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她横抱在怀,让她天旋地转,他的四肢被力量的风灌满了,眼里跳动的火将相思与**点燃,如同脱困的兽,叫嚣着涌了上来。
再没有了禁忌与限制,两个人都在尽情地宣泄与释放,灼热,滚烫,是危机四伏的暗夜中摧毁一切的地火。他听到她撩人的喘息,夹杂着他律动失常的心跳声,奏响了痛苦与欢愉,她没有闭上眼睛,而是用她黑黝黝的深邃的眸子回应他的凝望,回应他的烘烤和摇撼,清澈的眼波里只有他的面孔,以及他被欲望、被狂喜与悲伤浇筑的灵魂。他的唇在她温软的雪肤之间游移,每移动一寸,往日的画面便会在脑中如电光闪过,他的挣扎、无助、卑劣、残酷与真心,只有他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他亲手将她,将这个如今彻彻底底属于自己的女人,这个比生命还重要的爱人,亲手送进了痛苦的炼狱,但他是多么幸运还有机会从头再来,是她给了他重来的机会。如何再回报她的恩情与宽恕?如同那不堪回首的过往,或许将随着时间变成新的枷锁。
但他会证明给她看,他会用最纯粹和真诚的心爱她一辈子。
她的身体微微蜷曲,被他推到床沿,伸手握住了床边的柱子,柔美的脖颈往外仰起,他唤着她的名字,让她的皮肤一寸寸变热,她溺进了他火一样的柔情,发出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叹息。
〔四〕
上海沦陷,国军溃退,苏州与嘉兴随即失守,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日,国民政府宣布迁都重庆。南京通往四处的陆路几乎已全部被战火封锁,十二月一日,南京保卫战开始,日军兵临城下,守城之战呈拉锯态势,城中军民生死悬于一线。外籍人士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也为了提前准备应付万一日军占领后会出现的局势,利用美日尚未交战及教会大学的特殊身份,开始设立国际安全区。银川夫妇受困危城,一时也想不到办法脱离险境。一天,从范旭东的化工厂来了一个工程师,恳求银川帮忙找个地方为他们保管一些带不走的重要机件,银川想到了相熟的欧洲洋行,立刻陪着那工程师去找洋行的负责人。
住处附近有一个邮局,璟宁每天都会找机会去一趟,她订阅的湖北报纸已经很长时间没送来了,但邮局是许多消息的集散地,说不定也能从那儿继续打听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一辆破烂的邮车停在外面,绿色车皮上全是弹孔,不知这个家伙是从哪处的战火中逃出来的,报纸散落一地,璟宁眼睛一亮,依稀看到一个巨大的“楚”字,凡是和湖北有关的消息她都格外留意,直到此时仍然幻想着也许有一天能看到找到小乖的启事。
她弯下身子将报纸捡起来,确实是《楚报》,却是差不多两个月以前的。头版上登着一则新闻,标题很长。
《大钧公司总经理孟子昭之追悼会十月十四日在汉口举行。丹心碧血同千古,是好男儿共国殇!举城痛悼英灵!!》她眼前顿时一黑,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身子连晃了两晃,瘫倒在地。来来往往都是人,她呆呆地坐在地上,耳朵里轰然乱响,眼睛很疼,像飞进了滚烫的火苗,要瞎了一般烧着疼,拼命睁大眼想看清楚报纸上的字,一个个黑色的小方块就像长了脚在跑,怎么都抓不住,只有大脑可悲地清醒着,已经为她将凌乱的段落拾掇在了一起,知晓了她曾经的恋人早已经离开了人世。
他死在秋天的江水之中,现在都是冬天了。
璟宁突然觉得冷,冷得打哆嗦,双手抱肩。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试探的语气,仿佛不可置信一般。
她抬起头看过去,眼睛里是空白的,那个人的形状也是模糊扭曲的。
“潘璟宁?”那人走近了一步,细长的眼睛闪闪发光,“宁宁?
真的是你?!”
