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云·上海母亲口述
“我不甘心沉沦,挣扎着不愿被巨浪吞没,求生必须划到彼岸,我没有学会在激流中游泳,觉得筋疲力尽,忽而沉下,忽而浮起,需要切实的援手,来拉我一把。”
“去年一年痛苦,原想今年会好些,但让我失望。如果他能回来,我什么都不怕了,拙笔不能道出我心情之万一。”
一
我曾名姚志新,一九二七年生于上海南市“篾竹弄”。
记得我年过五十时,母亲对我说:“小时候你真坏,带你到浦东‘烊金子’,两三岁左右,抱也抱不动,让你走一段,一定要抱,甚至自己走回原地,再抱着走。”
我母亲一八九八年生于南京,籍贯安徽铜陵。曾外祖父在“太平天国”当差,据说由洪秀全做媒指婚。印象里,我外婆对“长毛”很反感,当年百姓吃观音土,普通人家吓唬孩子就讲:“长毛来了,长毛来了!”天朝江河日下,曾外祖父晓得难以长久,在城外置了地,每天用荷叶水洗脸,面色发黄,佯装病故,最后用“脱底棺材”抬出城外,抽底脱逃,从此以种植桃李为生。到我母亲这一辈,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在私塾读过了《女儿经》,也算识字,上有两个姐姐,兄长开过扇子店。父兄死后,家道中落,大姐嫁在江宁县,二姐嫁到南京白下路陈家。
一九一四年,母亲随我外婆从南京来沪谋生,举目无亲,住西藏中路爱文义路(今北京西路)旅店(现为大观园某服务部),母亲想出去做工,店主桑荣卿见她面貌端正,十分勤奋,就给我父亲做了媒。当时我父亲三十二岁,丧偶(无子女),母亲十七岁,两人相差十五岁。一九一五年,他们结为夫妻。
我父亲生于一八八三年,祖籍浙江慈溪,后迁庄桥,读过两年私塾,十三虚岁在宁波银楼当学徒,白天打杂,晚上练字、练算盘。冬天河面结冰,手上冻疮溃烂,常黏住衣袖。几年后,他辗转来到上海,在南市小东门大同行“老庆云”银楼当伙计。银楼业按资本大小,加入“大同行”“新同行”“小同行”等同业公会(沪上“大同行”:裘天宝、杨庆和、老凤祥、老庆云、方久霞)。本家“三阿伯”是大同行“杨庆和”银楼“阿大先生”(即经理),事业有成,买下了南市多间住房,个子矮,人称“小小阿伯”;我父亲排行四,个子高,侄辈称他“长长阿伯”。
我外婆一口南京话,母亲婚后随我父亲讲宁波上海话(当时上海话的“我”,曾是本地话“伲”—“我们”即“我伲”,之后“伲”就消失了,统一为宁波话“阿拉”)。住南市篾竹弄,父亲住店,只能在春节回家住几天,外婆和母亲平时做零活,搭火柴盒,“撬力头”(衣服缝边)贴补家用。以后,我父亲做了银楼“跑街”,携带金银首饰,进出上海大小公馆,给小姐太太看货。等我出生的一九二七年,银楼老板去世,因小老板幼时顽皮被我父亲打过,上任后就报复“回头生意”—大年初四,银楼业都要祭拜“接财神”,当晚没叫到名字的伙计,意味着“卷铺盖”回家—我父亲失业了。
父亲那时想开一家小烟纸店,但母亲不允说:“我不愿天天掮‘牌门板’。”—以前的商铺没卷帘门,每晚要插上一整排活动门板,白天脱卸。我父亲四十四岁,已经在银楼做了三十二年,经验丰富,决定重操旧业,花费两千银元,在提篮桥茂海路(今海门路)“凤生里”,开了“廉记老宝凤”银楼,初期借了底楼的两开间店面,楼上住“罗宋”(白俄)人,之后租下了二楼—这是父亲一生的转折点,他当了老板。
