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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落长河 下卷浮生 第五章 蒹葭

所属书籍: 春雨落长河

    〔一〕

    潘盛棠出生在农历腊月二十三日,所谓“灶王升天”日,族中长辈认定他必有官命财运。

    银钱堆满十三行的时代,潘家曾“盛”到何种程度?

    行商是政府特许与洋人做生意的商人,在洋人们心目中就是“King’sMerchant”。潘家是行商中数一数二的家族,承揽货物进出口,动辄数十万银两之巨,承保税饷数万至十余万不等。被埃德蒙念兹在兹的“退货”一事,亦为中英两国商贸史上的一段佳话。

    当时,潘氏承接了一家英国小公司的福建茶代理,这家小公司载着满船茶叶去往欧洲,船舶搁浅使得茶叶在途中被毁过半,英商提出退换货要求,只字未提发生了事故,只说:“茶叶质量不够好,要求退货并更换新茶。”这批茶叶陆续运回广州,有的散放在麻袋和木桶里,有的直接堆在甲板,大部分包装都已破损连编号都看不清。潘盛棠的曾祖父潘振官略一调查便知道了真相。一千多箱茶叶,退赔数总计一万多两银子,他并未犹豫,甚至一句也不为自己的商行辩驳,而是立刻装载新茶,全数换给了英国人。

    他说:“盈亏不以时论,如同阴阳两面,暂时吃亏,不代表将来不会获益。总得有人饮‘头啖汤’。既然以往从未有过这种退货的先例,普惠行便开此风气之先。”连东印度公司得知后都不得不竖起大拇指,夸赞这位中国商人的魄力和诚信。从此凡是带有“普惠”二字标记的茶叶,在欧洲通行无阻,畅销数十年。那家英国公司亦铭记这段历史,在潘家败落后,将“普惠”二字沿用到他们中国商行的名称之中,普惠洋行之名由此而生。

    十三行行商与洋人的生意关系如同水乳交融,在彼此信赖的基础上共同创造财富,这辉煌传奇的历程,依旧逃脱不了晚清国运的碾压与修理。

    在当时大多数人心中,普惠行经营的绝对是正当生意:蚕丝、茶叶、布匹、瓷器……但和潘氏家族关系密切的那些英国洋行还从事着一宗罪恶的事业:鸦片。在疯狂销售鸦片的过程里,白银滚滚从中国流入了英国,贸易顺差的天平发生了倾斜,在这样的背景中,朝廷重臣林则徐领受皇命南下禁烟。而夹在朝廷与洋人之间的十三行行商,处境变得十分艰难。

    有一次,林则徐要传令给洋人,不由官方正式通告,而让粤海关挑一个行商去传话,那个行商便是曾经被无数中外商人视为榜样的潘振官。他脖子上套着铁链,像一条狗一样被押着去洋人家,只为替官府说句话:“林大人命查尔斯先生立刻进城。”这就叫“白狗食屎黑狗当灾”。在抑商传统等级森严的封建时代,不论清官贪官,并没一个人给予商人真正的尊重,不论他是否富可敌国。

    1841年夏天,英军攻入广州城下,十三行行首之一的伍绍荣代表中方去和统帅义律谈判,《广州和约》签订之后,英军退守虎门之外,清廷则需于七日内交齐六百万两白银,这笔巨款的三分之一,由十三行行商共同分担,不给钱就是卖国,不给钱就必须死。

    普惠行的潘家,献出了全部家业。

    广东十三行最终被战火付之一炬,行商们也被腐败的官僚体制与连年的战乱逼上了绝路。潘氏虽留有少量余财,但家道中落却是不争的事实,孩童时期的潘盛棠曾在无数个冷雨凄风的夜晚,帮体弱多病的母亲织布熨衣,他的曾祖父在郁郁中去世,洋人们在珠江的舟船上为他写了一篇声情并茂的悼词,却并不知晓这个商人的子孙正在岸上争抢他们从船上扔下的酒瓶。

    “官”这个字,曾嵌入十三行每个行商的名字里:怡和行的伍浩官,广利行的卢茂官,普惠行的潘振官,永和行的郑琼官、郑庭官……父业子承,兄终弟及,一代又一代继承人更替着,带有“官”

    字的商名却延留了下来,如骨血一般珍贵,仿佛它能为行商们在夹缝中求生的命运带来尊严和运气。

    到潘盛棠这一代,行商家族气数已尽,别说商名,有的连商铺中的算盘、镇尺都未必留了下来。潘盛棠出生的日子很好,命主官财大运,按习俗他的名字里更应带有“官”字,但潘家已败落,家业中兴看起来非常渺茫,考虑到“官”字难免让人忆起潘家昔日辉煌,惹来一番难堪,潘盛棠的父亲抬眼瞧了瞧庭院中遇暖早发的海棠花,在儿子响亮的啼哭声里写下“盛棠”二字。