璟宁脸色惨白,过了很久,才朝他笑了笑,笑得简直比哭还难看。
“德英……真是,真是巧啊。”她又笑了笑,“好巧!”
德英又惊又喜,伸手将她拉起来,叽里呱啦问了她许多问题,璟宁一个都没听进去,意识仍然是木的。
德英告诉璟宁,他的纱厂之前一直和上海的申新公司合作,上月底上海失守后,日本丰田纱厂雇佣了日本浪人和当地流氓将工厂的精纺机尽数砸毁,抢走了棉花与棉纱,工厂和仓库也被焚毁。大家将工人一路疏散到安全的地段,有的跟着他逃到南京来,已经在这儿待了快五天了,但显然南京也眼看着不保,今天他到邮局这儿找一个朋友打探消息,没想到竟然遇到了璟宁。
“你怎么在南京?有住处吗?有人陪着你么?”德英担心地问。
璟宁没吭声,吸了口气,将手中的报纸叠起来想踹进衣兜里,却又觉得没什么意义,便又将它扔到邮车里去了。
见她神情恍惚,举止怪异,德英暗觉骇异,说道:“我刚刚得到消息,这两天仍有兵船从汉口启程往南走,到芜湖放下部队增援南京,政府剩下的人和一部分科研人员、高校师生会被带往湖北,沿途兵船亦会间接护送民船疏散。宁宁,我在政府里有朋友,你跟着我们走吧,今天晚上就出发。”
璟宁摇了摇头。
“你……”德英眉头紧蹙,转念一想,恍然道,“你是不是有家人亲戚在这儿?要不我等着他们一起吧。他们在哪里,我陪你去找他们。”
“我结婚了,”璟宁干脆地道,“我跟郑银川结了婚,他现在就在南京,我要等他,德英,你不用管我了。”
德英震惊半晌,然后长叹了一声。
“他终于还是如愿以偿。”
璟宁淡淡一笑,抬步往家的方向走,德英跟着她走了几步,轻声问:“你们找到小乖了吗?”
璟宁还是摇头。
德英苦笑道:“我什么也做不了。只为这可怜的孩子祈祷,为你祈祷。璟宁,我一直抱愧于心,我对不起你。”
她嘴唇微颤,道:“是我害你失去了心爱的女儿,抱愧于心的人是我。”
德英停了下来,脸上神色十分复杂,他猛地拉住了璟宁的胳膊,让她看着他:“宁宁,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事到如今,今天见了面,分开之后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再重逢了。兵荒马乱的,什么都说不准,但我必须告诉你:小乖不是我的女儿,不是。我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真正得到过你。瞒你是因为怕失去你,而当最后我们离婚了,我仍然选择了隐瞒。对不起,但我今天必须要告诉你。”
璟宁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原谅我一直没说出真相,因为说出来,你恨我不要紧,但你一定会非常非常伤心,我是真心爱你,怕你伤心,我担心你知道那个人就是郑……”
“住口!”璟宁尖叫了一声,捂住耳朵,嘶声叫道,“住口!住口!住口!”
然后她猛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泪流满面,状若疯狂。
南珈在公寓门口已经等了很久了,见璟宁的身影从巷口一出现,急忙奔过来。璟宁抬起眼睛扫了他一眼,默不作声打开门,南珈跟着她进屋,正要说话,璟宁反身一个响亮的巴掌甩到他脸上,手中提包紧接着打过去,南珈捂着脸往后躲,璟宁只顾咬牙往死里打,直把提包的金属链子打得飞到了一边去,在客厅的地板上滑了老远。
“太太!”南珈满脸都是血痕,攥住她的手腕,愕然地看着她,但瞬间便明白了。
“你们瞒得我好苦啊!”璟宁嘶声哭了起来,指着他的脸,“李南珈!你帮着他做了那件畜生不如的事,害了我啊!你们害了我啊!
你们这些畜生!畜生!畜生!”
