了兵部,已经是副相了!你说要嫁给他,珂珂,你自己说,你到底要做什么!”
容珂“咣”地一声将手中的双陆棋砸在棋案上,宫女们慌忙进来查看:“殿下,太后,怎么了?”
“都出去!”
殿内殿外所有侍女立刻齐刷刷跪下,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容珂!”夏太后也怒了,“你这是做什么!”
这明明是夏太后的日华宫,可是容珂只需声音高一点,阖宫上下都立即跪倒,不敢忤逆。这就是容珂,权势大到惊人,宫内宫外的声望都凌驾于众人之上,只要有她在,她没开口,任何人说话都不管用。
夏太后也是当过太子妃和皇后的人,在她的宫中,侍女却更听容珂的话,夏太后也恼了。她板起脸喝斥:“这是在我的宫里,你都敢这样没大没小,容珂,你太放肆了。”
容文哲在世的时候,唯有生气才会唤容珂的全名,可是有朝一日,容珂却从母亲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全名,起因竟然是因为喝斥宫女。
“母亲不妨直说吧,你究竟想怎样?”
“你专权太久了,就算你要招驸马,也得招一个性情温和、无权无势的官家男子避嫌。你弟弟才是天子,这个朝堂正经的主人,你代为执掌天下,也太久了。”
容珂气得笑了出来:“我经历了那么多暗杀,有两次差点就成功了,我杀江安王,灭突厥,平吐谷浑,剿灭郑王和崔家,最后还亲征梁王!我做了这么多,在你眼里,便是一个替代品,随时随刻要给他让位吗?”
“可是你说,你现在有没有那个想法!”夏太后也高声吼了出来,脸上两行清泪横流,“我知道你不容易,可是阿琅呢,他就轻松吗?他从八岁起就再没有和我撒娇过,他小时候那么贪玩,可是现在却每日读史习经,一直读到掌灯!所有帝师都夸他勤勉用功,日后必为明君。你大权在握,现在还要招萧景铎为驸马,你们俩一个揽政一个掌军,阿琅的性命不就在你们的转念之间吗?容珂,你自己说你要做什么!”
“你居然这样想我?”容珂眼睛突然映出水光,她的睫毛动了动,水泽转眼就消失了,“还是说,你早就在猜忌我,今日不过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夏太后哭的不能自已,说不出话。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抽噎道:“我不同意你们俩的婚事。你们俩性子都强,就算在一起也处不来。你找个安分人家,早早将朝堂大权还给你弟弟才是要紧事。”
容珂听了这话,突然冷笑了一下,一甩袖把整盘棋“哗啦”一声打翻在地。
刻成马形的双陆棋在地上弹起,落下,发出清脆的响声,许多个棋子的声音汇在一起,将大殿反衬地死寂无声。
“母亲,我刚从父亲手中接过帝玺的时候,我以为大宣的危机出自悯太子,于是我杀了江安王,软禁和静郡主。后来郑王和崔家蠢蠢欲动,他们是继脉,我以为不是同一脉终究不同心,于是我施计逼反郑王,幽禁崔太后。再后来,三叔也趁机叛乱了,于是我亲眼看着他死在我面前,那时我以为天下熙熙,唯有血脉亲人才靠得住。到现在,我终于明白,祸患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永远,起自内讧。别说江安王、梁王这些,便是同胞兄弟、血脉至亲又如何,一样在猜忌我,背叛我。”
夏太后哭的越凶,容珂却不想再说话了,她转过身,看着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宫人,说道:“今日之事,我只要在外面听到一点风声,你们所有人,都要陪葬。”
容珂说完就快步朝外走了,公主府的侍女连忙追上去,想给容珂披上披风,却被容珂一手挥开。
太后宫里的宫人老老实实跪在地上,都吓得手脚冰凉。不光是因为容珂最后的那句威胁,他们都知道容珂做得出这种事,更是因为,干宁公主和太后争执的内容。
容珂快步走出日华宫,她简直一刻都不想待下去了。宫人追上来想给她系狐裘,都被她一把打开。
出殿之后,凌厉的寒风立刻朝面上扑来。容琅手里握着一柄兔灯,正带着一众人朝日华宫走来。容琅看到容珂,快步跑上来:“阿姐,你要出去了?怎么这么快……”
容珂“啪”地把容琅打开,她眼神冷冷地盯着容琅:“让开。”
容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为什么阿姐会这样对他说话。他惊讶地望着容珂,仅过了片刻,容琅依言让开。
容珂从前只觉得容琅还小,可是今日这一面,她却突然看到许多东西。
容琅已经长很高了,几乎与她平齐。算一算年龄,容琅今年都十三了。
容珂收回视线,冷淡决绝地朝前走去,没有再说哪怕一句话。
容琅在原地愣了许多,他看向那个兔子灯,这是他特意寻来,讨阿姐欢喜的。容珂属兔。
“圣人……”内侍小心翼翼地问,“公主今日可能是心情不好,您不要放在心上。要不,老奴去和永和宫打听打听?”