    用广东话来说,潘盛棠自小“眉精眼企”,其祖辈在福建沿海搏浪击风的坚韧耐性和狠劲亦深藏于性格之中。父亲早逝,唯一的伯父长子早夭,盛棠兼祧两房,小小年纪就不得不四处打零工,得赀养家糊口,每日无论如何也要挣得几枚铜板交给母亲。一百多年前,潘家祖辈是靠挑担子卖海产、箍桶、打杂发家的,一百多年后,潘盛棠从给各个洋行跑龙套当学徒重新做起。

    十四岁,他去了以船运和食糖为主业的太古洋行,做一个每个月拿四毛钱鞋袜薪的学徒,拼命自学英文,在英文写作和对话上的造诣甚至超过洋行的许多高级经理。太古在广东的买办们有的好逸恶劳,有的疏于业务经营,盛棠借机参与了洋行的许多生意。航运是太古的财源命脉,盛棠不光对每一个舱位和运输情况了如指掌,为了不误船期,还时常通宵验货赶船,码头上进货量极大,食糖和货物堆成山,黑道常去码头顺手牵羊,若被发现便干脆实行抢劫,滋事不断,曾有整整一年,盛棠总是遍体鳞伤衣衫破烂。

    这个年轻人不嗜烟酒不好赌博,不苟言笑,给人精明却忠厚的印象,他奔忙于海关及洋行之间,用渐趋老练的交际手腕在各色人间周旋,与此同时,经手的资金总是调度有方利上加利,这样的人自然会得到洋行的重用。二十岁,他正式成为洋行买办,用攒下的佣金经营福建老家的一家小小茶庄,盈利后又慢慢收购了一些散户,逐渐给洋行供货,洋人们从潘家的茶里品出一种久违的香气,打听后才得知茶庄的主人竟是十三行“普惠行”潘氏的后人,鼎鼎有名的潘振官的曾孙。自此,盛棠更是被他们刮目相看。

    盛棠有着惊人的自律,每日天没亮就开始工作。在电话机还鲜见的年代,他通常是一个码头接一个码头、一家货栈接一家货栈来回地跑,了解货物最新的价格变化,清点随时更替的出货清单。他是身体力行的执行者,哪怕再累,也总是摆出一副坚毅耐心的态度;寡言少语,但只要一说话便会说到重点上,让人心服口服。每当一个下属磕磕绊绊地花很长时间向他汇报一件事,他严肃的脸庞和矍铄的眼睛总让人不寒而栗,他的威严与他的财力和权势同时快速地生长。

    二十六岁,他已是广州商界炙手可热的新秀。他不会错过任何机会结识重要人物,专门有个本子记录着和那些人物有关的一切信息,并随时增删和修改。很快他便能陪同洋人们参加一些重要的聚会。

    万家灯火初上之时,在**漾着华彩的珠江岸边,人们总能看到一个衣衫清贵的年轻人,行色匆匆地奔向一个个晚宴所在地,如果能稍加留意的话,人们不难从他英俊的眉目间看到那种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快乐。二十八岁,他娶了广东巡抚荣谦的爱女,和官府搭上了关系。

    三十岁,他成为普惠洋行的总买办,与此同时,他参与的保险、油栈、茶庄、糖厂各种外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数十年中,他为自己编织了一张庞大的财富网,将上海、广州、汉口商界逐一渗透,他的金钱帝国渐渐崛起。

    他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床头,映得枕边的金丝忽明忽暗,因一点暖意也没有,倒显得如幻象一般。药水的气味弥漫在屋子里,护士将针头从盛棠手背拔出,用过的针管在雪白托盘中发出清脆响声,真是让人觉得寒冷的声音。

    盛棠双目紧闭,嘴唇不时轻轻发颤,醒来后必然是大咳,又或许是咳着醒来,连着三天整个人昏昏沉沉,连意识都似乎不清楚。云氏坐在离他最近的椅子上,不时抬手拭泪,护士临出门前向她行了个礼,又低声嘱咐了几句,云氏点点头,道:“有事我会叫你的。”待护士走了,又低低哭了起来。璟宁站在一边,从小君手里将一个铜暖炉接过,见母亲这么一哭,蹙了蹙眉:“妈妈,医生都说了父亲没有大事,你这么哭下去倒是个什么意思呢。而且父亲醒过来见你这样,难免又会生气。”

    云氏哽咽道:“那你让他醒来,哪怕醒过来朝我们撒气也好啊。

    他要再醒不过来,只怕这潘家就没我们娘儿仨的位置了……”

    “您这是说什么呢。”璟宁不耐烦道。

    “我想跟你爹爹单独待一会儿,你们先出去。”云氏用手帕子擦了擦眼睛,愣怔怔地凝望着丈夫,璟宁见她这样,叹了口气,将暖炉塞进父亲脚下的被子里,带着小君离开了。

    门刚一被关上,云氏悲哀的面容顿时变得平静而冰冷,炯炯发光的眼睛在盛棠脸上停驻了小会儿,见他依旧沉沉昏睡,便飞快地移向别处。

    他们早就分开住多年,这间卧室,她也是近几日才来得勤一些。

    这个房间被改造成了和洋行一模一样的办公室,无非就是多了张床而已,家里除了盛棠,没有谁可以在这间屋子里停留超过一个小时的时间,即便是那个看似最被钟爱的长子。洋行倒是每天有人会来,多半是华账房里的高级人员,要么就是律师或是财务,他们来给盛棠汇报公事,同时听他指挥去做一些事情。但说实话,盛棠几乎是足不出户就帮洋行完成了一项巨额收购,对,就在这屋子里,他做完了对启润商行的所有调查工作。

    他是怎么办到的呢?