是的,她什么都知道了,她知道了一切。
那天下午是银川往茶水里下了迷药,那种药与酒精一混合便会让人神志不清,他用最卑劣的手段夺走了她的贞操,而李南珈助纣为虐,帮他将一切嫁祸到徐德英身上。
他们都以为徐德英神志不清,可以任他们摆弄,但是没有,徐德英根本就不信任银川,他没喝任何茶水,唯一喝下的是他自己从盛昌洋行带来的那瓶威士忌,那瓶一点问题也没有的酒!这个他们以为庸懦愚蠢的男人,为了得到他爱的女人,以一颗难以想象的阴暗坚韧的心,吞下了耻辱,达到了目的。
是的,正是这三个男人,联手毁掉了她潘璟宁一生的幸福,而银川是其中的罪魁祸首。
南珈跪下,惨白的脸上布满愧疚与痛苦:“太太!请你原谅郑先生,他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那几天他跟疯了一样,你要跟孟子昭结婚,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他才……”
“住口!我不要听!”璟宁哭道,拼命地摇着头,“我这一辈子就是被你说的这个人给毁了!他毁了我一辈子啊!他这个畜生!”
“你父亲杀了他的父母!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南珈流泪道,“他一直想要报仇,忍辱负重那么多年,你不会明白他的心有多苦!
我们所有人都不明白!但是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的苦,他苦得每天每夜都在煎熬和矛盾,每天生不如死,就跟活在地狱里一样。他不是畜生,他只是个可怜人!郑先生只有你了,你们已经是夫妻了,为什么不能重新开始呢?你们现在不是过得也挺好的么?太太,原谅他吧!”
璟宁身子筛糠似的抖着,惨然一笑:“挺好?再也不会好了。”
雪漫漫从苍穹洒下,一株梅树的枝头探出几朵殷红花苞,阴云密布的天边是隐约可见的火光,越来越浓的硝烟,越来越响的炮声。
在描述这段历史的大部分文字里,看不到个体,看不到家庭,看不到悲欢离合生离死别,看不到纠缠矛盾痛彻心扉,只看到一个个数字,一条条记录,只看到生死,只看到或卑微、或可鄙、或平凡、或伟大的生命糅在一起如灰尘飞飞扬扬,如波涛起起伏伏,如火光明明灭灭,在这个炼狱之中。
他们就在这个炼狱中。
紫金焚,金陵灭。
这是1937年的12月12日,这天上午,日军第六师团一部敢死队突袭进入中华门,虽未能深入,暂退一隅,但负责防守中华门的某师师长擅自带一部分部队逃跑,造成了大恐慌。下午,首都卫戍部队司令长官唐生智召集师以上将领开始布置撤退。当晚,唐与司令部成员乘坐小火轮从下关退到江北,第74军一部约五千官兵以及第36师也从那里乘船过江。余下逃到下关的守军成为混乱的散兵,一部分扎筏过江,有的淹死,有的被日军射杀,大部分流散南京街头,扔掉武器换上便装躲入了国际安全区。
银川回来的时候在街上目睹了逃兵伤人,从行人口中听说了日军已经进入城中某处,开始了烧杀劫掠的暴行。他已经联系好了安全区,在天黑前赶回了家中。
“宁宁,我回来了!”他快步进屋,客厅里没人,厨房里也没人,但煤气炉子上燃着小火,煮着一锅汤,有淡淡的肉香。他心里一暖,她很少下厨,厨艺也不佳,虽然这段时间食材紧缺,但她还是一直很努力在学,为了让他吃到她煮的饭菜。
“宁宁!”他赶紧上楼去卧室找她,然后松了口气,她在,好好的。
她坐在燃着火的壁炉前取暖,身上是婚前做的新旗袍,长袖,雪青色的缎子,下摆绣着芍药花,扣子是红色珊瑚珠。她一向畏寒,旗袍虽然不薄且是长袖,但在这个季节、这样的情况下穿实在不明智。
“怎么把这件衣服翻出来了?”银川奇道,走到她身前,手抚在她脸上,她将脸微微一侧。
“我煮了汤,咱们吃饭去。”她轻声说,然后站起来。
“好,”银川说,“不过你先把衣服换了,我们吃完饭就立刻走。”
璟宁讶异地抬头:“你见到他了?”
