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那天夜里的始末就在朝堂上下传遍了。
江安王之死大大震慑了朝野,紧接着银枭卫横空出世,干宁大力清洗宫廷内外,和当日刺杀有关系的人全部下狱。这样一番动作下来,长安连着好几日都格外安静,再跋扈的人家也不敢在这种时候生事。
干宁公主府不断有黑衣银面的人出入,街上的行人一看到这种装扮的人,立刻退避三舍,远远避开。
这几乎成了干宁的象征。就连百姓都知道了,这些人是干宁长公主的爪牙和耳目,江安郡王就是他们杀的。堂堂郡王都丧生于他们刀下,普通百姓怎么敢惹这种角色。
别说平头百姓,就连官宦人家也对这些银枭卫忌惮非常。容珂心狠手黑的程度让人心悸,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容珂什么时候搞出了这支银枭卫,银枭卫中又有多少人。这些人只听干宁的调遣,更可怕的是全部都带着面具,一旦摘下面具,谁知道他们藏在什么地方,是什么身份?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众臣都严格约束着家人,不许在后辈这种时候闹出动静。
干宁公主府内,议事厅外围着重重守卫。
“殿下,属下已经将永和宫里所有人都查了一遍,其中有几个似乎和外面有勾结。这些人的名册在此。”
容珂接过名册,随手翻了两页,问道:“向卉呢,她怎么样了?”
容珂对此耿耿于怀,她实在想不通,向卉为什么要背叛她。
案前站着一个黑衣汉子,他年约三十五六,稳重严肃,不茍言笑。听到容珂的问话,他的动作顿了顿,低头道:“属下无能,没有查出来原委。不过,据刑部的消息,向卉刺杀殿下之后,羞愧难当,已经自尽了。”
“尸首在什么地方?”
“在宫人斜。”
宫人斜是宫女的集中葬地,向卉死后尸首被抛到这里,很是正常。
“去宫人斜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要见到她的尸首。”
“是。”面前的人板正地应道。
他是容珂身边的暗卫,姓李,最开始他是文宗容明哲的人,在容珂四岁那年被指到容珂身边,如今已经待了十来年。他几乎是看着容珂长大,性格板正,忠心耿耿,是容珂身边最信任最得力的暗卫。如今,容珂一手推出了银枭卫,李暗卫从暗处走到台前,依然是银枭卫里的关键人物。
向卉的事情发生后,容珂对自己宫里的人大为怀疑,立刻动了全面排查的心思。这种事情她不敢交到其他人手中,唯独信得过李暗卫。
容珂还在问一些宫里的事情,这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殿下,有人求见。”
容珂停了话,挥手示意李暗卫戴上面具。
银枭卫不光在外行走的时候戴面具,就连内部碰头时也依然互相蒙着面。这样做一来能保护人手安全,二来,能最大程度地避免权力旁落,让他们独听令与她。
李暗卫扣好面具,给容珂行礼后就往外走。出门时,他正好和来人撞了个正着。
李暗卫是银枭卫中的统领,下头人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却知道其他人究竟是谁,就比如现在这位。
来人一身黑衣,看起来修长又利索,银色的面具盖住了他的面容,让人无法窥得他的身份。可是李统领却知道,这便是长安里风头正盛的承羲侯,这样一个战功傍身、前途无量的少年侯爷,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待在公主身边做一些永远见不到光的事?
萧景铎来找容珂,迎面撞到了李统领。萧景铎认出来这是银枭卫里的统领,最受容珂重用的亲卫。他侧身后退一步,让李统领先过。
然而这位统领经过时,却在萧景铎身边停了停。
萧景铎不明所以,心下疑惑地皱了皱眉。
这位统领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这样打量他?
李统领的脚步仅停了片刻,就恍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往前走。等对方走远后,萧景铎才带着满肚子疑惑敲门。
“殿下,是我。”
“嗯,进来吧。”
萧景铎进屋后,转身关了门,这才朝里面走去。
萧景铎目前还在“养伤”,名义上他随着干宁一起摔下去,为了保护公主受了些重伤,甚至都到了不得不停职养病的地步。这样一来,他如果想来见容珂,必然不能再用承羲侯的身份了。
好在承羲侯府离公主府近,萧景铎换了衣服,很轻松地就能混入对门。萧景铎进门后,容珂合起李统领呈上来的名单,擡头对萧景铎说:“你来了。”
然而她这一看就默默皱了眉,萧景铎一路走来,容珂就一直盯着,慢慢都把萧景铎看毛了。
刚才李统领也在看他,莫非今日衣服有什么不多?萧景铎一边回想自己做了些什么,一边问道:“殿下,怎么了?”
