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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岛 正文 冬末·漫长的宿怨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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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水泥管道在黑夜显出清晰的灰白色,周围的树丛和杂草像是更茂盛浓密,似乎这不在冬末,而是初夏季节。街上无风,但寒气从小满和爱生的脚底逐渐渗透,他们有点冷了,但他们仍然蹲着,观察那些预制件里男女们的举动,而其实他们仍没有看清有什么细节,即使已经发现一对男女躲进路边这些巨大管道,随后就是黑暗,听到模糊的说话声,调笑声,看见管道在月光下灰白的轮廓,除此之外便是冷。小满的胳膊被爱生抓着,心里充满怨恨。他只愿继续在模糊的说话声中蹲守着。爱生在黑暗中安慰他说:“再等一阵,怎么能走呢?咱们会被发现的。”他有些难为情,似乎有些后悔。

    小满不理解爱生的居心,夏季时他们也曾看见一对男女从车皮前经过,夜已很深了,对方在车皮边拉扯起来,女的力图躲闪,想摆脱,却不说话。然后就是两人在黑暗中的喘息。小满和爱生当时趴在满车的西瓜上,脸贴着光滑的瓜皮,车下继续是低声的拉扯和喘息。爱生目不转睛地瞧着他们,小满最后抱起了身边的一个西瓜,直接投到附近的路轨上,声音响亮而突兀。车下的拉扯立刻结束了,那对男女一惊,若无其事地站直,然后相互保持距离一前一后顺站台走去,女的走得极快,几乎是奔跑。

    小满说,谁也想不到,车上有人,车上还装着西瓜,人脑袋也是西瓜模样。

    “真蠢。”爱生说,“看看那些事多好,干吗扔瓜呀。”

    “吓唬他们,让他们走。”

    “蠢东西,真是孩子。”

    “知道会啪的一声,吓他们一跳。”

    “可真响,准是吓坏了。”

    “吓尿了裤子。”

    “蠢东西,蠢货!”爱生搬弄车上的瓜,抚摸着瓜皮,“好好的瓜,糟蹋了不是?”

    如果很晚回家,他们常会遇到这类事,在街角的暗处,在跨线桥下,一男一女面对面站着,讲一些什么,每次小满经过他们,就高声唱歌,吹口哨。爱生特讨厌他这种举动,特想捂住小满的嘴,希望拉住小满站到暗处,小心地瞧这些男女,不愿这么吵吵嚷嚷。小满不听爱生摆布,两人就这么拉拉扯扯的谁也不服谁,最后是在大街上瞎跑一段。爱生说只有小孩才这么疯,多让人讨厌。

    “我不知道谁讨厌,”小满说,“躲在一边,那你瞅见什么了?”

    爱生讪笑着说:“蠢!”爱生这样说着,就冷静下来,不再说话了。

    有一阵子,小满和爱生挺注意师专那个女老师,有时候她带着男孩子华华出门买菜,她独自一人出现,是去师专上班。他们盯着这个女人,直到她离开,听见附近大街上电车的嗡嗡声。窄街伸开的榆树枝丫,不住地在风里摆动。女老师穿着朴素,脸上没有笑容,她一早急急忙忙赶到学校,是因为她负责看管着另一批“有问题”的老师们,在师专最偏僻的一座楼里听这些人“早汇报”,然后让他们集中到底层一间教室里写材料,她回到隔壁的办公室。

    小满和爱生看她的背影,她身腰窄长,走得很快。

    夏季,师专这栋楼前的大柳树,铺满了浓浓的绿荫。小满和爱生有一次上树,意外发现女老师裸着身子,在办公室窗前缝乳罩的背带,她边上有一台收音机。他们早就在树上靠着,阳光不能直接照射在他们身上,周围像一间封闭的绿色棚帐,爱生非常紧张,他们透过树叶,是偶尔听到了收音机播放一首进行曲,裸露着上身的女教师,是由音乐带来的,她就在对面窗前,缝白色背带的纽扣。

    以后,小满常会想到这个女人,经常见她走过了窄街,见她挺着胸脯,平静的脸和姿态,想到了那首进行曲,像是小偷,他们常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什么远远地看她,或者跟着她去学校。

    当然,他们绝不会再爬那棵大柳树了。

    副食品店离窄街不远,女教师常带着华华去买菜,那男孩边走边回头看小满和爱生,他们就冲他撇嘴,最后他们站在街口,看女教师和男孩走远,她穿着蓝上装,布鞋,脸上没有笑容。华华边走边回过头来,看样子他一直注意或者喜欢小满和爱生,他的眼睛不时注意爱生,这使得爱生很讨厌他。

