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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岛 正文 冬末·漫长的宿怨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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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冬末的阶段冗长,却也是孩子们充满期望的日子。铁路桥下的河水凝固了多时,仍然一片雪白,在苍茫的夜色映衬下,河舒展地铺开着,与远处冰封的江面汇合,似在这寒风中流动不息。那些钢铁制成的桥梁横跨于上,灯光闪烁、机车鸣号时,钢铁轰然作响,冰河显得柔顺而静寂了。这里没有树木,没有鸟雀,但孩子们已经感觉到春天正在临近。他们替那卸煤的男人们扫车皮的煤底子,看他们去酒馆喝酒。夜晚已经来临,在茫然与期待之中,他们一步一步回家。

    “有一天黄全大睁着眼睛,盯着铁路弯道那个洼地,黑夜里,那儿常常忽闪一盏号志灯——我可不信他的鬼话,不可能的事。”

    黄全的替班,每次也见到了号志灯,听到叹息声音,后来这个替班就得病死了。

    新替班是个小青年,从此没遇见过这样的事,黄全也没有遇见过。

    “那是鬼话。”黄全说。

    铁路的情形是相似的,小满和爱生听黄全闲聊,逐渐离开城市。巡道小车上装着道钉锤、螺丝扳子。黄全滔滔不绝重复这些话,小满和爱生就开始沉默,觉得很烦。在凉爽的夏夜,他们跟随黄全走过几次,但到冬季,他们只愿目送他慢慢远去,春秋季节,这条铁路是最为熟悉的,也是黄全觉得烦的时候,觉得他们俩厮跟着在铁道上走,很是讨厌,但整个冬天,他又感到寂寞和无聊。

    “也许这人饿昏了吧,眼睛发花。”爱生说。

    “也许吧,可是谁能信呢。”黄全说,“不是每夜都能遇见什么,该他倒霉。”

    他们跟着巡道工走下路基,让夜行列车驶过,然后又爬上路基,夏风迎面吹拂,送来洼地苇子的潮味。

    第一次遇见并认识黄全的时候,就听他讲这件破事。

    黄全相信这是个大冬天,洼地那儿冻实了苇根。那巡道工抬眼望去,夜晚的苇子白花花的,跟雪地差不多,来列车时,司机老在这里打蒸汽,苇子全结了霜花,巡道工悠悠地走在路基上,最后瞧见了路中亮着的号志灯,他还不熟悉这个路段,手拿螺丝扳子愣在那里,后来,什么都恢复正常,因此记住这个地点,打白班时查看过一阵,这只是个洼地,以前这儿翻过车,有什么呢?

    两个孩子对黄全的话感到厌烦,但还是接受了,因为巡道工的死去,使这件事既可信,又显得模糊。为什么要以死来作为代价,谁也不清楚,只是这事果真让他们记住了,留在他们心里。虽然厌烦,却知道那个巡道工是死了。

    “他是想不上夜班吧?后来犯心脏病。他该死。”每当他们听了黄全的话,就这样打断他。

    以前铁路出事就在洼地的那一段。他们跟黄全经过,洼地里有水,有苇子,近路基的地方长着灌木和杂草。那列载着“串联”学生的车就这么出轨了,车头和餐车上的煤火点着了草木,有说是很多人受伤,但没有撞死的,这是万幸。

    夏季时分,小满会坐在铁轨上,爱生脱了衣服,在浅浅的洼地积水里站着,像是要游泳,但神色已经后悔。城市趴在远方,犹如一堆焚烧着的破烂。每当此时,小满都能感受到煤场所没有的宁静气氛。离开城市,即使与洼地的那些破车厢相隔不远,他仍然感到满足。

    他渐渐感觉,即使是夏天的黑夜,巡道工抬眼望去,那些苇子也许与荒地一样,巡道工悠悠地走在路基上,或者让夜车过去,注意路基上的铁轨是否松了螺丝扣子,这是他的工作,他会发现路基上有白花花的一片东西,初以为是瓶盖儿,列车会扔下一切东西,包括娘儿们的手纸,黄全脱下手套,按在那个金属片上,用挂在小车上的灯照亮它,发现这是个像章的半成品,突起着的脸,鼻子,嘴都很清晰,这时又听见了喘息声,该是穿工装裤的工人的呼吸吧,它飘浮在铁道上,回旋在缓缓滑行的四十吨低栏车皮上……小满睁开了眼睛。

    他觉得这想法很荒唐。

    洼地里只有爱生断断续续的嗓音。爱生在号叫。小满站起身子,看见那片浅水,看见水中的爱生同时,那些残破的车厢也历历在目,它们一年年在锈蚀,他郁郁不乐,也许因为胡想这些,他觉得自己很荒唐。

    远处是巨大的机车转向盘,

    在灯光里时隐时现。

    “可我说的是真事儿。”黄全说,“王八蛋才蒙你们,人家就这么说的。”