“老宝凤”经营金银饰品,也售卖银盾、银壶、银果盘、碗筷盆盘、福禄寿三星、弥勒佛等各式银件,兼收购、修复金银器件,此外的金银锁片、项链、嵌宝戒、手镯、婴儿响铃等技术复杂的品项,都需进货。收购的戒指、镯头等等不便熔化,都是请制作行代办,以后就能自烊了。全家住二楼前面两间加一个后楼,双亭子间当作坊,自制普通“小黄鱼”(金条)、“韭菜”戒、印戒(刻名字)、线戒,戒内刻有“足赤”及店名字样,贴有标明份量的小红纸。也接受首饰的加工修理,金匠锉下的金、银屑粉末、洗手留的“垃圾”都值钱,有专人上门来收。
“凤生里”是位于今长治路、东大名路之间的一大片典型上海弄堂,两个出口,“老宝凤”近第一个弄口,大门左右设玻璃橱窗,陈列大型银器,进门几步有柜台,账台略高,左首有玻璃台面“抛马橱”,陈列“非足赤”、红蓝宝石的“嵌宝戒”等饰件,由顾客选看。
店伙计是一对兄弟,名金如意、金如海,包括学徒,都按规矩住店,每晚取出柜橱内被褥,睡店堂“打地铺”。店后一小间客堂有窗,通“凤生里”。后门是灶披间(厨房)、楼梯,亭子间是作坊,晒台种了牵牛花、凤仙花、鸡冠花。我和父母弟弟住二楼一间,外婆、娘姨(即保姆)住另一间,大哥住后楼。按宁波称谓,我叫父母“阿爸”、“阿姆”,叫长兄“大阿哥”(大我七岁,小名“毛人”),弟弟“阿弟弟”,全家叫我“阿囡囡”。
小客堂间里,逐渐就有了沙发、“华生”电扇、“无线电”(收音机),播放“申曲”、宁波“摊簧”,有《大戏考》(刊登唱片戏词,共出过十八版);其时梅兰芳、周信芳声名大噪,大家都谈论;电影《夜半歌声》广告最为惊骇,听说吓死过人;电影《姊妹花》也名声响亮;我去东海电影院看卡通片(《米老鼠》)、林楚楚的《慈母泪》、《桃花扇》,放映前有人兜售炒米花;戏院对面是新开张的“美女牌”冰淇淋店,大冰砖要价一元,紫雪糕两角,棒冰五分,“双冰棍”一角,很贵。印象最深是电影《全国运动会》,我第一次见识了各种运动项目。
母亲平时梳发髻,后来梳“香蕉头”,由“梳头娘姨”上门来梳,用“刨花水”。当时开始流行“电烫”,记得我两个住周家嘴路的堂姐,怂恿母亲去做过“电烫”。
几个“镜头”一直留在眼前:我躺在床上,捧着奶瓶吸奶(奶粉冲的奶);睡在父亲脚后,父亲常让我帮他把长裤脚管拉直;带我坐黄包车,一起去四马路吃喜酒、买风琴,去南京路“抛球场”中国国货公司,买深深淡淡的棕色羊毛外套。当时开始有“4000祥生”和“云飞”出租汽车,有敞篷式的车,一次跟从大人们坐车兜风……
常听见窗外后弄堂叫卖声:“火腿粽子!”“白糖梅子!”“桂花赤豆汤!”“白糖莲心粥!”“焐酥豆要!”“冰啊冰啊卖冰啊!”……还有“冷面!”小摊贩不断在弄内穿过。
我和弄堂小孩玩,晚上还捉迷藏,时常听到小孩吵架,大人出面相骂。有时我吃了亏告诉母亲,她从不和邻居理论,总说:“哇啦哇啦不好,算了,吃亏就是便宜。”
弄口的镶牙店里,有活动椅子,摆有两三个大药水瓶,里面浸泡着死婴,后门垃圾桶旁总有一大堆石膏牙齿模子,也见过被丢弃的死婴,我很害怕。粮店门口摆了装零售豆类、大米、“洋籼米”的竹筐。女工在茶叶店(读初中才知,是周月星同学家开的)里拣茶。三岔路口烟纸店柜台,正对马路,冬天装一排玻璃窗,留有可以开关的小窗做买卖。马路斜对面是水果店,苹果、梨都能零卖,伙计削好了递过来,果皮仍完整包卷着。秋天,“糖炒栗子”烟气熏天。有次听说,炒栗子店隔壁的弄堂里,开了一家东洋堂子(妓院),好像“轰”的一下,许多人跑去看。
父亲说,我家马路对面是巡捕房,很安全。显眼的是头缠红布的印度“红头阿三”,巡捕常来我家店里走动。
沪西“大自鸣钟”我家(劳勃生路308号,英租界“盐业银行”旧址,1938年搬至此)三楼,铁楼梯通往四楼晒台,这架铁梯后改造成木板扶梯。
家族照片。后排左四为我父亲,前排左三为我大哥。
母亲(近40岁)摄于提篮桥茂海路老宝凤银楼前的人行道,左面是华德路(现东长治路),对面即巡捕房,我家在此开店到“八一三”淞沪抗战前。
