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最近偶感风寒,已经好久不上朝了,今日也是一样,文武百官们到了太极殿,才知道今日又罢朝。
每逢一五,皇帝会在太极殿视朝听政,可是如今连着两次早朝都被圣人推了,这就很让人奇怪。
“圣人近一个月不曾上朝,不知身体可好?”
“御前公公说圣人偶感风寒,想来是还没有大好罢。”
朝臣们议论纷纷,但是皇帝不上朝,并不代表朝政便不再运转。皇城各署依旧忙碌,六部每日要接不少外放官的奏折,待六部整理之后,再转交各位丞相浏览,最后由丞相递到圣人面前。
圣人的朱批很快就发了回来,官员们拿到敕旨,惊奇地发现圣旨上并不是皇帝的笔迹,反而像是干宁公主的。
“这叫什么事,朝廷大事怎么能由女眷插手?”
来传旨的公公说:“诸位稍安勿躁,圣人说了,这几日他感染风寒,写字不便,便由干宁公主代笔。不光今日,恐怕将来好一段日子,都由干宁殿下待圣人写字。”
宣朝皇帝并不忌讳女子参政,皇后嫔妃过问朝事的例子屡见不鲜,可是这些人多是从旁劝告,或是提些建议,这种直接在折子上写字的还是头一遭。朝官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这件事荒唐至极,但碍于皇帝的面子,他们不好反驳,只能生生忍下。
在臣子们看来,干宁公主就算再聪慧再伶俐也只是女子,在后宫横行霸道便算了,前朝的事情却不是她一个公主该伸手的。朝廷上下没人赞同干宁的动作,只不过皇帝一心支持,他们不想拂皇帝面子罢了。
当时所有人都觉得,这只是皇帝一时脑热,被公主烦的受不了了才无奈同意。朝政大权,迟早要收回皇帝手中。
容珂猜测的没错,朝中没有人把她当一回事,甚至都没有人愿意支持她。
在众臣的喧闹声中,一纸调遣令送到吏部,上面盖着赤红的龙印。
“圣人有令,召剑南道萧景铎回京赴任,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晋江县内,年关渐渐逼近,县衙里也是欢声笑语一片。
秋菊喜气洋洋地给萧景铎换上热茶:“大郎君,又一年过去了呢。今年新统计了人口,晋江县落户人数竟然到了五千!照这样说,明年我们岂不是就能升任上县了!”
历来只有圣人恩典,或是靠近帝陵,才能破格从中下县升为上县,真真正正靠自己升上来的县一个巴掌就数得过来。毕竟一个县的地理位置是死的,平白无故,去哪儿新增几千户人家出来?
然而不久前还名不见经传的晋江县却做到了,秋菊与有荣焉,不光秋菊,这几日县衙里其他人也是走路生风,时刻沉浸在县城即将升为上县的喜悦中。
萧景铎已经将材料整理好,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撰写文书,然后递给上级刺史了。
这对萧景铎来说简直是不值一提的事情,所以所有人认定,这次升阶已经是十拿九稳了。
陈词来送针线时正好听到秋菊的话,她也笑道:“在任期间将中县升为上县,这可是了不得的功绩,萧明府的资历上又能重重记上一笔了。这可是大喜事,在此我先提前恭喜萧明府了。”
秋菊喜上眉梢,萧景铎也淡淡微笑:“陈姑娘谬赞了。”
他还要再说,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重重的脚步声,萧景铎神色微敛,知道这是有要紧事发生了。
秋菊小声地嘟囔:“大郎君今日明明沐休。是谁这样没眼色,郎君成日忙于公事,好不容易能休息一天,竟然还来打扰郎君。”
萧景铎只是瞥了一眼,秋菊就乖觉地闭了嘴。说话的功夫报信之人已经跑了进来:“县令,长安的调令来了!”
长安的调令!所有人都被惊了一惊,萧景铎立刻上前,接过信使手中的书信,迅速拆开浏览。
等看完之后,萧景铎的脸色已经非常凝重了。
秋菊等人都眼巴巴地盯着萧景铎,发现萧景铎脸色不对,她们都忐忑起来:“郎君,朝廷怎么说?”
“吏部调我回京赴任。”
秋菊心中一松,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这是好事啊,郎君你刚才脸色那样难看,可把我吓坏了!”