    现在这个屋子又多了一个功能,它变成了一间大病房,有着齐全的医疗护理设备。书桌上的几个电报机电话机不再响了,怕耽误病人休养,潘大少爷做主拔掉了所有的电话线。盛棠奄奄一息躺在**,呈现出一个老人能呈现的一切弱势和难堪,时光剥离了他身上的威严和暴戾。

    云氏站起来,像一只动作灵敏的母猫逡巡在房间四处,悄无声息地翻检寻找。她找了不止一天了,只要有机会待在这间屋子里,待避开众人,她都会下意识地去翻一翻找一找,尽管她也不知道究竟要找什么。

    潘盛棠似乎也不像是个会提前写遗嘱的人,财产对他来说意味着一切,他可舍不得提前将它们安排给别人,且他似乎一直觉得自己不会死,他太惜命。再惜命又如何,还不是像现在这样,跟个死人一样睡在**。

    云氏直觉这间屋子里,一定藏有潘盛棠的秘密。昨天她找完了书柜,里面全是厚厚的账簿,她看得很累也很快,一无所获。今天她翻完了抽屉,但依旧什么也没找着。潘盛棠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商人,六亲不认唯利是图,在这间屋子里几乎找不到一丝半点和他的家庭生活有关的东西,连照片都没有一张。这间屋子就是一个办公室,一个病房,或许也是一个停尸房,但就不是一个家。

    云氏疲惫地坐在皮质沙发上,真心地流下泪来,一边哭一边骂,声音很低,因为**那个半死不活的人依旧震慑着她,但她真是怨啊,眼泪停都停不住:“你死就死瘫就瘫,也不让我有个准备。跟了你这么多年啊,一点好处你都不念着我,心里只有你的那些钱。好吧,挺尸了吧,钱又有什么用?能给你换回几口顺畅气儿?你那么恨你那原配老婆,不是活活逼死了她吗?现在人家给你生的儿子可算是出息了,可以替潘家当家了,顺顺当当拿走你的钱,高兴了吧?要死就赶紧去死,去见见你那死女人,瞧她怎么笑话你!”

    哭累了骂累了,她方站起身来,朝盛棠的床边走过去,习惯性地低头看了看,这一看只差点把魂儿给吓没了。

    因为潘盛棠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定定地瞧着她。

    云氏双腿发软,颤声道:“老、老、老爷!”

    盛棠咳了咳,一口痰闷在嘴里,轰隆隆作响,云氏胆战心惊之下竟忘了给他递痰盂,只在那儿僵立着。

    盛棠含糊着道:“口渴。”

    云氏回过神,扶着盛棠吐了痰,用毛巾给他擦嘴,再倒水给他喝。盛棠整个人无力地倚在她手臂上,能感觉到他在颤抖,云氏小心问:“老爷什么时候醒的呀?”

    盛棠转头又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云氏最怕他这样看她,看得背脊发麻,他哑着嗓子说:“就这么怕我死?把眼睛哭成这样。”

    云氏泪流满面道:“老爷啊,这几天我真是担心得不得了,我和孩子们哪里能离得开你啊。”

    盛棠缓缓躺下,闭上眼睛:“嗯,我知道。”

    云氏殷勤地给他掖被子,又将他脚下的暖炉换了换位置:“老爷冷不冷?”

    盛棠摇摇头:“我睡了多久?”

    “昨晚您吃完药后就没醒过,现在都下午两点多了呢。”

    “一天又快过完了,时间过得如此之快。”盛棠幽幽地道,他的声音虽然微弱,但气息平顺,显然有了明显好转。云氏一颗心七上八下,忽然眼睛一亮,拍手道:“我去把宁宁和阿暄叫进来!他们要知道你醒了一定高兴得不得了,他们这两天一直不眠不休陪着你呢……”

    “阿琛呢?”盛棠问。

    “他……”云氏脸一冷,“一直在洋行。埃德蒙让他暂时做代理总办,就只你病倒那天才在家里待了一会儿。”

    “给他打个电话,说我醒了。”

    〔二〕

    璟宁抬起头,从银川那双明亮眼睛里中看到自己委顿的容色,她独自在楼道里已坐了许久,脑子里空洞洞的,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到了身边来。

    他柔声道:“回学校去,这里没你什么事,父亲不会有大碍的。

    二弟呢?”