容珂又看了一会,终于叹了口气,说道:“以后你来见我,没有外人时,不用戴面具了。”
萧景铎听了之后很是赞同:“有理。若是一直带着面具,很容易被人冒名混进来,到时候他们欲对殿下不利就糟了。”
萧景铎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看来以后得规定下去,面见公主时,所有人都要露出真容。殿下对安全的思量非常周全。”
容珂顿了顿,说:“其实,我是觉得这身衣服太丑了。摘下面具好歹能用脸撑着,稍微好点。”
……萧景铎只能说:“殿下说的是。”
老实讲,这是萧景铎长这么大头一次听到“丑”这种评价。
“对了,你今日来什么事?”
他忍不住想叹气:“殿下,你是不是忘了你还中毒在身?”
容珂“哦”了一声:“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容珂伸出手腕,熟门熟路地让萧景铎诊脉。萧景铎坐到容珂对面,隔着桌子给容珂按脉,容珂问:“这几日可有人怀疑你的身份?”
“有人来朝我打探,我一概推到重伤上面,只说当天我直接就回府了,对后来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
“嗯,这几天你便避一避风头吧,你先待在府里养伤,有事时我会另外交代你。”
“我怎么觉得,需要养伤的人不是我。”
容珂却摇摇头:“宫里那一摊子烂事还多着呢,朝廷上这群人也要压住,而且银枭卫现在还乱糟糟的,若想长久用下去,总是要建立规矩,传递消息和辨认身份就是个难题。”
“若是害怕泄露,不妨用暗语传递消息。”萧景铎思索后,仔细地给容珂出主意,容珂听了半响,突然问:“你一边说话一边把脉,准吗?”
萧景铎说的正认真,听到容珂这句不由梗了梗,擡头道:“殿下你讲点道理,是你先问我的。”
“我就说药为什么那么苦,你怕不是挟怨在心,故意的吧?”
萧景铎写药方写到一半,听了这句话立刻提笔去改前面的药。容珂笑着伸手去捂:“你住手!”
……
这场大雪终于停了,天气渐渐转暖,受灾北方诸州也逐步恢复了秩序。
而朝堂上,随着春回大地,政局也发生着巨大的变化。
银枭卫越来越频繁地出入宫廷,无论前朝后宫,容珂身后总是少不了这些黑衣守卫,他们的银色面具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一只手永远虚虚握在刀上,一眼望去,骇人至极。
而朝堂对这群人的排斥也越来越高涨,他们的身份藏在暗处,面具之下指不定是什么人,而一旦带上面具,他们就是横行无忌的银枭卫,一封封密报经他们之手出现在朝堂上,还可以深入宫廷直接进谏,简直叫人防不胜防。
三月的某一天,银枭卫突然全体换了衣服,虽然还是一样的黑衣,但是衣摆袖口却加了银色的花纹,乍一看没什么改动,但远远看去,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而且仔细看这些纹路,可以明显辨别出不同来。资深的老臣一看这套衣服就和家中子侄叹气:“那些花纹繁复有度,显然是内部区别身份用的。我原以为干宁只是一时兴起,然而现在银枭卫内部的等级越来越鲜明,照这样发展下去,他们日后迟早发展成一个庞然大物。”
两仪殿内,李统领正在给容珂禀报事情。他袖口的纹路最是繁复,衣口和腰身的细节上也做了改动,银色的花纹盘桓在黑色的布料上,贵重又冷然,将整个人勾勒的挺拔有力,气宇轩昂。李统领换上这套衣服后浑身别扭,不习惯极了,但是公主让换,他只能遵从命令,还勒令所有人都换上新制服。
“公主,向卉的尸身找到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她的脸却看不清楚,听说是她背叛了公主,九泉之下没有脸面去见先帝,所以就自己划伤了脸。”
容珂立刻笑了一声,笃定地说道:“不可能,那具尸体不是她。”
李统领没听懂,疑惑道:“为什么?”
