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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岛 正文 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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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们已经站在玉米地的尽头。从住处过来,路程一天比一天远,草叶上挂着霜,阳光留在玉米梢上。是秋天了。我说。我提醒长脚现在要割玉米。我们的目光转向土地尽头这片高大杂乱的庄稼,玉米地散发忍冬或蓟草的气味,它支起这迷宫,这个夏季筑成的、复杂的结构系统,正随风发出沙沙声。这就像我们关注一种性格,谁会注意到这些变化的整个漫长过程;当我们发现变化的结果产生一丝惊异时,现实已经无法挽回。是的,玉米秆已经倒伏了不少了,田垄已经成为草莽状,寸步难行。而夏季呢,玉米地的长垄整齐幽深,我看见长腿当时蹬一双公家的夏季农田鞋,几步就跨出田垄。那两条瘦削的、弯弯的长腿,嚓嚓嚓跨过节状的玉米秆,玉米油绿的叶子遮着他的脸。棒子正等待灌浆,叶腋的缨络是白色和粉红色的。他的两条长腿嚓、嚓、嚓,跨了出来,每一步似在田垄上空久久地停留。在他身后,仍有玉米叶的声响,那是一种海潮的声音。也许有人在割青饲料,也许是风。长脚的脸遮在宽肥的玉米叶里,我听清了嚓嚓的脚步声。在炎热的夏季,听觉给人一种凉爽的印象。我睁大眼睛,感到有些疲惫了;他驱使那对鞋子跨出田垄,走得那样快,有很潇洒的味儿,像是很美。渐起的南风吹动他的衣裳,他走出了地头;有如清泉流入酷热的,耀眼的土地,发出咝咝声音,漫出氤氲蒸汽。

    现在当然是秋季了,我们站在玉米地的地头,等满仓来清点田垄。这个本地孩子喜欢做计数的事情,麦季时丈量麦地,等麦子割完,他就跟着我们转到玉米地来。我们要割倒玉米,大地之上,只剩下这片玉米地了。

    六百公顷的玉米在视觉里难以形容,它在以前长得那样茂密,蔓延到大地的尽头,可能在完全割倒它们之后,土地也得不到真正的安宁。满仓说我们只割了一小块。他的意思大概是十六分之一,或三十二分之一。他伸出小手做了一个手势。我们席地而坐,并不懂他要表达什么;满仓的话已经不再可靠,没有参考价值了。

    有一天,满仓清晰地讲出,他看见一个死掉的人,他看见的那个女人死掉了。

    但是对于满仓的言行作为,谁还会相信呢?

    割麦的季节,满仓朝麦地深处笔直地走去,他携带那把圆规状的木尺,顺着割净的地头走入麦田,他一边走,一边转动木尺,尺子双腿叉开,不停地更换支点。有时,一些泥块被尺尖带起,洒落在麦地里,等他走远,那些泥块就看不见了。他整个身子淹在麦子地里,他的肩膀比麦穗高不了多少,脑袋浮在麦芒之上,在大地的暑热里抖动,缩小,消失掉。他成为一个黑色斑点,一个墨迹,印在成熟的地平线上。如果我们从侧面观望(他横着走也是如此),那木制量尺在阳光下镀了金,两腿又尖又细,顶端由满仓的小巴掌握紧了转动着,轮换着翘起一条木腿;每次把其中的这条腿插入厚实的麦地,另一条呈水平的时针状,划了一道弧,静静跨过了满仓的肩膀,像在空中长久停留。天气阴霾的日子,他才模糊成一团,整个儿像一个移动的计数器。