    “他是胡说。”爱生说。

    “我会蒙你们?”黄全说。

    “这事跟我们没关系了,不关我们的事。”爱生说。

    爱生挤开小满,他们对黄全挥挥手就离开了。

    一路上,小满想到黄全的模样,感觉有点头晕,恍惚自己深更半夜趴在铁道边上,等待巡道工过来——那位已经死掉的替班。小满的脸冲着枕木,压得低低的防备他察觉,感到像个等火车自杀的。道砟确实有臭味,臭!真臭!真臭!巡道工过来了,扶着小车,铁轮子一前一后滚动。小满看着他一路在注意什么,只是走着,看着一路的道钉,然后是滑跌着跑下路基——灯光里冒出大缕尿气,看样子,他是过分重视铁路了。

    这样地想一想,小满像是自己曾这么走过一次,感觉自己很荒唐,并不比爱生的蠢样强多少,这样胡思乱想,有什么趣儿吗?疑心叔叔的事,疑心别人的编派,这样想有什么趣儿吗?

    那几节客车车厢继续在草棵子里朽烂,铁轨扭曲着,他们看到车轮,碎裂的车窗都保持出事时的样子,这地方非常宁静,声音藏匿在这些破烂中,几乎消失了,只有植物在生长,从黑暗的孔隙里伸展到阳光下,缠绕着这堆遗物。

    在路基上可以看见那些窗洞,有两节车厢是倒置的,窗洞也是倒置的,他们几乎没有再走近些,后来,就慢慢离开了,走出老远,发现车厢隐没在绿草里,年复一年,草开始长得浓密起来。

    “你叔叔死了。”萍青静静地说着。

    一定是死了。小满想。

    风无声地越过眼前的绿草,躲藏到阴影深处。这天他们爬入了这一堆铁路废料,爱生不断用柳条子指指戳戳,小满熟识的气味涌过来,这是钢铁的腐朽气息。爱生跳上了车厢连接处,发现了一个灯泡,他曾经喜欢拧下汽车小灯泡,先是看看车尾的灯罩是否松动,然后把小灯泡弄到手,这样收集了好多,虽是低压灯泡,没什么用处。此刻小满也跳上这节车厢,弧状顶棚积着雨水,那些破烂的车座悬在高处,是一个倒置的环境,水很暗,有水蟑螂和蝌蚪游动着,时常也躲入到莲花状的烂风扇下。爱生用一块石头敲打那块“定员120”铭牌,想弄下来带走,但无能为力,只得放弃。两人环顾四周,看着上方倒置的、悬吊着的一排排座椅,有的只剩下烂铁架子,似乎不那么整齐了,靠背和椅垫都悬挂着长短不一的漆布条子,有风掠动,柳丝一般地摇摆。两人在近水的行李架上坐了一会儿,爱生说起了那些小灯泡的往事,很想从这车厢里带些什么回去,但什么都没有,那些灯罩和灯泡都淹在水中,明显是破碎的,灯泡已经发黑,因此长吁短叹。他们小心着从车厢里走过,踩踏发黑的行李架子,用石头敲打破烂的车窗,拉下那些枯叶一般的窗帘,然后爬过列车的厕所,仰脸看悬在头顶的残破便具,那空洞透着依稀亮光,像一盏关闭的灯具,周围没有一丝臭味,没有风,没有人的声响,比整排悬空的座椅要完整一些,水管的油漆早开始剥落,但没有长锈。厕所顶棚显然已经是脚下一块潮湿的平台,他们俩站在上面,打算撬开这些带着小孔的木板,看里面有什么,可没有工具,也没法找到代用品,事事不那么顺利。他们只得离开厕所,站在杂乱的门窗碎片上,朝车厢的走廊里望,仍然是悬吊着的座椅,积水。声音都躲在暗处,那些碎玻璃片和烂木板,被爱生踢进积水里,像是黏粥一样没有声息,吞没了这些东西。蝌蚪和水蟑螂都消失了,好久也没有浮上水面。

    “这里没有值钱的东西。”爱生说,“也没有蛇,什么也没有。”

    泛有微光的车厢深处,回荡着这句话,那儿隐隐聚着水雾,像树丛的黎明时分。有一阵,小满依稀见到他所熟悉的人都挂在那些座椅上,垂下长短不一的头发,但瞬息之间,那些头发已成为布条。他感觉这挂车似乎还在开,朝一个黑暗的林子里行驶,然后进入山洞深处,此刻,盛着锈水的车厢恢复了平静,水面浮出深色的小眼睛,它们那些不易觉察的瞳仁正瞅着自己,在水中舞动。爱生也看见它们了,他把一些能抓到的破烂投入水中,水底的风扇和灯盏的玻璃片暗暗碎裂着,似乎它们高兴这样碎裂,这会牵扯小满的那些胡乱的想法。水花黏稠地跃起,与那些烂木板一起沉下去。这里焕发出死的光彩,同外界有距离,有隔阂,这里已经好久没有人来了,没有人关注这堆无用之物,也没有人声和人的气息,这里早已经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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