    “妈妈让他去找邵伯伯了。”

    银川在心里冷笑了一下:“看来是怕我分家,去找靠山了。”

    “大哥哥,你忙完了?”璟宁问道,他这三天基本上都不在家里,她一直担心他太过操劳,因为他看起来这般清瘦。

    银川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道:“你不用在家里待着,这里有我,有你妈妈和二哥,别把你的正经事耽误了。”

    她被“正经事”这三字弄得脸上一红,又不太敢确定他的意思,便看着他,他的眼神很平静,倒不像是失望,更像是因为放弃了什么而显得简单纯粹。他曾说希望她过得幸福,她在他眼中看到了这样的期许,但她并未觉得轻松,甚至为两人变得愈加明显的隔膜感到隐隐难过。

    “要走就赶紧走,去你想去的地方,让那个人为你安排。现在是个机会,但这个机会并不是你待在家里就能抓住的。”

    “你……真的同意我走?”她面上浮起怀疑。

    他的语气十分坚定,就似说出来要逼得他自己也相信似的:“是的,我想要你现在离开汉口,我希望你能幸福。”然后迅速移开目光,径自走向盛棠的房间。

    璟宁震了震,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整个身子都是僵的。过了一会儿,云氏从走了出来,脸色焦虑,璟宁以为父亲有什么事,孰料母亲却怔忡地来了这么一句:“你爹今天会不会立遗嘱?非让我把你大哥叫回来,肯定有古怪。”

    璟宁由衷觉得反感,生硬地道:“我要回学校去。”

    云氏瞪着她:“父亲一会儿找你怎么办?分家没你的份儿,你连哭都来不及。”

    “我不会为这种事哭。”璟宁说,“妈妈,我不在乎。”

    云氏气得脸都白了,冷笑了一声:“你不在乎,是因为你用不着操心!越不在乎,越有人苦心为你谋划争取,什么都不用做却什么都会有,这就叫命好。你就什么都不管吧,让你娘我苦命一辈子,操心一辈子。”

    璟宁忍着泪道:“如果是家产,真的不需要为我争。我现在只求能短命死了,这样妈妈就省心了。要真的有我那份家产,我心甘情愿给妈妈,但父亲要是不分给我,我也没办法。可惜了,我现在就是不敢死,怕痛怕麻烦,还胆小舍不得,可见我是个自私自利的祸害。妈妈不如每天上香的时候求老天爷早日把我收了去,不让你为我吃这份苦,就当白生了我这个女儿。”

    云氏万料不到她竟说出这么一番话,直刺得眼泪在眼睛里直滚。

    璟宁见她这样,毕竟还是心痛,走回去伸出双手拥抱她,云氏的心登时就软了,搂着女儿啜泣起来,这时盛棠的房门从里面被人轻轻关上,云氏心中越发地慌,她知道潘家的两个当家人在开始谈话了,这一次谈话,或许会改变这个家族所有人的命运。

    树影凌乱,窗外风声如潮,月光在大地上急速流淌。

    银川关上门,走到窗前的位置坐下,面向盛棠,灯光映在盛棠暮色沉沉的脸上,他的瞳仁中折射出虎纹一般的光影:“阿琛,想不想听点过去的事?”

    银川道:“您若有力气就说,若没力气,就不必说了。”

    盛棠恍若未闻,淡淡一笑:“敏萱在和我定亲之前,广州名流才俊,都争着抢着去荣家提亲,连郑庭官也亲自托媒人去过荣家。当时,大半个西关都是郑家的,郑庭官的生意在海外也做得很好,我和他比起来,从辈分到实力上都差了不少。但你母亲并未动心,一来她心高气傲,郑庭官家中已有妻妾,她自然不愿意去和人共事一夫;二来,你外祖父刚到任广州时,我替荣家做过不少事,敏萱和我认识在先。我对敏萱一见倾心,可惜她是个真正的闺秀。”

    银川紧抿嘴唇,呼吸渐渐急促。

    盛棠沉浸在回忆之中,目光朦胧:“一个闺秀,是不会轻易表明她的心意的,哪怕她爱一个人爱得要死,也只能将秘密深藏于心。这真是害了我也害了她。直到她嫁给我,我都不太确定是否出自她真正的意愿,她那么年轻,又那么漂亮,怎么会看得上我呢?而我……潘家曾落魄过一段时间,我发迹的经历和暴发户其实没什么区别。当她蹙眉的时候,沉默的时候,我总会感觉到和她有段遥远的距离,尽管我很努力地做生意挣钱,努力跻身到广州的上流社会,但这距离并没有因此缩短。她就像一个华美的花瓶,一件贵重的衣服,我看着喜欢,想要,费尽心力得来了,却是用不得也穿不起。怕摔碎了花瓶,衣服穿到身上又觉得不合身,想扔掉又舍不得……你说我中不中意她?也许。可要是我真的不爱她,我又怎么会那么看不开,做出那么多有违心性的事情?庆功宴上,你让歌女唱的那首竹枝词是我写给敏萱的,你能想象吗?我这样一个人,也会给心爱的女人写情诗。”

    “她心里只有你。”银川切齿道,“她到死都想着你。那首竹枝词,她临死都念着。”

    盛棠吃力地背转手,抚了抚腰后的靠垫:“说来也很讽刺,娶她的时候发誓要待她如珍宝,可实际上,我却把她逼死了,她自杀过不止一次。第一次,就是在我出卖她的那天晚上……”