    我们这时都席地而坐,期待满仓回来,我们眼巴巴地看他移动并消失掉。

    他记错了才好,只是别记多了。我说。

    长脚的双眼追随着那柄量尺。你看他走得多带劲。长脚咧嘴笑了笑。

    长脚起来很晚了,吃饭慢条斯理的,但做事不含糊。他掰开半个馒头,交给等着上工的满仓。满仓吃过了饭,因此吃得很慢,馒头鼓在腮帮子里,很难看的样子。队长叫大家列队站好,镰刀必须握在右手。队伍动弹着,右面逐渐变得寒光闪烁,很齐。这时长脚说,一天有一天的事,有一天的活儿,他咧嘴笑着,镰刀贴近裤缝,站得笔直。我看了他的刀,那刀脊上很明显锻了五星的记号,这刀挺快,你试试。我摸摸刃口,收割时期拇指磨得嫩红,没有什么明显触觉,刃口微微地颤动了一下。我说行。但说话时我的神情不太认真。长脚说,这刀已经很锋利,他让满仓做个套子免得伤了人。可一直没给我做。他说。我们同时看了一眼远处的满仓,发现满仓有乖戾之感。——我的刀是弹簧钢的料子,我就很少磨刀了,用在磨刀上的时间很少,也不带磨石。长脚说。他张开双手,表示真的没有带磨石。

    大家排齐队伍开始朝地里走,我们是男连,一百多人的女连,尾随于后,走了五分钟,队伍实际是散漫了,顺着小道作蜿蜒状,像是大群的菜牛或乳牛在走。我回过头去,梅珍还是拖拖拉拉跟在这女孩的队伍里,她戴着绿底子黄花的套袖。我在心底呵了一声,梅珍就不见了。在整个收割季节,每天出工的情景就是这样大同小异,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是很难分清的,每天太相似了,也像是促使大脑产生错觉。队伍尘土飞扬,刀光闪烁,人多,杂乱,我感到梅珍的存在时,她就跟在队伍后面,如果忘记这张面孔,她便消失殆尽。几次早晨,只要我转过头去,就能看到她那副套袖,还有脸蛋;她的身材并没有什么变化,并没有怀孕,线条正常;下地劳动,她穿着宽大旧衣裳,衣襟被风吹起,显出轻灵的样子来,很有神采,比我臆想中的状态要好多了。但是实际上,她真的是不见了,照书面语来说是失踪了。她是哪天这么走着走着,“失踪”了的?在麦子开镰的某天,她就写了这个书面语跑掉,不见了。有时候(上午或下午)她确实要到牛舍去帮着挤奶,夏天出奶多,那边也需要她,割麦更像是临时的加入者,这样,我更不能确切说清她是哪天走的,消失的,她在哪天去了什么地方。农忙时,这里常有临阵脱逃的人。

    我记得有次和长脚到牛舍去看望过她。我单独去牛舍,也看到过长脚和她在喂牛,或者给乳牛挤奶。这都是一些简单劳动:梅珍把铡细的青饲料倒入牛槽(那时她的肚子必须贴近很粗糙的槽口),乳牛已挂着透明的涎水蹒跚地凑近来,喘息着,舌头舔完一个鼻孔,又去舔另外的一个。我倚在附近的谷草堆边,看看梅珍,也看站在一旁的长脚。有时从乳牛的侧面看过去,牛排得很齐,与人身材几乎是一样高,他们只是大致上看一下牛的外表,如果有什么异常,可叫兽医处理。长脚在我的关注下镇静地在乳牛的后腿前蹲着,那时我并没有真正感觉到什么。由于青饲料过于丰富,夏季剩余了许多牛奶。以后,就传说梅珍在模仿一个历史人物,每天用牛奶擦脸的事,但从没有真正见过,长脚也说没有见到。梅珍的脸和脖颈确实很白,前胸丰满,这能与牛奶联系在一起。有人肯定地说,夏天的牛奶稀薄。而实际上,牛奶仍然那么芬芳,夏天的产奶量确实大大增加了。伙房里不需要那么多,梅珍那边无法储存,只得把奶炼成奶油,存放在伙房的仓库里。但是这批货存放以后,通常被忘记了,仓库的情况很糟,有许多东西不断在捂坏变质,最后,是再把它们扔在外面的垃圾堆里(有些发绿的猪肉或者猪头,还有的,就是一摊一摊的膏状物质),这就是梅珍制作奶油的下场,谁会去想到它们曾是洁白的牛奶。

    麦子被完全割倒了以后,玉米地高大萎黄,耸立在麦地的旁边。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已经站在玉米地的地头。我对长脚说,要干活啦。他擦了刀,手在裤子上拍了两下。我们看到留着麦茬的土地平展展铺开,伸向远方,它在我们的邻近留下大块的黄褐色阴影:温暖的,带着蓟草气的玉米立在眼前,几乎一伸手就可触摸它们。玉米的根部还泛青,霜花挂在垄趟的杂草之中。满仓坐在地头听别人在分配一天的垄数。满仓做了一个手势,说我们只割了一小块。他的意思是三十六分之一,或四十八分之一,但没人听信他的话,谁也不再听信他的主张,满仓坐了下来。也许他认为这个数字不会错,他喜欢记这些东西,但是,已经没有参考价值了。