    他们只知道女教师是个认真的女人,除了学校和副食品店,基本不去任何地方,似乎没有闲心带孩子逛街。那个阶段当然也不是逛街的时候,她领着孩子就是买东西,脸上没有笑容,她对那个男孩,对学校那些老师们都是如此。记得以后,她就跟文老师好上了,跟文老师结了婚,她的表情仿佛也如此,小满和爱生没见她笑过。

    小学校和紧邻师专的一角,景色都很荒芜,曾经热闹过一阵的校园,没有复课,草便长高了,兵团驻在小学校时,曾把围墙砸开一个大洞,为的是如果守不住,可有师专这条后路撤退,但这个设想从没实现过,没有别的兵团来攻打驻在小学校的兵团,虽然他们抢占了顶层教室和围墙,包括煞费苦心搞了很多“工事”,都白费了,不久便自行解散。

    如果小满和爱生进入这座荒芜的校园,可以一直走上四楼,整个楼层的课桌椅仍然堆积在那儿,被人们垒起一个复杂完整的工事,也是一种可攻可守的堡垒。近两端楼梯处,只剩下弯弯曲曲的通道,可以阻挡大队人马直接攻入;里边的教室大部分空空荡荡,靠楼梯的两间也堆满了桌椅,相互是接通的;弯弯曲曲的过道旁都分成很小的间隔,里面有课桌椅拼成的床铺;有一些低矮的密室,拉有灯头,像为关押俘虏准备的;地上铺有棉门帘,供守卫们栖身;如果不开灯,一切是黑洞洞的,只有桌椅缝隙漏出的微弱光亮。

    这个复杂的建筑有如迷宫,只有走进内部,才可以到达附近的教室,小满和爱生去过数次,却记不住具体有多少间,能住多少人,反正,这是挺有意思的地方,一样的桌椅,组成了不一样的空间结构,四楼原来宽大的房间和走廊,完全变了样子。

    这座小学楼邻近师专,因为有墙上的大洞,小满和爱生可以从容走进隔壁的师专,可以在师专的荒草里漫行。这个角落里有师专最僻静的一座楼,应该是师专那些教师们的劳动地点,比小学校大很多,附近没什么人走动。他们知道二楼有生物陈列室,大玻璃罐里浸泡着几个死婴和人体器官,其中有些罐子已经打破了,破损的缺口里露着干燥的、酸白菜形状的物质,据说是某个器官标本。爱生不相信都是些真内脏,肯定是蜡制的或白橡胶仿的,即使他这么说,小满对这些东西丝毫不感兴趣,从来不会仔细辨认,感觉整个室内是灰黄色的,充满了这颜色引发的紧张。

    有次爱生说,这些大玻璃罐里装的,大概是车祸的碎片。列车撞人的场面,让小满记起货场通勤口附近僻静的铁路,那里经常有人自杀,火车过后,路基周围的墙、树杈、板障子就挂着那些碎片。黄全也讲过,路基那些道砟应该是石头块啊,但会混有肉块,跟道砟差不多的那种块状物,滚满灰尘,不容易辨认,真石头一样,踩着了就是软的,或者粘鞋底,用力才能甩掉,知道不好了,那是肉。

    他们走出陈列室,长走廊吹来的凉风带着潮味,还有暖气水管道的嘶嘶声,每个学校的厕所水管都一样的漏水声,两个人挨着在教室的破纸堆里翻找,除了兵团油印的大量传单,还有不少的旧化验单据,非常无聊。有一次他们走下了楼梯,在底层走廊凉爽的风里,隐隐飘来幽淡的雪花膏香味,随后就看见了女教师,她远远朝这里走来,挺着胸脯,身后有一伙拿着笤帚拖把的杂乱人群,小满和爱生立刻朝另一个大门跑出去,底层的楼道一直保持整洁,即使一张废纸都没有,他们知道,女教师带着这些人是清扫走廊和厕所的,她肯定不容许有外人在这里。

    风中隐隐的雪花膏的气味,小满想到女教师赤裸的身体,他和爱生连蹦带跳地在荒草中跑,即使小满的心几乎悬在嗓子眼,仍然改不了这种讨厌的联想,没办法除掉她身体的回想。

    “她从来也不笑笑。”爱生说。

    “我不想再去那栋楼了,去好多次,有什么意思?”小满站在荒草里说,“老去有什么意思。”

    “那想想,现在干吗?”