“我了解她的脾性。既然她打定主意要背叛我,当日都能狠下心朝我心口捅刀,怎么会觉得没有脸面去见先列?就算她真的自尽,也一定会坦然又体面地服毒,绝不会把自己的脸划花。”
既然容珂这样说,李统领自然无条件服从。他接受了这个说法,随即很是不解:“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既然刻意假造了一具尸体,恐怕向卉多半还没死,她背后之人到底想做什么?”
容珂没有说话,她也站起身,在宫殿内慢慢踱步:“所以我一直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背叛我。向卉在我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她并不是一个会被钱财权势买动的人。还是说,这么多年一直是我看走了眼?”
李统领闷不吭声,容珂知道问他也不会有结果,于是没有纠结这个话题,而是说道:“你继续派人找,总能找到她。还有暗号和核查身份的事,你办的怎么样了?”
“殿下,姓白的那个小子果然有两套,他提出好些点子,很是适合银枭卫。我已经让下面人在慢慢试了,如果没问题,就可以全军推广了。”
“好。”容珂又说,“还有招揽人手的事情,我们现在虽然缺人,但是这种事急不得,不能引狼入室,总得慢慢来。”
“属下明白。”李统领张开口,还要再说什么,突然停住了。果然,没过一会,宫女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殿下,承羲侯伤好了,前来谢恩。”
这人戏还做的真全,容珂笑了一下,道:“传吧。”
然后她转身对李统领说:“你先回去,剩下的事我之后和你说。”
李统领带上面具,闷不吭声地离开,而他在心里,又给这位承羲侯记了一笔。
萧景铎进殿后,殿内已经没有人了。萧景铎朝四下扫了一眼,心里明白恐怕刚刚有人在这里议事,既然容珂不提,他也装作不知道,对容珂说道:“殿下,臣的伤已经好了,特来谢恩。”
容珂轻轻笑了一声,也不拆穿,而是说道:“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殿下,你的身体可好?”
“无碍。”容珂说到这里就很烦心,“这些人一刻都不肯消停,我怎么敢生病呢?”
“怎么了?”
“是向卉的事。”容珂简单说了有人冒充向卉一事,然后叹气道,“我敢肯定向卉没有死,只是长安这么大,又要去哪里找她?我总觉得,只要明白她为什么背叛我,之后的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萧景铎顿了顿,突然说道:“殿下,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哦?”
“那次去祭祖的时候,有一次我遇到向女官,在她身上闻到了一种特殊的药味。当时我还不曾多想,现在想来,很可能是安胎药。”
“安胎药?你确定?”
“这种话我不敢说死,但是,多半没错。”
容珂在位置上坐了一会,猛地敲了下桌子。“怪不得,我就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原来如此!”
容珂立刻起身,去外面叫来侍卫:“唤人过来,即刻去查吴太后的宫里。”
“何以见得在吴太后宫里?”容珂进殿后,萧景铎问。
“直觉。”容珂道,“我还奇怪她们为什么这么轻易就饶过了我,原来,她们是做贼心虚。”
“你是说,向女官和江安王?”萧景铎觉得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
容珂笑了笑,并不解释。她擡头瞥了萧景铎一眼,道:“你还真是能耐,一个照面就能闻出身孕来。当年你在清源寺学医,就学了这些?”
“习医之人,对味道敏锐罢了。”
容珂轻轻笑了一声,道:“那你心虚什么?”
萧景铎隔了一会,说:“殿下,你真记仇。”
“你知道就好。”
容珂当初只是试一试,没承想,还真让她在吴太后宫里找到了向卉。
向卉抱着一叠布料,刚从外面回来。然而她一推开院门,就看到一个女子站在树下,正仰头看满树繁花。她的身后站着两列银枭卫,铁一样的黑色映衬着满院子红花,竟然意外的和谐。
向卉手里的箩筐砰的一声掉在地上。
那个女子慢慢回过头来:“向卉,还真是好久不见。”
向卉见到容珂的时候就腿软了,她倏然滑倒在地:“殿下……”
“我倒还真没想到,你竟然和江安王走到了一块。这便是你,背叛我的理由?”
几月不见,向卉的腹部已经隆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她将手放在腹部,道:“我自知我罪该万死,可是我的孩子是无辜的,我原打算生下孩子后就引颈自戮,可是没想到,殿下终究是殿下,我还是逃不过。”
向卉苦笑,然后行大礼跪伏在地:“殿下,向卉不敢奢求您的原谅,只求您看在孩童无辜的份上,不要迁怒于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