    实际上,满仓只属于疑犯之列,只是在那一夜像被盘问过久了,他显然有些站立不住。他再三说没有偷青年宿舍那架小收音机,真没看见过这东西。他说。那时天色已晚,我们明显感到困倦,满仓讲不清丢失收音机的那夜,他去了哪儿,没有证人。他站在房屋正中的红砖地上,听别人一个个讲每人当时的事:去了什么地方、谁可以证明去了什么地方,没有走进这所房子。但轮到满仓,就谈不清楚,却努力要谈清这件事,伸出小手做一个个手势,总也不清楚这表示什么。从这一晚开始,我们开始不信任这些手势。也许这反复的询问,耽搁太久了,我们都已经累了,满仓还站在红砖地上,蜡烛即将熄灭了。长脚说算了吧,这大概是个无头案子,收音机肯定找不回来了,都困了,大家明天还要割麦,算了。没有人回答什么。收音机摆在空屋子内不见了,应该是奇怪的,也许查不出来,但查一下总比糊弄过去好些。大家就这样让满仓一直站到深夜,后来他终于承认,是自己拿的了,说这句话时显然他经过了长时间的考虑,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承认了这件事。蜡烛即将熄灭时,他突然承认了。是我拿了。他说。那声音在静夜里细若琴弦,让人奇怪。他卸了重负,深深叹一口气,说脚脖子作疼,明天还要割麦呢。他蹲下身子来,这时蜡烛完全灭了,屋子里面漆黑一片,谁也看不清他的脸。他蹲在什么地方,或是蹲在一个很深的地狱里面。他说,收音机藏在一个草垛底下,是类似他的声音,一种肯定语。但音质飘飘忽忽,像由矿井里传过来,谁也看不到他的脸、他的小手在做什么手势。他已融化掉了似的。当时我们过多地注意到这肯定语的实质,有些意外地直坐在床上,收音机总算有了着落。许多的脚丫已经窸窸窣窣触碰鞋子,我们都有了活力去找那个草垛。……可是这个夜晚,满仓一共肯定了三个地点,第一个地点没有找到,他讲了第二个,以及第三个地点,但终而一无所获;我们在一个草垛里扒了好长时间,当三星微明时分,巨大的草垛经不住掏掘,整个倒坍下来,我们白白地掏掘了一番,弄得十分疲劳,直到了天明时分,大家才明白满仓的话不能相信,觉得气愤。但是他还小,俗话说大不打小。我们不可以打他,只得作罢。翌日清晨,满仓开始有点发热,我们让卫生员给他打一支吊针,让他休息一天。满仓平展四肢躺着,很放松,手腕也可活动,但是当卫生员把针尖逼近他的胳膊时,他的肉就作硬,他对卫生员说放松了,没有紧张。但胳膊分明是铁硬的一块东西。卫生员说,这人怎么了。

    满仓躺在那儿说胡话,说麦子就要割完了,老说麦子和麦地。后来,他拉住卫生员固执地说看见一个死掉的人。他看得很清楚,那个女人死掉了。

    满仓的举动,搞得卫生员很不愉快。

    夏秋之季的白天还显得漫长,只有当晚风飘来远处的牛哞,长脚的眼睛才会暗淡下来,他在闲谈之中提到城里一个朋友的处境,说城里并不是事事如意,与农场基本相同。但他没有把来信读给我听,也无耐心容我提问。这也许是个需要谨慎的话题,我没有多说什么。我们仰望夜空,看到星星在眨眼,我们听到夜里牛在哞叫,分不出这来自于母牛还是别的什么牛,无论在任何紧迫或尴尬的情形之下,牛的声带固定在某个频幅上表达那意思,不知想引发什么。但这力量促使旁人去追溯,感到一点悲戚或伤感的紧压。大块大块的庄稼密不透风,等待人手去收获,也许仅是一种理由。这些杂念虽出于自身,实际上,仅是区区几声牛哞所致。