“凤生里”十年,“老宝凤”很有收益,我父亲甚至做了虹口八埭头“新泰源”绸布庄股东。
记得小时的旧历年,我被人抱着,穿有亮晶晶珠片的绿绸面棉袄,戴绒线帽,脚上是四个扣子的绿色毛绒鞋。过年前,布店往往没生意,鞋店则生意兴隆。节日气氛从旧历十二月廿三日开始,家里送了“灶君”,就准备年货,去南货店买胡桃、蜜枣、干荔枝、桂圆、瓜子、花生、寸金糖、油枣(油炸面食,状如枣)、黑芝麻切片,各种水果,买十几只鸡、大量鱼肉。请人上门做年糕,带了木制打槌,做热腾腾的宁波式“年糕团”,有白糖豆沙馅、咸菜肉丝馅,现做现吃,冷了就不好吃了;也做芝麻猪油白糖馅的宁波汤团,自家磨“水磨粉”,用白布袋吊着滤水。吃“年夜饭”是旧历二十七这天,到二十八,是亲戚们互请,到了除夕,店里除几个学徒之外,伙计们都放假回去了,大年初四再回店。
厅墙上挂了祖上穿朝服的画像,合并两张方桌,供奉鸡鸭鱼肉、什锦烤麸、豆芽菜,果盘里有各种食品、水果,摆齐碗筷酒杯,两边点蜡烛,中间的香炉点香,全家祭拜。除夕夜守岁,大年初一可以晚起,大人和孩子都穿新衣,爆竹烟花不断。这一天不可以扫地。在“年初头上”,拜客不断,家人要送上盖碗茶,盖子上放一对檀香橄榄,互相拱手,“恭贺新禧!”“恭喜发财!”走前放上红包。小孩们都能拿到压岁钱,这几天,大人们可以“摊牌九”小赌,搓麻将。到了初四晚上,是“接财神”,门外也有“财神”扮演者,手舞足蹈沿店讨钱。一直到元宵节点亮了各种纸灯,年才算结束。
那时过节都很认真。到“夏至”这一日,吃了红蛋,就要用大秤“秤人”,每人缩紧了身子,轮流抓住秤勾,嘻嘻哈哈非常热闹。到“端午”,门口挂艾草,孩子脸上涂雄黄,大人们喝“雄黄酒”。七月十五“鬼节”,人行道的树杆上连起长绳,扎有“白无常”、“黑无常”各种小鬼和白纸飘带,随风舞动,阴风惨惨。附近“下海庙”有庙会,众人扮成“阎罗王”、“黑白无常”,以及“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大鬼小鬼”游行。最吓人是领头数人(据说是赎罪的船民),用铁钩直接勾进手臂的皮肉(并不见血,不停朝手臂上喷水可以止痛),吊着很重的大香炉、镗锣,慢慢走过来。
“下海庙”供有“八仙”,父母把我“过继”给了庙里的“吕纯阳”,每逢生日,庙里就送来一个印有“长命富贵”四字的瓷碗,是一碗“八宝饭”,当然家里不能白拿,要付钱。七月卅日,“地藏王菩萨生日”,人行道的街石缝里插满了点燃的香火,家家如此。中秋节“供月”,在门口点燃一个插满各色纸旗的“香斗”,全家吃的苏式、宁式月饼,是附近“野荸荠”食品店买的,细绳捆扎,覆有招牌红纸,木片盒里垫干荷叶。一般不买广式月饼。家里请“厨房”上门做菜“摆几桌”,自带厨具和菜蔬,甚至“圆台面”,这在1930—1940年代风行,报上常登广告。家中除结婚办喜酒,一般不上饭店。
二
那是个重男轻女的时代。记得“一·二八”(一九三二年,我五岁),全家从上海逃难到宁波,全家去庄桥祭拜祠堂,女孩子没有份,不让拜。一九三一年我妹妹出生,父母雇了奶妈,不久她就被奶妈带到石浦乡下抚养,直到一九三八年,才把她正式领回家,身上、头发里全是虱子……我自小则被父母打扮成男孩,在工部局东区小学读到两年级,学校要改办女校,我是“男生”,就转到男女同校的工部局华德路小学上课。一次体检,老师才发现了我是女孩,通知我家,暑假后读三年级,必须恢复女装。那段时间我惶恐羞愧,战战兢兢,非常压抑,只要看到老师们说话,感觉就是在议论我。在两个月的暑假里,我的头发仅留长了一点点,名字从“姚志新”改为“姚美珍”,每天硬着头皮上学,很不是滋味,总觉得自己被大家当笑话议论。