“何必去永和宫打听。”容琅苦笑,“进去问阿娘不就知道了么。”
日华殿内,夏太后还在哭,见了容琅哭的越发厉害。容琅一直静静听着,等夏太后哭完了,才问:“阿娘,今日你和阿姐说什么了?”
等听完夏太后的转述,容琅长长叹气:“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没有阿姐,我可能都活不到现在。”
容琅突然就理解容珂走时的心情了,这还是从夏太后口中说出来的,真实的对话,指不定还有多少伤人的话。
“她如今权倾朝野,说一不二,现在她没有这个心思,谁知道她哪天就被权力迷了眼,想长久霸占着那个位置了呢?”
“她想那就去拿就好了。”容琅说,“母亲,阿姐比我,更适合当皇帝。您不必生气,我有自知之明,我固然算是用功,可是太师总说我勤勉,从不说我聪慧,因为真正聪慧的人,是阿姐那样的!许多东西阿姐看一遍就能记住,我不行,只能看一遍,背一遍,再抄一遍,才能达到阿姐的要求。即使如此,处理许多实政,我都比不上她随口一句话的通透。她是不世的天才,如果我是父亲,我也会将江山托付给她。”
“好好好,你们父子三人一条心,只有我,是外人,也是坏人!”夏太后赌气别过身,说道,“你怎么不想想,我是为了谁?珂珂她就不是我的女儿了吗?”
“阿娘,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朝堂上的事,远不是一句‘我为你好’便能解决的。等我到了十六岁,如果阿姐愿意将权力放给我,我感激她的潇洒大度,如果她不愿意,我也没什么可怨的,因为她,确实远远强于我。”
“你就这样没出息!”夏太后气得直怼容琅的脑门,“你们容家的男人,长得越好看心就越狠,就连你父亲,所有人都赞他温文尔雅、有上古君子之风,他杀悯太子尚在襁褓的孙子时,也眼睛都不眨。怎么到了你,就这么大方了呢?”
“若现在摄政的不是阿姐,是其他人,只要我自忖比他强,我就一定会想方设法杀了他。可是阿姐不一样,她是我的亲人,也是恩人。我刚刚继位时才八岁,什么都不懂,早朝时见到那么多人都会哭。可是阿姐护着我,一步步平定藩王,剪除世家羽翼,让我坐稳了帝位,还为我打下一片锦绣基业。如今朝堂这个状况,任何人上去,便是个昏君,只要不自己作死,也能将天下发展地像模像样。这些是阿姐搏来的,不是我,技不如人便要让位,如果是阿姐想要皇位,我毫无怨言。”
在容琅心中,他的长姐便是无所不能的神明,她美丽又强大。容琅发自内心地觉得,父亲的选择没有错。
夏太后良久没有说话,片刻后,她苦笑:“你们父子三人,一个个心意相通,反倒是我妄作恶人。”
容珂从日华殿走出很远,还是觉得愤懑难平。
她停下脚步,举目四望,目之所及都是威严高大的宫殿,白雪覆盖在宫殿上,愈显茫茫清寂,天地一色。
容珂突然怀疑,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可是这里,真的是她的家吗?
这座宫廷,是他们陇西容家从前朝皇帝陈望手中夺来,后来秦王在这里杀了兄长,自己入主皇宫。然后高祖秦王死在这里,她的父亲容文哲也死在这里,一代代帝王在这里来来往往,而太极宫却始终无声地注视着世间变化,没有人能真正将这里据为己有。
她摄政六年,权倾朝野,天下人再无人敢忤逆她。可是堂姑和静郡主诅咒她不得好死,曾祖母吴氏怀疑她在后宫下毒,亲叔叔梁王说她愧对祖宗,而现在,她亲生母亲也说,你狼子野心,不得善终。
天下人敬她畏她,但也猜忌她,背叛她。容珂突然怀疑,她走到这一步,身边还剩下什么?她究竟哪里做的不好,竟然能让所有人都背叛她。
她站在在雪地里,一时茫然。
雪地里渐渐有一个影子走近,容珂就那样看着对方,他穿着红色朝服,在这样的雪天里明丽的晃眼。
萧景铎走到容珂面前,无奈地叹了口气:“为什么又不穿狐裘?”
“你怎么来了?谁告诉你的?”