    麦子在依次被割倒,玉米地逐渐显露出来,给人突兀的感觉。站在地头上,庄稼几乎让人相信,它是一棵一棵被插入田垄,它的种子通过机器那规则的圆孔滑入下来,一颗颗裹着颗粒肥料,被埋入土地压实,这在设计时已预先想好并加以实行,不可能引出预料之外的麻烦。长脚对我说,他不愿再去牛舍了,他说这工作没法去做,他讨厌这么做。他在牛舍的一隅伸出双手,让我看到上面沾着的乳汁,他的手指粗大红润,虎口鼓起一块肌肉,可以说这是他长期挤奶才形成的。他甩动手,说讨厌那奶味。长脚伸了个懒腰,倚在谷草堆上,那两条腿伸得极长,样子很难看。我感到我们离牛舍很远。他说。我们靠在那草堆上,草枝作响,屋顶上方横着灰色椽子,奶牛都站在不远。斜在草堆上可看见梅珍的背影,以及乳牛后腿上的火烙印,梅珍转过身来,将极白的面孔朝着我们。我说乳牛实际非常温和,并不使人感到有所伤害。长脚咧嘴笑笑。“我知道。”他说。他看梅珍低下腰,将纱布蒙在一个个奶桶上,他身下的草枝在响动,眼睛直盯着弯腰的梅珍。“我不想再干了。”他轻声说。“你大概喜欢这工作?”“不知道,我想这挺干净。”我说。脑际展现出梅珍用牛奶擦脸的情景,但是总不清晰。我往壁上搜索,发现这个图像正逐渐消失掉。梅珍在乳牛身边蹲下身,背对着我们轻轻摇晃。我就不说什么了。长脚静静地靠着,一言不发,我仰起头,知道那些牛奶是透过这层屋顶蒸发到田野里去的……奶油成了垃圾上的狗屎,余下的只是奶牛还在,躺在这儿与长脚肩并着肩,心里难免牵挂地里的青饲料。看起来胀鼓鼓的叶苞正在灌浆,实际并不会成熟,这些叶苞被用作了青饲料,叶苞实际已是一堆狗屎。

    我们就这样每日朝地里开拔,一直走到土地的尽头。不管去割小麦还是到大田种庄稼,我们的路程一天比一天远。偶尔,我仍然可见女连里有绿底黄花的套袖闪动,有梅珍的白脸。女人们总是絮絮叨叨,不知所云,但声音由风飘来,显得顺耳。长脚也许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他的两条长腿走得嚓嚓作响,他的镰刀贴紧裤缝,脚上套着公家的农田鞋,显得干练而精明。大家都似乎陷入嗡嗡的嘈杂之中,只有他是清醒的,从未失去判断。他看见人们摆弄着镰刀,看到走在前头满仓的脑袋便咧开嘴笑了笑。他看见有人挥动镰刀,就势在路边的草莽间大肆杀伐,也咧一下嘴唇。一路上这种嘈嘈杂杂的声音不绝于耳。长脚将镰刀贴住裤缝,几乎是沉默地走向地头,他只是偶尔在一个突然的欲念驱使下,举起镰刀朝杂草转了一下腕子——他走得好好的,突然这么一扬,给人以怪异之感,似突然接住远远射来的乒乓球或别的飞行物。他微侧过身子,长腿仍在步行,但只一招手,那草芥已断作两截。动作在很短时间内完成后,立刻恢复到原来的状态朝前疾行。这印象长久留在我的脑海里——我还记得夏季他跨出玉米地的样子,我感到这些姿势刹那间都很美,带着几分坚毅、潇洒的意味,难以忘怀。他也许本就是个坚毅的人,目光明亮,走路极为轻快,他一直是以这种状态下地割麦的,只是有次他说,他的手指割破了——这是一个令人不愉快的早晨发生的事——他的手好好的,看不出有何异常,他一边走却一边这么说,他的手指割坏了。他没有给我看一下伤口。这时天气阴霾,像是要下雹子,有凉气正从我脚心逐渐沁来,小腿冷飕飕的。我们加快步子朝地里走去。他小心地拿着自己的镰刀,紧挨在路边走。我偶然注意到满仓正走在前面。他的鞋不合脚,他用绳在左脚背上绑了一道。鞋子很大,发出了拖沓的声响。也许,他丢失了一只鞋才这样的。玉米地遥遥在望,我们能够感到玉米地温暖的气息,但要走近它还需要很多时间,我们加快了脚步,不久满仓落到我们后面了。路边的野草还未枯黄,整齐地分在两边,一直朝前延伸。但这个时候我们突然看到草丛之间站着一只极大的白鹅——从没见过比它更大的鹅,它直起项怔怔地看着长脚,或是看着我;它的冠子鲜红欲滴,在草丛上舒展着,像是硕大的单瓣的花朵,开在那儿纹丝不动。它的位置离小路有一段距离,当我们走近时,长脚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一抬胳膊,手起刀落,那朵红花就飞落在不远的树丛里;鹅离着路边有一段距离,镰刀几乎是难以够着的,但却做成了这件事。直立的鹅颈被砍去了脑袋,像鸡脖子一样张开白毛,几乎粗了一倍,带动庞大的身躯走动起来,摇摇晃晃朝我们走来,朝路边走来,没几步,便哗啦倒在草莽之间了。在那一刻鹅的血脉几乎凝固了一样,像是被一个阀门关闭住,迟疑了许久,双足开始走动,时间几乎被拉得很长。而实际上,大概仅四分之一拍,血涌了出来,喷洒在亮绿的草叶上,以及它洁白的脊背。它倒地以后,我听到血流冲击植物根茎欢快的声音。