“谁?”
她眸中有什么东西闪了闪,说道:“去哪里?”
“安全区。日本人已经进来了,守军开始溃退,撑不了多久,我们得立刻离开。”银川一边从床底翻出皮箱,里面早就装好了要带走的物品,然后他起身将一件极普通的棉袍子从衣柜里取出来扔到**,“宁宁,赶紧把它换上。”
“今天我不想去,”璟宁打了个哈欠,“大晚上的我哪儿都不想去,明天再去。”
银川满心焦急:“真的很不安全,听话,我们必须尽快走!快把衣服换了,你穿成这样,万一,万一……”他不愿意说不吉利的话,将棉袍拿在手里,走到她面前,伸手去解她旗袍的扣子,柔声哄道,“乖宁宁,咱们把衣服换上。听话啊。”
她啪的一下把他的手打开,退后一步:“我今天真的哪里也不想去!我说了明天去就明天去!你别烦我!”
银川又急又气,不跟她废话,一咬牙将她拽过来,璟宁发了疯一般,就跟他犟,下死劲儿去挣,挣不过就咬他的手,银川铁青着脸由着她咬,动作不停,啪嗒一声,她胸侧的一个搭扣解开,一粒珊瑚珠滚了下来,璟宁尖叫着哭道:“我不穿,就不穿!不穿那难看的破衣服!”从他手里将棉袍子夺了,扔进了壁炉,立时火光一暗,冒出焦煳味。
银川愣愣地看着那件棉袄烧起来,沉默了许久后,忽然笑了笑。
璟宁气咻咻地瞪着他:“滚!给我滚!你要去哪里自己去,我今天就在这里,死在这里你也管不着!”
银川吼道:“好!你爱怎么穿就怎么穿,要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再不管你!你想死我也不管你!”往前冲了没两步,她跑过来搂住他的腰,放声大哭:“不许你走!你敢走!”
心跳似乎停了一下,他闭了闭眼,然后转身劈头盖脸地朝她吻了过去,不管不顾,凶狠霸道,就像不想让她呼吸,要让她溺死在他的吻里。
“我该拿你怎么办,我该拿你怎么办啊!”他无力地道。
“我恨你!恨你!我怎么这么恨你!”她捶着他的胸口,发出**似的呜咽。
他不再跟她较劲。今天她如此古怪,也许是太过害怕的缘故,那就由她吧,听她的,明天一早再走。他什么都由着她。
待她平静下来,他们一起去楼下吃饭,她去厨房忙活了一会儿,端出两碗面,面汤是粉色的。
璟宁把碗筷递给他:“知道你想吃我做的菜,可现在什么菜都买不到了,好不容易寻到两节藕,还有一大半是烂掉的。汤里没有排骨,就放了一点剩下的猪油,可能不太好喝。”
“……”
“我知道你爱喝藕汤的,对吧银川?”她微笑道。
吧嗒一声,他眼中落下一滴泪水,溅在桌上。
婚后他们有过一段很别扭的日子,有时候她会叫他大哥哥,有时候只是“喂”或“哎”一声,他知道她心里有道坎还没过去,但现在,她无比自然地叫他银川,还为他煮了藕汤。湖北的习俗,藕汤是特意煮给夫婿喝的。
“哟,是我胡椒放多了么?”她调侃他的窘样,小嘴微撇,神情娇俏,宛如多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银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没出息的是,眼泪却再次流了下来。
璟宁取出手帕子,走到他身边,刚一抬手,他就将她拥进了怀中。
“宁宁,谢谢你。”
她轻声道:“银川,以后别让自己那么苦了。”
他抬起她的脸庞,颤声说:“宁宁,其实我对不起你,我……”
“嘘……”她示意他不要继续说下去,“一辈子还长着呢,慢慢补偿我吧。”
他狂喜,眼睛闪闪发亮,使劲点头。
她将她的凳子移到他身边,两人像一对再平凡不过的夫妻,说说笑笑把面吃完了。远处的枪炮声不绝,但银川心里有底,他一定会带着她去安全的地方。
晚上和衣而睡,直到被密如急雨的枪声惊醒,月色很亮,窗台上有薄薄一层寒雪,像极了四年前的那个夜晚。