    他忽然觉得有点头晕,珠江江畔的屐声帆影在眼前若隐若现。

    娇美的年轻妻子,纤小的双足踏上花船甲板,船身晃**不易站稳,他小心翼翼扶着她进了船舱,她坐下,朝他温柔一笑以示感谢,这顿时令他的心被无边悲伤占据,以致无法直视那张皎洁的面庞。敏萱澄澈的眸子波光轻闪,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他突然深深吻在她柔软唇上,她吓了一跳,手掌抵在他胸口,一向矜持的她对他的唐突向来有些抗拒,他顿觉灰心,只说:“我去办点事,你等我片刻。”

    她温顺地答应了,他赶紧转身欲走。

    “盛棠!”她唤了他一声。

    他停下脚步,她羞涩地垂下头,像个无措的孩子:“我有点饿。”

    他应以一笑:“我带马蹄糕回来。”

    她红着脸点点头,他无可抑制地想流泪,心中壁垒差一点垮塌,一狠心快步出了船舱。

    是哪家在唱:

    “落花满天蔽月光,这一杯附荐凤台上,绮殿阴森奇树双,明珠万颗映花黄……啊,啊,轻舟远去山万重啊……又是哪家敲起了鼓。

    笃锵,笃锵……轻舟去啊……人隔万重山……”

    水声悠悠,鸡蛋花散发馥郁香气,月光凄迷,当他终于远离河岸,最后一次回头,透过茂密的荔枝林已难以分辨她究竟在哪一艘船上。珠江上的民船成百上千,雕梁画栋般的花艇亦多得数不胜数,船里的男男女女或纵情狂欢,或生离死别,红尘凡事,都由着江水无声载着流向远方,融进覆于天际的墨色烟云。

    三十万银两次日便入了账,潘盛棠如愿成为普惠洋行的总买办,族人们大摆酒宴,庆贺潘家大倌在洋行华账房坐了首席。

    何仕文在清晨将荣敏萱接回了家,而郑庭官当天就离开广州去了南洋。

    在禀报情况的时候,何仕文眼中掠过泪意:“郑庭官坐在船头,穿着一件单衣,神情极是狼狈,见我来了,他方叩了叩舱门,对里面说:‘潘夫人,你家里人来接你了。’夫人低低应了一声……我进去一看,她衣衫上全是水。原来昨晚郑庭官支开船家,怕夫人逃跑,就将船划到江心,夫人,夫人还是趁他……趁他没留神,投了江。幸亏还是被救了起来。”

    起初,不论敏萱做出多么过激的事,盛棠都完全谅解。他恳求过她的原谅,尽力解释过:郑庭官在生意上是如何咄咄相逼,失去普惠洋行这个机会对于潘家有多么大的损失,潘家好不容易重拾当年十三行时代的威望绝不能功亏一篑,他待她仍会和以前一样……她根本听不进去。听不进去没关系,他想他会一如既往爱她。他甚至带她住到郊外别墅,远离尘嚣,近半个月形影不离,这对一向勤勉工作的他可是件极不容易的事。可敏萱性格大变,她不再逢迎任何人,再没有了温顺,潘家亲族并不知其中原因,只认定这官家小姐傲气骄纵有失妇德,他们厌恶她,诋毁她,而她根本不屑于辩驳。就这么过了一年,连盛棠也觉得没意思了。逃避屈辱与内疚的最好办法就是遗忘,他也受不了每一次面对她时自己的样子,那种讪讪的模样。

    盛棠更加沉迷于生意,商业上的成功如兑了蜜汁的蛛网,让他在贪恋甜头后,陷入无可逃脱的旋涡。对于一个充满野心的男人来说,有什么不可以拿来交易的呢?远大前程摆在眼前,其余的全都可以看开。他辗转于上海、汉口、宁波等地,甚至远赴国外,将敏萱独自留于家中。直到他娶了侧室的消息从汉口传到广州,敏萱大受刺激,终于平生第一次弯下她的傲骨,写信恳求他回家。他欣喜万分地回去,再后来,她怀孕生子——他曾想当然地认为孩子是他的。

    在这一段短暂的安宁日子里,有些许时刻,尚能寻觅到一丝宛如新婚的温馨,但这就像一层薄冰一样脆弱,表面之下潜伏着动**与怀疑的涡流。风暴轻而易举地就来了,这一次,它摧毁了一切。

    盛棠也觉得好笑,为什么自己的人生中会有荣敏萱这么一个角色。他如此理性聪敏,意志坚强,完全可以忽略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不过就是一个女人,哪个富商缺过女人?她是官家小姐又如何?