工部局华德路小学在提篮桥监狱斜对面,进校门有一长条泥地,种满红艳艳的花,后来知道竟然是罂粟花。工部局小学强调理解,不背书,没有家庭作业,用陈鹤琴编的课本,每人一张铁木课桌。女生不用书包,抱着几本书进出校门,男生是用带子捆了书,挂在肩上,戴一种嵌有校徽的鸭舌帽,白衬衫,蓝色背带裤。女生戴“法兰西帽”(扁圆状有短辫子),也是白衬衫,秋季是藏青羊毛料子的背带裙,冬天加一件毛衣,脚穿流行的黑漆皮皮鞋。每个教室都生火炉,围有铁栅,炉筒通到窗外。小学三年级起教英文。有专门音乐室,老师用钢琴教课。操场很大,有双杠、沙池、秋千。下课后,学生们都冲到操场活动,上课铃一响,老师拿着戒尺守在教室门口,迟到的学生,每人罚打一记手心。我也被打过,回到座位,把手心贴在课桌内的铁皮上解痛。很喜欢荡秋千、滚铁环、“造房子”,集体跳绳是由两个同学用力挥动大绳,我喜欢一个人跳绳。
通常上午近十时,肚子就饿了,校门外的过道上,有小贩出售小罗宋面包(可以夹果酱、春卷),零食有带壳的芒果干、一粒粒“紫酸”(一种蜜饯),生意不错。
为1939年摄于小学毕业前,时年12岁。
顶楼晒台。
在晒台上抱着大哥的大女儿爱婷。
我14岁,南阳路爱国女中的学生证照。
沪西“大自鸣钟”,我家晒台。
校门口常停有私家包车,明显与一般黄包车不同,车夫穿着整齐,白毛巾挂在肩上,乌亮的车身两边,各有一盏玻璃车灯,座位搭有苏格兰花格子毛毯,冬天盖在膝上,车拉起来很有精神。同学王美华家有包车接送,我家虽也有,但那是送大哥去荆州路工部局华童公学上学,顺路时才接送我。
王美华父亲是巡捕房“包打听”,家住汇山路(今霍山路)带厢房的石库门里弄。有次暑假我去看望她,王家伯伯对我亲热,给我喝“荷兰水”(汽水),这是我第一次喝这种饮料。我家到夏天,是买来冰块加红糖做冷饮,西瓜是一担一担买的,放在大方桌下,家人和店员学徒一起吃。瓜种有“老虎黄”、白籽白皮雪瓤的“三白”、三林塘“浜瓜”,这些品种以后就逐渐绝迹了。
很喜欢看书,订《小朋友》、《儿童时代》,看过一本介绍西洋音乐家的书,初次知道贝多芬、莫扎特、舒伯特的名字和故事,喜欢躺在靠窗的八仙桌上看,喜欢踏风琴,边弹边唱英文字母歌和儿歌:“……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骨碌碌滚下来。”特别喜欢《送别歌》:“长亭外,古道边……”
大哥比我大七岁,后楼有单独房间,里面有书橱、写字台,他从不让弟妹进去,外出就锁门。我常常爬过门上栅栏,进去翻《良友画报》、《电影画报》和感兴趣的书,时间差不多再爬出来。平时他对我和弟弟不亲热,我不服气,不称呼“大阿哥”,一直叫他“毛人”。
因为我出生前,有两个姐姐夭折,父母一直疼爱我,尤其我出生这年,父亲失业了,却又做了老板,生活大为改善,他认为遇到了好运,是我的命好。
我一岁,我父亲已经四十四岁了,记得他五十岁生日那天,我家后门搭了戏台“唱堂会”(当时习惯,家有喜事,可请戏班子、评弹、滑稽上门演出),邀宴来宾,请“厨房”上门做菜。我父亲手巧,会做各种鹞子(风筝),懂工尺,喜欢吹竹箫,喜欢翻阅《本草纲目》。我一直不在意他的年龄,直到有天他来学校接我,忽然发觉他和其他家长不同,一般家长有穿西装的,年纪都很轻,他总是长袍马褂,戴瓜皮帽,他怎么这么老!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后,我父母一直担心日军打进上海,尤其虹口,比“一·二八”的情况厉害,已成日本人的世界,全家肯定要逃难。整个社会都被发动起来,沸沸扬扬宣传抗战,鼓励市民捐款。记得家里买了好几百个大饼(烧饼),用几个麻袋装着,我跟着大哥、伙计送去捐献“支前”。不久,父亲就借到了法租界拉都路(今襄阳南路)福履理路“拉都邨”二号的新式石库门,八月初,全家陆续搬去避难。“老宝凤”的金银财宝,委托给了新华兴业银行保管。