多日的警惕让他们早就养成了习惯,即便枪炮声再猛烈,也没有像第一次听到那样慌张。银川去灭火炉,璟宁坐起身,旗袍都睡皱了,她飞快地理了一理,见银川将早就备在一旁的凉水浇到壁炉里,背影让她想起了许久以前的一件往事。恍若前尘一梦。
银川回头,见她泪光盈盈,嘴角有丝凄然的笑。
“宁宁,快把大衣穿好。”
她回过神,起身利落地收拾好。
大门是锁好了的,他们得去地下室先躲一躲,今晚的枪声和往常不太一样,更密集,也更近!月光很亮,照得卧室一片澄净的白,壁炉熄了,虽然关着窗,墙壁也厚实,但屋子里还是非常冷。
银川将自己的大衣拿在手上,道:“赶紧下去,我觉得有点……”
“不对劲”三个字没说出来,已听到砰的一声响,然后哐啷几声,是院门的铁链被利器劈断掉落在地的声音,银川从窗户那儿看到院子里的几道电筒光,有人闯了进来。
来不及了,此时下楼必然跟来人迎面相撞。
银川急忙将卧室门轻轻反锁,拉着璟宁,两人躲进穿衣室的巨大衣橱。璟宁蜷缩着,将脑袋依偎在他胸膛,身子微微在抖。他抱着她,知道或许这是此生两人最后的拥抱。
可说好的一辈子呢?那漫长的、有着无限希望的一辈子呢?他的回报与补偿呢?他承诺过的啊。而他才刚刚品尝到的幸福的滋味,为什么就要消逝得如此之快?
那些人在撞楼下的大门,非常用力,巨大的声响刺破了寒夜的空气。银川颤抖起来,将璟宁拥紧。
“银川……”璟宁伸手摸在他脸颊,很轻很轻地说,“帮我个忙。”
看不到她的面容,因为衣橱里一片漆黑,但她的眼睛似乎有光芒在闪烁。他知道她想要他做什么。
“不。我做不到!”他颤声说。
“我怕脏,我累了,愿意死在你手里。”
“不……”千针万刺在扎着他的心,但他觉察不出痛,因为这种痛他早就尝过了。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在母亲打算将他抛入江中的时候,在他为母亲无法挽留的生命哭泣的时候,他早就尝过的。
她拉着他的手,盖在她的口唇上:“求你。杀了我。”
一声短促的枪响后,他们听到了门锁落地的声音。
滚烫的泪滴落在她的额头上,脸颊上。
“小栗子……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残忍……”
她轻轻笑了笑,嘴唇轻动,宛如在调皮地亲吻他的掌心:“谁让你对我那么残忍呢。”
嘈杂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那些人闯进了楼里。
已无可选择,他在她唇上重重一吻:“你先去,我很快就来找你。”
抓起身边一件衣服,用力捂住她的口鼻,使出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势必让她以最快的速度最少的痛苦离去,她连挣都没挣,只是在最后一刻手动了一下,将滑动的衣橱门带了一带,让冰凉的月光泼洒进来,他看着她慢慢合上了眼睛,如同她小娃娃时的样子,被安抚着遁入了甜美的宁静。
一间屋子一间屋子被撞开,有几个人跑上楼来。
没关系,她已经停止了呼吸,额头光滑,洒满了月光。他捂死了她,就这么快,快得像一场梦,一瞬就是一生。
在这个凄冷的月夜,他将他夺走的一切重新还给了她。属于她的时光之河停止了奔流,她曾拥有过的平静、幸福、安详,像河底的细沙,依旧完完整整地铺在那里。他还给她。全部还给了她。
卧室门被撞开,那些人闯了进来。
银川仍然抱着璟宁,用力捂着她的脸,在黑暗中颤抖,窒息,无声地疯狂。
终于,一道电筒光照在了他的脸上,短暂的失明过去,他看清楚了来人。
不是日本兵,也不是中国逃兵,不是土匪流氓。
那人快步过来要伸手扶他:“谢天谢地,郑先生,你们还在!”