    该从荣家得到的他早已得到,在广州凡是有头脑的生意人都很清楚一个道理:“交官穷,交商富,交了赌徒输裤子,交了和尚几道素。”

    凡是和官府相交,赔钱折本是普遍的结果,要晓得见好就收。荣敏萱高贵身份的利用价值并不长久,荣家一败,这价值也就没了,他潘盛棠顶着荣家女婿这个身份,还平白担了不少风险。

    但她依旧是他不能自持的例外,一看到她,盛棠就觉得七情六欲贪嗔痴毒全被勾了出来,她是他的冤家和祸害。

    在发现她暗自与郑庭官私通后,盛棠在突然间就如释重负。不愿意深想其中因由,不去想自己拒绝对流放在外的岳父施以援手曾让她多么失望伤心。选择痛恨比选择痴爱更容易,选择占有与摧毁比选择放手和宽容更轻松。为了钱出卖她,是他平生最大的耻辱,他觉得不再亏欠她的感觉很好,不再低她一等的感觉更是美妙,她的背叛超脱了他对她的罪,他终于清白了,而她满身脏污。

    一切就简单了许多。他可以毫无愧色地折磨她,凌辱她,冷落她,享受高高在上的骄傲;他也可以放手实施对郑的复仇与攻击,直到走到最决绝残酷的一步……记忆是凝固的,零散的,凌乱的。举重若轻的线条,缥缥缈缈的碎片,轻描淡写地在心里划过来划过去,陈旧的伤口溢出了新鲜的血,但伤口的主人,已能无视它带来的痛,自虐般地撒上嘲讽的盐。

    盛棠呵呵笑了起来,声音嘶哑破碎,他漫不经心地道:“如果你是我,当知道心爱的女人在背地里和仇人私通,你爱如珍宝的孩子,有可能是奸夫的孽种,你会怎么做?”

    银川双手冰凉,锋利的目光直视着他:“我不是你。”

    “你不是我,但未必不会处在我当年的境地。”

    “没有可能。”

    盛棠又是嘿嘿一笑:“一辈子很长的,可不能打包票。如果有一天能看到你和我一样,应该会非常有趣……”

    银川眉峰一挑:“您的精神好多了,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盛棠一声长叹,好似万般无奈:“我还是抓紧时间说点正事吧。

    阿琛,在这三天里,你为我做了哪些安排?”

    〔三〕

    银川道:“洋行在查华账房的旧账,大多是你亲自经手的一些生意,我没有权力拒绝,也不能对他们有所隐瞒,所以,我把你背着他们做的事,全都告诉了他们。他们很有收获。埃德蒙终于知道,那个一直以来在他面前表忠心的人背地里可发了不少横财,他气得差点犯了心脏病。”

    盛棠平静地点点头,说道:“他心脏是不好,想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倒还觉得十分有趣。”

    银川的眸光闪了闪,像暗夜的星火:“前几年你用洋行的钱大量收购公债的事也被抖出来了,都在算这笔账呢,就等着本息一并合计好,拿着证据到法院去告你。若说对你做安排,应该轮不到我来吧?”

    盛棠向他招了招手:“过来点,我耳朵不好,听得费劲。”

    银川走过去坐到床边的椅子上,面无表情。

    “紧张吗?”盛棠扫了他一眼,不待他回答,接着道,“完全不必。我现在就是个废人,你怕什么?”

    “有什么好怕的,我又不会坐牢,我又不是废人。”

    盛棠孔孔孔地大咳了一阵,直咳得额头冷汗直冒,肩膀直哆嗦。

    银川平静地看着他:“是你怕了吧?”

    盛棠喘息稍定,叹道:“在商场这大半生,见过多少人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今天出尽风头,明天落魄失魂。说实话,对现在这样的结果我并不意外。可我这老朽之身,已然病入膏肓,扛不过牢狱之灾啊,若在这两天死了倒好,要是没死,念在我好歹对你有养育之恩的分上,要不你来代我受此一劫?”

    银川道:“我自该好好报答你的养育之恩,所以假如你真进了牢房,我保证不会让你跟何仕文一个下场。何仕文是怎么死的?吞筷子卡死的?我让人天天喂饭给你吃,你根本用不到筷子,这样行不行?”

    “谢谢了,真是想得长远周到。不过今天的谈话好像有点怪,我一时半会儿还不习惯。”

    “说实话我也不太习惯。咱们慢慢来,不用急。”

    “难为你了,一直忍到今天。”盛棠的目光一瞬都没有离开银川的脸。

    到了这个份上,所有的往事都不再是秘密,所有的问题也都有了答案,纵然表面依旧能做到谈笑自若,但两个人的目光里都激**着一团烈火。

    盛棠闭上眼睛,习惯性地用食指指节敲了敲眉心,一下,两下,三下……然后他睁开眼睛,微微一笑:“你不希望我死的,对吧?”

    “你的债还没还完,老天爷也还没给你一一清算够呢,怎么会让你死呢?”

    盛棠抬了抬眉毛:“孩子,底牌亮得太早,小心遭教训。听我一句劝,以后还是稳重些好。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还年轻,老天爷做事的风格你不懂。”

    银川的呼吸渐渐急促,嘴角却浮起笑。

    盛棠语重心长道:“老天爷最爱戏弄的就是我们这些商人,你想,商场上哪有公道可讲?”

    银川亦点头:“没错,若真指望老天有公道,你怕是早就变成鬼了。”

    “可不是,我非但没变成鬼,还活到现在,把仇人的儿子养成这么个人才。”

    银川无声地一笑:“当年为什么不把我杀了?”

    盛棠反问:“去年发大水,你又为什么要救我?”