    他的两条长腿走得嚓嚓作响,

    他的镰刀贴紧裤缝,

    脚上套着公家的农田鞋,

    显得干练而精明。

    我们离开它一两步的距离,它绊倒在草丛里,这是几秒钟内生出的事。

    拐过路口,发现满仓重新赶到前边,神情惶恐地朝玉米地走去。

    ——那只鹅是打算朝路边过来,因为看不见路,才绊倒在草棵之中的。

    我们坐在地头上憩息,长脚的两眼没有倦容,也不觉得累。那把染了鹅血的镰刀平展展躺在他身旁,血凝在一处,染在刀脊的五星印记上。也许,刀口崩了,这是一个巧合——刀口是从鹅的颈椎间砍入的,这可称极快速的一击。

    他对我说,他被镰刀割破了手指。他举起手指给我看。伤口不小,我叫卫生员给他扎止血带,带子上渗出血来,凝成鹅血的样子。这刀子太快了。他说。怎么就割破了?

    他没有再提到是怎样才割破了手指。伤口好得挺快。没事的时候,他看看手指头,仔细看手指上月牙状的那痕淡红。肉长得极嫩,有光泽。上床以后他躺着转动那手指,看能不能活动。他淡淡地告诉我说,他的朋友是医院的男护士,力气很大,每天仅是用推车,把临产的女人抱到产床上,或抱下产床。以后,在一封信里他的朋友说工作有些使他受不了,每天看那些赤裸的场面确是一种折磨。长脚艰难地说着,又不再说了。他在受伤的手指上吮了一口,那手指发白,孤单地竖在烛光之中,渐渐地,泛出那月牙状的一痕桃红来。他咧着嘴,像是因为疼而笑了笑。我说:“麦子快割完啦,我们可以休息几天。”还有玉米地没有割,有多少呢?四百公顷?他问。还有这么多的地没有割。他的眼睛转向墙上的镰刀。我愿意割玉米,那活儿不累腰。他说。他下地唯一感到不舒服的是,麦子太矮。高个子弯下腰,割矮矮的麦子实在是累人,等割上玉米,他的进度会快一些的。他这么解释也许很对,能看出他喜欢割玉米。收获的日子即将来临,却显得缓慢起来。“不知哪天我才能去割玉米。”他说。“割麦子太累了。”他望望墙上的镰刀这么说。

    现在我们到了土地的尽头。我们被这片高大的庄稼所阻挡,阳光留在干枯的玉米雄穗上,返照出夏季失去的那层金色粉末。玉米地带着本有的荒芜展现在每个人面前,支着即将倒坍的、巨大的结构系统,已由仲夏一直延伸到深秋季节。田垄中现出草莽的衰败征兆。在夏季长脚套着公家的农田鞋,几步就跨出这庄稼的绿色重围,他每一步都在绿亮的背景里久久停留着。可现在玉米终于侧过修长的身影一棵一棵倒在田垄上。浑身哆嗦着,挟带着懒散的气势躺下来,趴倒在地上,发出野刺梨树哗啦啦的声响占据了一块地方,真不信这仅仅是一棵玉米。