他是刘五,佟春江的手下。
“郑先生,快,我带你去跟南珈和素怀会合!”
银川没动,眼中是异样的亮光,刘五去拉他,被他用力挣开。
他张着嘴,发出了一种沙哑的声音,宛如濒死的哀鸣。
他没有她那么有福气,身边的人没一个愿意杀他,所以他就只得自己死。自杀并不难,但要死却真是不容易。或许在她心中,他这辈子对她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亲手杀了她。她如愿以偿甩脱了一切逃走了,而他坠入了活生生的地狱。
从南京往芜湖的一路,银川多次自杀,但每一次都被救了下来。
他是如此恨呐,他想他一定是遭遇了最残酷的诅咒,生不如死,却又无法死去,但是,他该恨谁呢?
佟春江冒死去上海营救被困的妻儿,不得已带人转道南京,然后遇到了南珈,他答应今晚找人送他们往芜湖撤走,虽不能保证安全,但这或许是银川等人唯一的生机。南珈去找银川,只见到了璟宁,尽管璟宁当时正为得知旧事真相而崩溃,但待她平静下来,南珈还是告诉了她。
“您不管想做什么,哪怕是跟郑先生了结,也要离开南京再说,就这一两个晚上的事。等郑先生回来,你们赶紧收拾好东西,我现在要去找素怀,晚上刘五大哥会带人来接你们。不过,你们照常把门锁好,因为我真的无法保证日本人会不会先到一步。只能听天由命了。”
当时已是深夜,日军已有一部分人攻入城中,刘五等人虽然找到了银川的住处,却不能大声呼喊,因为他们无法确定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也无法确定附近有没有日本兵。
但唯有一个人,对刘五等人的到来十分确定,那就是潘璟宁,而在他们到来之前,她也已经确定要和银川做个了断。
她让他杀了她。
璟宁的遗体必须送走,银川已疯狂,他仍坚信她还能救活,拽着她不放,喊着她,摇着她,但璟宁一直都没有醒来。时间不能再耽搁了,无奈之下,刘五打昏了他。生死攸关的当头,谁也顾不上为谁伤感,佟春江立刻让素怀等人将银川带去芜湖,而他自己则与弟兄们寻路南下,即将面临的是更为危险的境地。临走前,他看着银川惨白的脸,叹了口气:“如果你们不怕死,就在芜湖等三天,我的人会想办法把郑太太的骨灰送过来。今天我冒不起这个险。”
〔五〕
船悄无声息地行进,浓云随着风在天空低语,冰凉的细雨敲打窗棂,山峦的叠影映着天际的战火,江涛浮沉,茫无涯际。
银川在黑夜的江上,被记忆的利刃凌迟着。
“一朵花,明明开得很好,很美,开得自由自在,我却硬生生将它摘下,然后对它的凋零束手无策。我毁了宁宁一辈子的幸福。她知道了。她原本可以好好地嫁给她心爱的人,是我生生拆散了他们,是我!我让她先是嫁给了徐德英,又嫁给了我。我像玩弄一个玩偶一样安排着她的生活。
“她全都知道了,原来我这个声称是全世界最爱她的人,其实是害她最惨的人。她真狠啊,她的报复真的狠。她让我亲手杀了她,这就是对我最大的报复。她早就算计好了。我不知道她是多么难过多么痛苦,一分一秒算计着去死。她成功了。将我留在这个地狱一样的世上,让我死不了,不愿意活。她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宁宁,你有没有爱过我?!”