    “我还没得到想要的结果。”

    盛棠又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一件极开心的事:“真不愧是我**出来的好儿子,行事作风跟我一模一样。”

    银川回应以沉默。

    盛棠笑了一会儿,觉得口中干渴,侧过身子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无奈手使不上力,杯子刚拿到手便滑落到床下,洒得枕头和地板上都是水,银川坐着一动不动,看着他在那儿折腾,盛棠亦无所谓,舔了舔嘴唇,慢慢躺倒,长吁出一口气,依旧是有气没力地道:“敏萱死前留血书说你是我亲子,我选择了相信。当年我若真确定你是郑庭官的儿子,是不会留你的。”

    银川平静无波的眼中泛起一丝涟漪:“哦,那什么时候确定了呢?”

    “刚刚。所以我才说你底牌亮得太早。可惜了,这么多年,我真的把你当亲生儿子养。”

    寒意从银川背脊缓缓爬起,眼前这个老人虽然眼睛半睁半闭,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儿,但依旧有种凌厉的煞气。

    盛棠道:“可以理解,年轻人嘛,即便再谨慎,觉得要赢的时候总还是会忍不住要炫耀一番,更何况这些年你如此勤奋刻苦,没掐准胜算是不会轻易兜底的,我估计你也是憋不住了……好吧,按理我似乎没有跟你谈价钱的能力了,但今天你能耐着性子坐在这儿,自然是因为我还有些用处。告诉我,你要我做什么?”

    “当年你施与别人的一切,慢慢地会全数回到你身上去,你夺走的东西,我也会让你连本带利还回来。”银川的眼角轻描淡写地扫了一下床头柜上的果盘,“打个比方,就好像你当年吃了一个不该吃的苹果,而我今天要做的,无非是让你把苹果树都给吐出来。”

    盛棠的眼睛陡然睁大,有一瞬间,他非常想攥住银川的喉咙,将它一寸寸捏碎,又或者剜下那双已毫不藏匿锋芒的眼睛,让它们无法这样有恃无恐地藐视自己。但这只是一瞬间的念头罢了,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他屏息了一会儿,平复下胸口如千万根针乱扎一般的痛意,哑声道:“你……”

    “其实这些对你来说应该都不算什么,最难的时刻你不也挺过去了?真是讽刺,卖掉妻子换押金才有了当买办的机会,数十年对洋主人忠心耿耿,不也像条丧家犬一样被撵出了局?”

    盛棠只觉喉中腥咸**一涌,适时地抬手掩住了嘴,一道热意猛地溢在手心,指缝间渗出血迹。银川生起微不可察的怜悯,去拿了一张毛巾递给他,盛棠接过,擦擦手又擦擦嘴,唇角始终带有的那抹笑终于敛去。

    银川打开放在一旁的公文包,取出一叠文件:“这里面有一页是埃德蒙的亲笔信副本,他已向上海和伦敦总部请示让你退休,董事会每个人都签了名——洋行是真正放弃你了。这个就给你留做纪念。”

    听到这儿,盛棠脸颊的肌肉轻轻抽搐了一下,银川慢慢欣赏他表情的变化。

    阿喀琉斯之踵,坚不可摧的半神也有致命软肋。对于潘盛棠来说,洋行的信任就是他的软肋,由彼此的信任及数十年的合作搭建起来的契约,竟然也如此不堪一击。

    契约是什么?对于商人来说,契约所系无非也是利益。商人无利不往,古今中外都是如此,利字被拆开,一边是“禾”,一边却是“刀”。为了让埃德蒙向潘盛棠挥下这一刀,银川已筹谋了许久。

    “另外两份,一份是股权转移协议,一份是我们真实关系的声明。潘家的房产、地产和外庄生意我一分不要,我只要你和璟暄在洋行的所有股份。如果没有异议,请在上面签下你的大名。”

    “不签呢?”

    “那就太不理智了。你和埃德蒙拆伙,不妨和我搭伙,没了洋行的位置也不妨碍你在家养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损失点钱算什么,总比坐牢好吧?难不成真要我派人去牢里给你喂饭?我是真想留点余地的。”

    盛棠道:“拿走股份,就是全盘抹掉了我这三十一年的心血,我看你还是杀了我好,或者再多说几句话气死我,别留什么余地了。当年我就是留了余地没杀你,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你这三十一年是靠出卖我母亲换来的。你谋害我父亲,趁郑家无人主理生意,零敲碎打连蒙带骗弄走了多少钱,你应该也有数。别把自己说得好像挺仁善的,你可能一度心软放了我,但你从来都没有放下过怀疑和试探。你信心满满,即便我就是仇人之子,你自恃也有手段弄死我,在弄死我之前,你还有本事让我为你潘家卖命挣钱。”

    “真是聪明,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夸你了。”

    “所以你不能死啊。我父亲是你的大恩人,你还没有报完恩呐。

    我不会告诉大家你是个无耻的杀人凶手,我会对他们说,你为了报恩收养了我,郑家的大恩大德你这辈子都没忘,所以把我当亲生儿子一样爱护教养,现在你老了,要死了,我也已长大成人,你决定公开我的真实身份,把属于我的那份事业放放心心交托给我。”银川的笑容如冰封江面掠过的春风。