不久就听说,整个“凤生里”全部被烧毁了(包括父母和我的照片),我们今后再也回不去了。
大世界附近丢了炸弹。
有天晚上,我父亲见到装尸体的车往南边开。
拉都路福履理路以南,当年全是农地、坟地。有次去那边溜达,见到一个外国人靠在坟上看报,我和外甥阿珍就用石子丢他,然后躲起来。
再往南,就是肇嘉浜,那时是一条河,有枫林桥、东庙桥及西庙桥(现都是路和路名了)。我堂姐常去肇嘉浜的船上买山芋,她有一双高跟鞋,只要她离开“拉都邨”,我就穿上这双鞋,在房里来回走。
记得我清早到弄口买大饼油条,带一根筷子,或是用摊上的稻草串着油条回家。
记得冷天清晨,我在“拉都邨”天井里跳绳,穿一件毛巾布(当时流行)旗袍。
搬到“拉都邨”,大部分家具都留在“凤生里”,只带出一张大铁床,一个八仙桌和几张凳子,家里一直乱糟糟的,堆着被褥铺盖,晚上打地铺睡觉。做饭是用一种烧棉花秸秆的农家“行灶”。父亲很节俭,发现楼下客堂的地板坏了,买了装咸鱼的廉价木板箱,拆下木板补了几块,结果房间里整天散发着咸鱼的臭气。无收入,坐吃山空,父亲开始张罗着复业。
我停学了一学期,大哥仍去梵皇渡路(今万航渡路)的工部局聂中丞华童公学读中学,每天走路来回。傍晚,全家等他回来一起吃饭,他到家很晚,在厨房里听到脚步声,知道他到了。他常常从福履理路后门进来,我已饥肠辘辘(搬来这里,我没零食吃了)。
三
全家在“拉都邨”住了半年,经父亲张罗奔走,一九三八年阴历二月初七(大弟生日),我们搬到沪西英租界“盐业银行”旧址,劳勃生路(今长寿路)308号,另一门牌是小沙渡路(今西康路)1177号。父亲顶下了这幢十字路口的三层洋房,重开“廉记老宝凤”。
这里比提篮桥老店宽大考究得多,两扇玻璃大门,三面临马路的橱窗。盥洗室有浴缸、抽水马桶。一楼二楼之间有一间原银行库房,厚厚的门,二楼四个房间,三楼有厨房,两间卧室,一间作坊,一个铁扶梯通屋顶大平台,夏天可以乘凉。眺望四周,最显眼的是马路中间一座高塔,即有名的“大自鸣钟”,又称“川村纪念塔”,纪念一个叫川村利兵卫的“内外棉株式会社”日资老板。此人在沪西设“内外棉”工厂十数家之多,一九二二年病逝,日商在此建“川村纪念计时塔”,成为这一带区域的标志性建筑,也是16、24路电车终点站,电车绕它的基座转一个来回。一九五八年因“妨碍交通”拆除,钟体建筑坚固,须搭脚手架等等费时一年多才完成。上海人至今称这里为“大自鸣钟”。
沪西一带大小工厂极多,有“内外棉”纺织厂、荣家的中资纺织厂、面粉厂,以及无数小工厂。窗外常看见的景致是年轻女工们坐的廉价独轮车,来回往返,络绎不绝。
银楼生意很好,请来一些亲戚帮忙。父母自小教育我们兄妹,见长辈要称呼,伯伯嬷嬷阿姐阿哥,彬彬有礼,坐有坐相,立有立相,吃东西不出声音,聚餐先离桌时要说“大家慢用”,勤恳做事,不得马虎,节省,桌上一粒米饭也要拾起来吃掉,用功读书,客厅墙上挂有《朱子家训》。
母亲坐账台、收账,里里外外一把手。提篮桥老店对面有英租界工部局巡捕房,比较安全,搬来“大自鸣钟”,地处沪西的交通要道,却常有流氓进店寻衅捣乱“敲竹杠”,每到这时,母亲就对父亲说:你到后面去,我来对付,我一个女人家,不怕这种“赤佬”会怎样?!一次几个歹人进店滋事,竟然就把大哥当“小开”逮走了,父母嘱我立刻赶到同学王美华家,求王家伯伯想办法。那时王家刚从虹口搬到了康脑脱路(今康定路),最后,王家伯伯设法把我大哥放了回来。我父母觉得这里的安全问题愈来愈严重,最后出一笔钱,求到了“海上闻人”虞洽卿、闻兰亭具名的两幅书法,镶了大镜框,挂在店堂正中做“保护伞”,才减少了许多麻烦。