“散衙之后,我在兵部多等了一会,见你一直没出来,就进来看看。”
“你撒谎。”
发脾气的容珂真可怕,萧景铎非常识事务地改了口:“我担心你,特意来找你的。”
委婉承认,他大概知道怎么了。
萧景铎今日等容珂出宫,没想到还没等到容珂,却等来了银枭卫的密报。碍于容珂临走时的禁令,银枭卫不敢说的太明白,但是萧景铎结合容珂的脾气,大概也能猜出怎么了。
天底下还有什么事,能把容珂气成这样。
萧景铎手臂上担着狐裘,是红色的,他展开,绕过容珂肩膀,替她系在脖颈上:“你年纪小,穿红色的多好看。”
这就是时下的审美,上至天子下至平民,大家都喜欢大红大紫、花里胡哨的东西,金器要华丽,襦裙颜色要鲜艳,就算是国之重事冬至朝贡,满朝文武也要穿着红彤彤的公服,一片红红火火的看上去多么吉利。素雅的东西,在宣朝没前途的。
容珂由着萧景铎替她围狐裘,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你想勒死我吗?”
“紧了?”萧景铎将绳子放松,大言不惭地说,“第一次没经验,以后多试几次就好了。”
容珂冷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萧景铎越发自来熟:“想去哪儿,我陪你走。”
他们穿过两仪门,顺着中轴线,朝承天门走去。
萧景铎陪着容珂,慢慢爬上承天门。容珂手扶上城墙,举目朝长安尽头望去:“长安这样大,这样规整。今日有雪,若是天晴,站在这里,还可以看到终南山。”
这里是承天门,如同它的名字一般,这是这个王朝最高最重要的地方。长安第一声报晓鼓声就从这里击响,紧接着,各街道上的鼓才被允许敲响,宫门、城门、坊市在鼓声中推开,长安的清晨,这才开始。
站在承天门,朝前看,是繁华昌盛、开放包容的长安,往后看,是威严肃穆、万国来朝的太极宫。这是九州的中心,是历代帝王必争之地,是这天下无上皇权的至高点。
“你看,那是皇城,那是东市和西市,那些是佛塔,还有那里,许是哪户人家的后花园。站在这里,仿佛全天下都尽收眼底。”容珂感叹,怪不得风这样大,还是有人头破血流地想要爬上来。
萧景铎将容珂的手拿开,说:“城墙上积了雪,你手凉,不要放在上面。”
容珂直接恼了:“你不要转移话题!”
“我没有。”萧景铎说,“你现在不注意,当心回去后得了风寒。”
“我自小骑射弓箭无一不精,吹风而已,我怎么会得风寒。”
“你吃药都怕苦,不要逞强。”
“你吃药不怕苦?”
“我不吃药。”萧景铎说。
容珂气得去踢萧景铎:“下去,我不想看见你。”
容珂发泄了一会,气鼓鼓地抓紧披风,杵在城墙前不说话。萧景铎站在她身边,替她挡住吹来的冷风。
呼呼风声中,萧景铎的声音慢慢响起:“你想要那个位置吗?”
容珂眼中的光动了动,没有说话。
“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只要你想。”
以容珂现在的地位权势,如果她真的不满足于摄政长公主的位置,想要更进一步,真的易如反掌,这是满朝上下心照不宣的事情。萧景铎心里明白,他效忠的不是皇帝,而是容珂,如果容珂想,他就去做,背上反臣的罪名又如何。萧景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他无条件向着容珂,即使她要做的是篡权夺位这等大罪。他敢肯定白嘉逸之流,也是如此。
这世上最毒的药不是鹤顶红,而是权势。一旦沾上,就没有摆脱的一天。
容珂站在承天门楼,雪风穿过朱雀大街,吹过她的鬓发,最后又归于太极宫的浩荡宫宇中。容珂在风中良久沉默,后来,她说:“我想做什么你都答应?”
“当然。”
“如果我想招夏家人为驸马呢?”
“那就当我没说过这句话。”
容珂扑哧笑了,她压住飞舞的头发,说:“走吧,我想下去了。对了,去查一下刚才那个官员,后花园修这么大,是不是贪腐受贿。”
萧景铎忍不住想笑,他偏头看向容珂,眼睛中星光闪闪,盛满笑意。
到干宁公主府后,萧景铎非常无意地问起容珂:“你怎么突然想起夏家?”
“什么?”容珂被问的丈二摸不着头脑,什么事情,没头没脑的。
萧景铎停了停,说:“没事。”
依萧景铎的观察,容珂多半就是随口一提,夏家也是恰巧顺口。可是即使如此,也不妨碍萧景铎给夏家几个适龄未婚郎君找麻烦。
夏家是夏太后的娘家,萧景铎觉得,他确实得防着。
后来萧景铎问容珂,那天在城墙上,你究竟有没有想过自立为帝。
容珂笑着拨眼前的灯花,许久后才说,我想过。
作者有话要说:祸患起于内部,谁家都逃不脱的魔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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