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漫长的宿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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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列火车驶离城市后,在洼地附近出了事故。小满和爱生都听说,火车滑下路基,随后就烧着了,像撞在一列货车上,线路被截断,有几班车发不出去,那情景非常可怕。可惜,两个孩子没有看见这个场面,他们认为这是件大事。
小满的叔叔,据说也死于这次事故,走前没通知小满,他是个模具工人,那天把手头的像章模具开错了,当时他待在机器边上,眼看洁净的铝材喂进了模具,咣当一声,整个机器上半部分深陷下去,铝板被压出圆孔,与此同时,银圆般的那枚像章坯件顺铁桌子溜下来,滑入旁边的竹筐,头像突起在坯子的表面,多了几道皱褶,似乎是裂了。这个模具工紧张地哼出了声,机器边另一个同事也吓了一跳。他们两个非常吃惊,然后他就从竹筐里捞出坯件,突然含在嘴里,翻过了工厂围墙——那边紧靠铁路的道岔——等他爬上了一列正出站的火车,嘴里还含着像章。
“他像一只猴子,像它。”小满和爱生逛动物园时,小满指着笼子顶端那只猴子说。它爬得挺高,但并不知道自己显眼,它把住铁栏杆,反复地在那儿把桃核吐在手掌里,又含住它。爱生拍打那个铁笼子,说:“吐!吐在手上!看我不掐死你!坏蛋!”
小满的叔叔,就这样含着那个不能吃的东西走了,还穿走了工装裤,戴着蓝色帽子。小满说怎么办,只能上你家了。他对爱生说,他没地方可去了。他说的时候脸上很严肃。
爱生的脸也严肃起来,走过去挟住小满的脑袋,绊他的脚,小满就倒在街石上,他们没办法忍住涌上心来的念头,嘻嘻哈哈地扭作一团。
以后,他们从道岔员那里查到了那列火车的车次,一趟学生的“串联”专列,是去南方的。叔叔扒住车门的铁扶手,嘴里含着银圆大的像章坯件,一定会钻到车厢里去的,学生们会照顾他的,他是工人嘛。这似乎挺好,大家一起开到什么地方去,去到南方的城市里,或者到北京,这是两个孩子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如今他们站在路基上,只闻到道砟上的臭味。他们明白黄全的话,这异常的气味来自车上的厕所,是为排泄那些脏物而设置的,一路洒在道砟上。真是臭!黄全推着巡道的小车,老这样边走边说,真是臭!真臭!他像在责骂自己,对自己不满意。但他早已习惯了,他只能干巡道的活儿了,这不挺好嘛。黄全说。
几年过去了,这班火车没有改变发车时间,它在暮色来临时正点驶离车站,加了煤水,从跨线桥那边烟雾腾腾地开来,放汽,拉汽笛,声音悠扬,它长长地缓慢经过两个孩子干活的煤场,宁静的暮色激起离别之情,卷起小满和爱生的衣襟。他们看清车头的“大车”靠住了窗户,不再拉开汽闸,只控制车速,而身后的“小烧”忙个不停,火光从打开的锅炉盖射在他们身上,小满和爱生傻愣愣地注视着,车头过去了,就是一串车厢的黯淡灯光。即使是冬末,仍然可看见大量转车的知青由本站朝北方出发,他们穿着国防绿的棉袄,挺像军装,挺像以前“串联”时的模样。
“我就是等夏天,我们就去地里搞西红柿……”爱生说。他的眼神尾随列车忽闪,像是想到了以前的朦胧和幻觉。月亮从地平线上升起,意味着那些遥远西红柿的黯淡色彩,小满和爱生曾相互乱扔那些西红柿,搞得筋疲力尽——那都是早晨,地里的广播喇叭同时响起那段音乐,太阳升起,草地上露珠生辉,一列火车疾驰而来,满车的乘客在滚滚车轮声和音乐声里,全都站立着,随火车朝东方飞驶,两个孩子手拿着西红柿,呆呆地看着这个难忘场面,火车掠过他们,一排排的车窗闪过高高的路基,车窗里只留着那些乘客的身体,他们直立着,在熟悉的音乐声里随火车飞驶着,孩子们看不到他们的脸、他们的容貌,只有他们站立的身体。
两个孩子不由得站直了。西红柿的甜味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他们面向火车,呆呆的。
“如今不这样了。”小满说。
爱生没有再说什么。
两个孩子贴近铁道站着,远望逐渐离去的火车尾灯,火车的气息没有被往事驱散,风中还有垃圾在飞扬。
小满和爱生的个子还在长高,但小满可以穿叔叔的鞋和上衣,可以将就。有一天,小满对爱生说,早晨他去了车站,看见有个男人嘴里含着一块东西,这个人的神色也有点儿怪,后来,大概是(饼子)含化了,咽下去以后,他嘴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小满就走了。
“是很怪。”爱生说,“现在发现了吧,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瞧你现在,可以穿你叔叔的衣服了。”爱生点点小满的肩膀,“现在戴像章的人可少了,瞧见没有?”
“唔!”小满说。
离开城市五公里的洼地,就是以前铁路出事的所在了,他们有时跟着黄全闲聊,走着走着,来到了这个地方。铁路仍然好好的,两边的草和榛子丛长得茂密,没有一丝空隙和被破坏的痕迹。草丛里,横着四五节破烂的客车车厢,还有车轮,弯曲的铁轨。那地方多静呵,连声音都消失了,像是都钻到什么地方躲了起来。黄全说:“瞧瞧,这些都是以前的车轮子,想到车厢里瞧瞧吗?要小心蛇,小心些。”他们都在路基上,看那些窗洞,有些是倒置着的窗洞,没有走近去看。后来他们就跟着黄全离开了,走出很远回头,看到车厢埋在草中,包括车轮和铁轨的轮廓。他们不愿意再看,走开了。
以后,巡道工黄全不愿意跟他们多来往,讨厌老是三个人在铁道上,像是遛腿儿,不像上班。巡道工被领导说过几回,生了气,也讨厌小满和爱生。
“我们觉得挺好嘛。”爱生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没关系?”黄全说,“这么大的孩子,也该干点儿活了,瞧小满家,什么人也没有,你也挣点钱帮帮家里,好不好。”
就这样,两个人被黄全说动了心,到煤场去帮着卸煤面子,后来他们就发现了傍晚开的那列火车,他们知道这趟车开出的时候,黄全就在附近巡道,这是很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