租界成了“孤岛”,各校只能自定教学课程,我读的思源中学(江宁路分部)原是仓库,时常是整个上午开课,或全部是下午的课,地方小,没有活动场地。到一九四一年,我转到南阳路爱国女中读初三(上),学校很正规,有篮球排球场,也可以上音乐课,一直记得有一首“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谱成的歌。“思源”教物理,爱国女中则是化学,我有点跟不上,但语文成绩一直很好,特别是作文,深受杨明皓老师称赞,总给我高分,我一直记得她的名字。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太平洋战争爆发了,日本人进入租界,过完了一九四二年寒假,我到思源中学(总部)读初三下。每天坐16路电车去爱文义路上学。没读满一个月,有一日本人在我家区域的“药水弄”附近被杀,这一带突然遭到日军封锁,圈地彻查,外面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从我家窗口望下去,“大自鸣钟”基座阶梯上,沿街四周,整天坐有面黄肌瘦、蓬头垢面、无精打采的人。封锁后粮食是大问题,平时只能靠挤“户口米”吃“六谷粉”,根本抵不了饥,只有饿肚子,据说饿死了不少人。
淡绿色旗袍,低领(夏天的原因),纽扣属新式,不是盘钮。我已改名为“云”。
在赫德路“觉园”。(申怀琪摄)
我三个星期无法到学校,闷在家里看巴金《家》、《春》、《秋》,张天翼的小说,柯灵的《万象》,读鲁迅的书。等解除戒严回校,上课不满两个月,校长被日军逮捕,学校停课了。
当时我班的周月星、高三的汪树荣,组织大家在校自习,高年级同学教低年级同学,也曾组织排练一次独幕剧《归来》在校演出。剧中兄妹角色,兄由高三的翁俊扮演,妹由我扮演。以后汪树荣就被大家推选为校学生会主席,大家都叫他“汪主席”(开玩笑而已,当时伪政府汪精卫已称“汪主席”)。
汪树荣的组织能力很强,我觉得他很了不起,对他有些好感。后来,周月星参加了共产党,据说汪在东吴大学毕业,参加了国民党。
等报考高中阶段,父亲执意要我去读同德产科学校(位于山海关路),希望我在此校毕业,再读医科大学,希望我做西医。
我母亲生了十二个孩子,除大哥、我、妹妹、大弟和小弟外,其余七个都夭折了。父亲虽然喜欢看《本草纲目》,但依然深信西医,在提篮桥老店,家人一旦有病,都是请中国医院王伯元西医诊治,接生是请王医生之妻袁惠玉,她是妇产科医生。这样,我就进了同德产校,主科产科学由留德医生讲授,包括助产士、如何铺床叠被等课程。
我很不喜欢这些课程,越来越觉得乏味。一次产科学只考了30分,老师甚是严厉,不及格必须复习重考,总算补考得到96分。
记得有一天,同学拉我到产房观看接生,产妇阵痛当场大叫,吓得我逃了出来(我只有十五岁),深感这样读书极不快乐。一次听同学讲,教国文的戴介民老师,是附近“建承中学”的校长,我很高兴,鼓起勇气找到戴老师,希望下学期能转到他办的中学读高一(下),他一口答应了。
同德产校的刘克萦是我的好朋友,后来她也离校了,婚后住思南路。我们来往了数年,直到她去天津,才中断了联系。她曾送我一张照片,我一直保留着,照片背面写“她能算你的好朋友吗?萦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