他被汹涌的泪意淹没,脸在抽搐,他想自己一定是在哭,可是没有,他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他试图想清楚他究竟是在哪里做错了,是不是彻头彻尾无可救药的错,因为他做错的事实在是太多了。然后他慢慢醒悟过来,原来只是在第一步走错了。正如同南珈很久以前所说,即便之后每一步都情有可原,但他终究走错了第一步,这个错一路跟着他,一直到成为永劫。
可是没有了她,这一生还有什么意义可言?尤其是在现在,当她已经彻彻底底地离去。
银川伸出手,无力地将手放在胸侧,贴着内包的位置。璟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将一本小册子塞到了里面,那天他在久儿家用瓦片割脉,南珈脱下他的大衣打算为他擦洗血迹的时候发现了它。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本子,他真的不会再愿意活下去。
小册里贴着小乖的满月照,已经泛黄的照片上,那个和璟宁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小娃娃在憨憨地笑着。照片旁的纸页上泪痕斑斑,有璟宁的笔记:“小乖不是早产。我犯下错误那天怀上了她,但小乖不是一个错误。”
一个睡在过道的逃难学生,发出梦呓一般的声音,稚嫩的声音在颤抖,满含着恐惧,也许只是想寻找到一点希望或仅仅只是为转移恐惧,他背诵起了一首诗。诗句时断时续地传进了银川的耳中。
WhenIhavefearsthatImayceasetobeBeforemypenhasgleanedmyteemingbrain,Beforehigh-piledbooks,incharactery,Holdlikerichgarnersthefull-ripenedgrain;WhenIbehold,uponthenight’sstarredface,Hugecloudysymbolsofahighromance,AndthinkthatImayneverlivetotraceTheirshadows,withthemagichandofchance;AndwhenIfeel,faircreatureofanhour!
ThatIshallneverlookupontheemore,NeverhaverelishinthefaerypowerOfunreflectinglove!-thenontheshoreOfthewideworldIstandalone,andthinkTillloveandfametonothingnessdosink.aa诗人约翰·济慈的短诗:《WhenIHaveFears》,穆旦译为《每当我害怕》:每当我害怕,生命也许等不及
我的笔搜集完我蓬勃的思潮,
等不及高高一堆书,在文字里,
像丰富的谷仓,把熟谷子收好;
每当我在繁星的夜幕上看见
传奇故事的巨大的云雾征象,
而且想,我或许活不到那一天,
以偶然的神笔描出它的幻相;
每当我感觉,呵,瞬息的美人!
我也许永远都不会再看到你,
不会再陶醉于无忧的爱情
和它的魅力!——于是,在这广大的世界的岸沿,我独自站定、沉思,直到爱情、声名,都没入虚无里。
雨虽然没有停,但天已经渐渐亮起来,晨曦微朦的时候,银川闭上了眼睛,半梦半醒间,有人在推他。
“叔叔,叔叔!”
他睁开眼睛,久儿可爱的小脸蛋正凑近过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是担忧的神色。
“小久儿,你不睡觉啦?”
“叔叔你为什么哭了?”
“我哭了?”银川笑了笑,“叔叔没哭。”
“骗人!你脸上全是眼泪!”久儿眨着大眼睛,指着他的脸。
“好吧,我是骗了你,我错了。我是哭了。”银川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你是不是又在想你的妻子啦?”
忧伤涌上了他的心,他点头:“是的。我想她,每时每刻都在想。我一想到她就会很快乐,但一想到她已经走了,就非常伤心难过。”
“你别伤心,你要高兴起来,这样她才会开心。她肯定不希望你难过的。”
“嗯,也许吧。小久儿,叔叔累了,想再睡一会儿。”
“嗯,叔叔你好好睡。”久儿道,向他眨了眨大眼睛。
银川重新闭上眼睛,他太累了。
久儿托腮凝视着他,想着昨天夜里他送给了她一个布娃娃,他说,这是猫猫头,它是我妻子小时候的朋友。久儿非常喜欢那个可爱的猫猫头,抱着它使劲地亲了亲,她想:“叔叔给了我猫猫头,我也要送叔叔一样东西。”
“久儿!”母亲在走廊上轻声叫她。
久儿轻轻将一个小东西塞到了银川的衣兜里,转身一溜烟儿跑了出去。久儿妈一见她,急忙拉着她往出口走,一路走一路训斥:“一会儿船就要开了,你还到处乱跑,你这个孩子,真不让人省心。咱们快下去,你爹已经上岸了。”
“哦!”