    从收割玉米的第一天起,我总相信会出什么事,但这只是一种错觉。我在收割的间隙张望天色,寒风阵阵吹来,我独自面对眼前的这片庄稼,相信不仅仅是错觉。小个子的满仓从第一天割玉米到现在,一直无法完成自己的五条垄。他无法看清方向,玉米高出他的头顶,遮住了他的视野,使他割的路线弯弯曲曲斜插到别人的田垄里,也许不久又斜着割回来。他割得挺慢,他的个子只到玉米的叶腋处,根本看不到前边的景物。他那五垄割倒的玉米忽左忽右朝前延伸,有一种怪异的样子。连队长说满仓你太小了,你等等吧。连队长让两名快手夹在满仓左右——这个办法在开场的几分钟里,就可以给满仓留下齐整的五垄玉米,瞎子也可以摸索着割倒它们。那两把快刀以非常的神速割进玉米地,开出深深的巷子,中间就是孤单单的五垄玉米,直直地立在那儿。

    温暖的,带着蓟草气的玉米立在眼前,

    几乎一伸手就可触摸它们。

    我不断张望天色,独自立在地头,能感到寒风阵阵吹来,像是天气要发生什么变化,但什么也没有发生。长脚若无其事地注视眼前的田垄,他摸摸镰刀,手掌在裤子上拍打了两下,显得干练精明。他的双眼可以越过高高的玉米梢,望到天边的景色。满仓从地头走过来,又很快被两名高大的快刀手裹胁而去。满仓夹在他们两人中间,个子显得越发矮小,玉米高过他的头顶,他即将被它们所淹没。他们三人哗啦啦走过荒芜的地边,犹如去奔赴一个法场。长脚没有注意到这三个人,他看到连队长在地头的一翼象征性地砍动庄稼,立刻就步入玉米地,像是带着一种饥渴扎入这片庄稼,双脚沉重踏过土地,将玉米一棵一棵割倒。他跨出玉米地时,叶子苍翠还带着一层油光,而现在已经消失殆尽了。玉米在盛夏季节直直矗立在他身后,张开金黄的雄蕊,在它下方,叶苞上的穗子似白色或粉色的长发,柔弱地垂挂着,细密、温柔,倚靠住强壮的枝干。收获玉米总带着恼人的响声,玉米秸干枯皴裂,果实有时掉落在地上,露出一颗一颗石子样的玉米粒。两名快手此刻确实不凡,弯下腰左奔右突了一阵,玉米地带着刺耳的嘈杂,露出两条长巷。两把快刀带着欲望逐渐进入这愈发见长的巷子,侧面效果,只是见他们双足着地,骑马弯弓地跳来跳去,这是一片乱糟糟但有韵律的响声。满仓被甩在后边,用他的小手一棵一棵割倒玉米。他惶恐、可怜,身单力薄,并不只是踟蹰。当我埋下身来抓住粗糙的玉米秆时,长脚的镰刀几乎就在附近闪烁着,长脚摧枯拉朽,挟带着深秋的寒气从我身边过去,他的刀带着刀刃上铮铮的声音,从杂乱倒伏的庄稼底部传来。玉米海潮似的涌动,玉米地上留存着锋利的茬口,刺穿那些紧压着的庄稼,难以数清它们究竟有多少。

    玉米地在寒风里飒飒响作一片,它的独特气味逐渐散发。经历多场秋雨,玉米地的凉爽清新已成过去。它有另外的一种气息了,这是人们所陌生的。

    在这天,我们发现一只猪的残骸躺在玉米地深处。此时,送饭马车的鞭鞘飘扬在玉米地的上方。有人说发现了这件事。我们知道要吃饭了,浑身松散。死猪身下的玉米还刚刚秀穗,很矮小。不远处,马车鞍辕上的金属环铿锵作响,马在喘息。在远隔这一大片玉米地的空间,声音似被一只巨手所掩,显得轻微而不真实。我们将玉米的细秆削平,做自己的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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