就连陈词也温柔地笑道:“双喜临门,恭喜萧明府。”
“刚好我们要申报上县了,等上县的旨意批复下来,我们正好回京!这简直,太好了!”秋菊喜不自胜。
明明接到了回调的旨意,萧景铎看起来却并不开心,他低低说了句:“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
“秋菊,你在内宅带人收拾东西,用最快的速度归整行李。萧林,你到外面安排马车,三日后我们就走。”
“啊?竟然这样匆忙?”秋菊不解,“那上县怎么办,不申请了吗?”
“材料都是现成的,让新任县令上书吧。”
在任期间,萧景铎让自己的县城从中县升为上县,这可以说是他担当县令期间最显赫最主要的功绩,然而萧景铎这样轻易的,就将到手的功绩送人了。
其他人听到简直不可置信:“县令,官员调任总有一两个月的交接期,一时半会新县令不会来,你何必走的这样着急?好歹将上县这等大功拿到手啊!”
而萧景铎,仅是摇头说了一句话:“来不及了。”
圣人病危,朝中只有容珂一个人撑着,他怎么放心待在这里等待封赏?他要立即回去,一刻都缓不得了。
这个年许多人都过的不舒心,长安里风声鹤唳,晋江县里也是一片哀怨声。
俊俏又能干的萧县令被调回京城了,县城里的人对这个结果心中都有数,可是他们没有想到,这一天竟然来的这样猝不及防,毫无预兆。
更让人伤怀的是萧县令似乎遇到了什么急事,竟然一天都等不了,还没等他要离任的消息传遍晋江县城,萧县令的马车就轱辘辘出城了。城墙下站着许多百姓,不舍地望着萧景铎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
萧景铎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功绩,披星戴月地赶往长安,然而即使这样,他还是晚了一步。
时隔四年,萧景铎再次回到京城的时候,长安满城覆雪,绵长的钟声回荡在一百零八坊上,愈发显得天地空寂,寒风入骨。
天下寺庙鸣钟三月,这是帝王驾崩的征兆。
四年之内,大宣接连失去两位帝王!
皇帝容明哲,如今已经要称呼为先帝了,先帝在临终前颁布圣旨,将皇位传于太子容琅,念新帝年幼,特封嫡长公主干宁为摄政长公主,代为监管国事。待新帝成年后,再还政于帝王。
寂寂长安因为这道圣旨而掀起了轩然巨浪。
太子容琅是先帝唯一的嫡子,传位于他是朝臣早就料到的事情,可是任谁都没有想到,先帝托孤的辅政人选,不是宰辅,不是几位王爷,甚至都不是太后!
公主摄政,这简直震古绝今,前所未有。一时间,所有人都炸了窝,就连看着容珂长大的几位宰相都一脸沉重的劝谏先帝,要三思而行。
那时容明哲已经非常虚弱了,即使如此,他身上的风仪丝毫未损,反而因为清瘦而更显从容睿智。容明哲非常明确,即使对着满殿朝臣也毫不退让,坚持将军国大权交给自己的嫡长女,一个年仅十六的小姑娘。
容珂就在满朝的议论中,正式接过了朝政大权。自此,全天下都会知道,奏折上的红批并不是公主转述圣上的口谕,那实实在在,就是她的主意。
正月,容明哲正式将容珂推了出来,想在最后的时日护着容珂,好歹让她真正上手。有容明哲压着,这些老臣亲王好歹会收敛些。可惜,上天连容明哲最后的心愿也不肯满足,容明哲撑了没几天,便遗憾地撒手人寰。
建元四年,帝崩。这一年,干宁公主十六岁,成宗容琅八岁。
国不可一日无君,即使容明哲刚刚逝世,容琅身上还戴着父孝,也还是被众人督促着换上冕服,登上了太极门。
从太极门到太极殿的宫道极长,台阶重重叠嶂,几乎看不到尽头。年幼的容琅刚刚逝父,还没反应过来被一群人催着换上沉重的帝王冕服,强行推到太极门前,在朔朔寒风中接受百官朝拜。
容琅看着面前几乎看不到尽头的石阶,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他悄悄拽了拽姐姐的袖子:“阿姐,我怕。”
“不用怕,阿琅。”他的长姐亦褪下孝服,换上了庄重的黑色冕服。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的太极殿,平稳地朝容琅伸出手:“把手给我。”
容琅才刚刚过了七岁生日,他一直被护在中宫,除了亲人外甚至还没有见过多少外姓人。此刻被这么多人盯着,他无疑害怕极了,可是当他的姐姐将手伸到他的面前,即使面无表情,声音中甚至听不出多少情绪,可是容琅还是莫名其妙地安心下来。
他将手放到容珂手中,被长姐牵着,一步步走上帝国最高的那座宫殿。
看到新帝登上最高点,太极殿外的群臣心情复杂,但还是整齐划一地俯下身去。一时间,只能看到乌泱泱的群臣行礼。
“吾皇万岁,干宁公主千秋。”
登基大典结束后,被后世称为成宗的小皇帝容琅正式进入史书的视野,而另一位极为特殊的公主,也随之声名大噪。
建安四年,被史书称赞为历代太子楷模的容明哲遗憾逝去,同时,这也预兆着干宁时代的开启。
萧景铎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见到先帝最后一面,他甚至都没赶上新帝的登基大典。
萧景铎带着寥寥几个随从回到长安,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萧条模样。
长安里永远不缺新鲜事,即使是寒冬也不能折损长安的喧闹,可是国丧期间禁礼乐,车马不息的长安也因此沉寂下来。
更何况,百姓即使不知朝中暗流,也不会不知摄政公主这桩大事。先帝没立摄政王,也没让太后垂帘听政,反而让干宁公主辅政,这样的反常就连平头百姓也能嗅出不对来。国家正值风云变幻,百姓们不敢沾惹,这段时日连门都少出,更别提其他。
就连不懂政事的秋菊也感觉出不对,惴惴不安地喊了句:“大郎君,这是怎么了?”