这是卢家渡,经过三天的航行,已经进入了湖北境内。久儿一家全部下了船,轮船稍作停留,继续往汉口驶去。久儿站在渡口,踮起脚,目送着那艘船,挥起小手,就好像银川正在窗口看着她一样。
“妈妈,你说叔叔会高兴起来吗?”她转头问母亲。
“人家不烦你都算好的了,你老去打扰他休息。”
“我送他礼物,他也会不高兴吗?”
“礼物,你送他什么了?”久儿妈奇道。
久儿垂下小脑袋,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她怯怯地说:“我把银锁送给他了,妈妈,你别怪我。”
“你这孩子!”久儿妈跺足道,“那是……那个是你……”她忽然嗫嚅起来,想了想,恨恨地说,“妈妈在你出生后给你打的银锁,你这孩子,怎么把它随便送人了呢!”
“可是叔叔送了我猫猫头,我也要送个好东西给他。”久儿辩解道,小辫子微微晃动。
久儿妈很生气,弯下身子在女儿衣兜里翻了翻,摸到一个东西,不禁松了口气,她用手指勾住,将它拿了出来,然后在女儿额头上敲了个爆栗,道:“还好你没把它也送出去,好歹留了一样下来。”
那个东西随着她的动作轻晃,是红绳系着瓜果状的琉璃珠,发出叮叮的脆响。
小久儿抬起小脸看,眼睛半眯,眼角像小蝌蚪一样微微下垂,她快乐地笑了起来。
雨水打在窗上,风雨声中,他似乎听到树梢的声响,清晰,有节奏。又一个春天会即将随着这风这雨,随着滚滚长河一呼一吸间奏响的旋律如期而至。真是残酷,每一个春天对这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是不闻不问的,在它该来的时候一定会来,赶赴的是与它自己的佳期。是的,春天总是会来的。
银川终于睡着,他做了一个梦,她出现在他的梦中。
无人收拾的花园里开满了玫瑰和黄水仙,梧桐树的新叶子被阳光映得透明,她将大衣脱下,随手扔到木色斑驳的长椅上,快步轻跑到喷泉那儿,那是他们小时候最爱玩耍的地方。喷泉很久都不喷水了,但她一走近,晶莹的水花便如音乐般响起。她坐到水池边,缎面鞋上的金线花朵闪闪发光,她微抬起脸,闭上眼睛。
他坐到她身边去,伸手替她挡住飘洒而下的水珠。
她没有睁开眼睛,靠在他肩头,叹息一般微笑着说:“终于回家啦。”
他知道这只是个梦,即便在梦中,他亦清醒地知晓,这是他的幻觉。
梦境变幻,回到了他们的小时候,在喧闹的市集,老僧人画了一幅画,一行大雁飞过高山和江流。银川听到它们响亮的鸣声。
“小妹妹,你希望它们飞去哪里?”
“我希望它们回家!”小女孩大声回答。
在梦中,他看着那个小女孩,泪水长流。
悠悠风声响起,浮云之上是深邃天空,日月星辰照耀这渺小的人世间,照耀着渺小的他们,宁静又慈悲。
人生一世不过是一一行遍必经的路途,尝尽百般滋味,然后告别。她只是先行了一步,待他终于也跨过这红尘梦之浮桥,在又一年春雨落下之时,或许会在时光的河流上与她重逢。
又或许,会再次相逢在一场梦中。
世事前缘如催生万物的春风。
春风化雨。
春雨落长河。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