    “去小学吧。”

    从这天以后,他们不再钻师专的围墙,只在小学校范围转悠,至多冲围墙的大洞朝那边看一眼,师专确实不如小学校有趣。

    他们常来小学校,不知目的,没有理由,等于跟着黄全巡视铁道,没什么意思,只是转一转。小学校迷宫般的四楼,适合小满与爱生的年龄,这地方没人,没有盛满尿液一般的昏黄的标本罐,没有雪花膏气味,几乎与洼地一样宁静,对小满和爱生说来,什么声音都消失了,可以躲在这个角落里,周围堆满了课桌椅,一直顶到天棚,像幽暗树林里的点点的天光,这工事仿佛是别人专门为他俩造的。

    走上楼梯,钻进曲折的通道,一切都非常熟,爬进一个隐蔽的角落,仿佛更里面会更黑,周围分成数个小窝,铺着体操房的软垫儿,有半支蜡烛、一些宣传小册子,一件红缨枪还放置在一个角落里,包括茶缸,干得铁硬的馒头等等。

    “头一回进来,最紧张。”爱生说,“真了不起,我们也可以在这里住。”

    “是吗。”小满拍打软垫躺下,“对什么你都一惊一乍的,进厂子也这样。”

    黑暗中,爱生并不理他,四处察看翻动那些杂乱的兵团宣传品,看软垫下会压着什么。他借着桌椅缝隙露出的微光,仔细摸索,像是会找到更意外的东西。

    一切是为过去准备的,没新的发现。小满静下心来想事,周围逐渐清晰起来。他们早已经适应了这里的幽暗,逐渐看到对方躺在软垫上的轮廓和细节。这隐蔽所似乎亮了不少,小满想到了以前守卫这个地方的红卫兵,他一直觉得,那是一种神秘的、令人向往的生活,谁也无法打败守在这里的人吧,只要置身于此,一定会知道这里便于藏身,便于窥视外界而不会被他人察觉。他们的说话声也只在这个空间打转,最后被软垫吸收,谁也听不到这种细小的嗡嗡声,看不到这里有人,注定会被藏身于此的人所击败——外人防不胜防,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被击败了,被窥视到了秘密,被倾听到交谈的内容,最后“各个击破”,外人进来毫无知觉,已经是败了。

    小满已不记得,最后一次在这里究竟待了多长时间,两个人漫无边际地说话,最后发困睡了过去。在梦中,雪花膏香味顺着复杂的桌椅缝隙飘过来,盖过陈旧的体操软垫的气味。他被这气味惊醒,推一把爱生,此刻他们都听到女人轻微的呼吸。一阵阵异样的热风拂来,一种猫的呓语,无声滑过了黑暗,灰色中也像出现了猫的剪影,轻灵柔软的呻吟,闪动幽幽的暗眼。

    这一天,小学校四楼那些桌椅堆成的杂乱结构中,他们透过缝隙,看到女教师裸露的肩膀,她就坐在教室一头的体操垫子上,紧挨她的是文老师。

    小满打盹昏睡的那一阵,就像是躲在树林子里,坐在曾经的大柳树上,透过细密的桌椅孔隙,发现了他熟悉的女人身体。

    深色软垫与浅色的肉体,在幽暗的前景后面移动。他们大气不敢出,蹲在黑暗中。小满心里感到了一种恐惧。

    女教师正对着他们藏身的方向。似乎她只在此时才有了细微的笑容,使她显得有点陌生,显得怪异。

    他们都感到隐隐袭来的、来自那女人的力量。她在软垫上伸展双腿,闭着眼听任文老师穿衣服,小满甚至想立刻拔腿飞跑,爱生一动不动,脸贴着桌椅,似乎沉沉睡过去了,小满拧他的胳膊,拧他的肩膀,他也不动。

    “以后我不再来了。”事后小满说。

    “好吧。”爱生同意说,“啥地方也甭去,真不知道带着你有多累。”

    他们坐在小学校房顶,看到脚下的操场和邻近师专的荒凉一角,树冠和屋瓦都和以前一样。远处的工厂隐隐传来敲打声与柴油机的马达声,更远处,唯有铁道在暮色中异常壮观,它绵延着伸展开去,发出多道耀眼的银光,一直刺向肉眼无法触及的天边,被隆起的丘陵淹没了。火车的汽笛声也低沉地召唤小满和爱生,朝他们慢慢飘过来,像是问候他们的心灵,让他们懂得自己的存在,此刻,谁也无法再占据他们的想象了,只有火车和铁道,在他们说来才永远是一个谜,是一个安慰,或者一种漫长的宿怨。无论何时,他们总会回到车头和那些明显的特点中。经历是无法忘怀的,经历烫着了他们,使他们感到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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