她印象中的长安,不至于此啊!
陈词扶着陈县令的牌位,也随着萧景铎几人一同赴京,投奔她的姑姑。陈词本是第一次来到长安,她看到街边的景象时就觉得不对,现在听到秋菊的话,陈词心中越发不安:“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
女眷都有感觉,更别说萧景铎。萧景铎看着寂静肃杀的长安,仿佛已经能看到朝堂上的暗流涌动,刀光剑影。萧景铎感到心痛,容珂刚刚失去父亲,丧亲之痛尚未平息,紧接着就要面对这样不友好的开局,甚至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她现在,是不是非常难受?
杵在街上毕竟不是一个好选择,这么一会的功夫,秋菊已经注意到好几拨人在暗暗注意他们,其中甚至有巡逻队的人。秋菊暗暗拽了拽萧景铎的袖子,提醒道:“大郎君,我们不好一直堵在这里,要不先回侯府?”
有了官身不同往日,接到萧景铎要回京的信件后,老夫人早早就派人在城门口接他,现在,这些侯府之人正眼巴巴地看着萧景铎,只等萧景铎发话。
陈词好奇地打量着来迎接的下人,原来,这就是京城里侯府的气派,萧明府果然出身不凡啊……
萧景铎又朝北望了一眼,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不了,你们先随下人回去,我先去诉职。萧林,你亲自送陈姑娘去姑母家,路上务必小心,不得大意。”
萧林领命,侯府的下人却有些想不通:“大郎君,诉职又不急着这一时半刻,好歹回府换身衣服,修整一天啊!老夫人还在侯府里等着呢!”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萧景铎已经翻身上马,一抖马缰就朝前方疾驰而去。侯府之人吃了一嘴浮尘,心里晦气不已。
已经到了京城,陈词也要和秋菊等人分道了。女眷们依依不舍地道了别,这才各自登上马车,由下人护送着朝两个方向走去。
直到已经看不见了,陈词才放下掀帘子的手,幽幽叹了口气。
晋江县这四年,陈词看到的萧景铎总是不疾不徐,胸有成竹,还从没见过他这样不给别人留情面。即使萧景铎和家中关系不睦,以萧景铎的品行,也不至于对下人摆脸色。
那么他今日,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耐烦听,急忙离开又是为了什么呢?莫非,去吏部述职便真的这样急?
……
萧景铎心急如焚,几乎一刻都等不得了,他甚至都懒得听侯府下人将话说完。反正他们说来说去,总是劝他回侯府拜见祖母父亲,可是这些人,哪里能及得上他现在要做的事情?
萧景铎用最快地速度冲到宫城,然后递了帖子进去。
他现在官品太低,还没有到可以随意面圣的程度。虽然容珂仅是公主,但她代揽朝政,和实权帝王也没差什么,萧景铎没有提前传话就想见到容珂,有些难。
本来萧景铎都不报什么希望了,可是意外的是,仅过来小半个时辰,宫里便来了人,领着萧景铎往里走。
举目四看,太极宫处处都是白幡,在枯枝残雪的映衬下,巍峨的宫室更显肃杀。萧景铎被人带到了两仪殿,一入门,他便看到了一身重孝的容珂。
他心中突然毫无来由地钝痛,几乎是脱口而出:“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