    盛棠似并未被这番话刺伤,而是忽然沉默了一下,像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表情有些恍惚,也有点伤感,难以用确切的语言来形容。

    银川在心中加强了戒备,猜测这个老狐狸是否又在筹谋什么毒辣的计划,盛棠却艰难地坐起身,伸出手:“给我吧。”

    银川迟疑了一瞬,将文件递给了他。盛棠揉了揉眼睛,一面翻看一面说:“埃德蒙怕是不会轻易就被人说动,你定是花了大钱。”

    到这个时候,银川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自控力,回答道:“我送了他一些银行的股份。”

    盛棠抬了抬额头,示意他解释。

    银川的笑容凝成一道锋芒:“富兴银号月底会正式成为银行,我是大股东之一。资本……是我去伦敦找来的。”

    盛棠将文件放下,微笑着,慢吞吞击了几下掌:“好,干得好!”

    他唇上仅存的一点颜色此刻已褪得干净,显得干枯惨白,而眼睛却炯炯发亮,像一条濒死的蛇,已无力攻击,却还保持着冷酷的骄傲:“当年郑庭官一死,我联合数个商行,花了两年时间才将郑家搞垮,以为大敌终于除去,没想到老天爷还是留了一手。郑庭官留下了钱,而我留下了你的命,让你们这场翻身仗打得如此漂亮!”

    “要笔吗?”银川晃了晃手里的钢笔,盛棠伸手接过,在每处需要签字的地方签下自己的名字,白发萧索,手腕微颤。签完,他轻声道:“看着现在的你,就像看到三十多年前的我自己。处一隅之地,以一己之身,阿琛,你现在一定很寂寞。”

    “我们不一样。”

    “也对,你和我不一样。因为我是潘盛棠,你是你。你像我却又不是我。”

    “也许吧。”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荒谬。”

    “……”

    “我们两人之间有没有可能尝试一下和解?”

    “和解?”

    “到此止步,堂堂正正做人,学会放手,放开那些你不应该有的东西,那些东西是有毒的,把它们还给我,我是在欲望里迷失了心性的人,已经习惯了它们的毒性。而你不是我。阿琛,停下来吧,我愿意在今天跟你做个了断,你重新开始,会有一个更长远更适合你的格局。将这段恩仇放下,你原谅我,我也原谅你。”

    一种令人惊异的超然出现在潘盛棠脸上,让银川觉得可笑,也觉得危险:“若是原谅,你应该去问问我死去的母亲和父亲,问问他们这个词究竟有什么意义。而且我并没有什么需要你原谅的。”

    盛棠苦笑道:“也对。我们之间何谈原谅这一说。”眼中光影闪了一闪,“但在我们这场仗里并无所谓输赢,至于各自的下场,其实还真得听老天爷的。”

    银川将文件收好,淡淡道:“那只有等着瞧了。”

    “把家里其他人叫进来吧,一个人也别落下,包括佣人。你的真实身份确实是时候该公布了……你让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

    银川无比怀疑地看着盛棠。

    盛棠微微抿着干枯的嘴唇,鄙夷地摇头:“即便我对他们胡说八道一番,你又能损失什么呢?要不我来猜猜你现在还顾忌什……”

    “我没顾忌,也不害怕。”银川打断道。

    “那么……阿琛,再见。”盛棠似笑非笑,慢慢躺下,闭上了眼睛。

    〔四〕

    公开身份的事进展得比想象顺利,银川为此有不太好的预感,但这预感并未给他任何提示。也许潘盛棠没说错,他确实太年轻,眼光势必会被当下所困,被仇恨和欲望所困,看不长远。

    那天的混乱在他的记忆里并不特别深刻,云氏试图谈判什么,璟暄是在怎样震惊的状态下发怒离开的,云升又是如何兴高采烈加意逢迎,他都没有过心。他只记得,相比其他人的反应,璟宁却异常平静,神情简直算得上冷漠,她偏着头看着一侧桌上放着的座钟,眼睛盯着那摇动的钟摆,一句话也没说。

    窗外的风刮得很大,玻璃窗将凌乱的光线反射进屋里的天花板,只要树一动,亮光就会不停地晃来晃去。怕打扰盛棠休息,银川等人移步去书房继续商量,璟宁皱了皱眉,反身回了自己房间,云氏接连叫了她两声,她充耳不闻。

    一直到深夜,银川都处在一种躁动和不安之中,因心力交瘁,累到极点反而无法睡眠。他起身走出卧室,在这栋生活了十数年的房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廊上的水晶壁灯上蒙着一层水汽,墙上的画、窗户的棉质窗帘,散发着无比熟悉的味道。厨房里值夜的佣人在准备次日的食物以及盛棠要服用的中药,复杂而窒闷的气味。银川下楼,走进了书房,打开窗户大口嗅闻花园里的青苔气息。

    有轻盈的脚步声从客厅那边传来,越来越近。他知道一定是璟宁,她在朝他走过来。

    “大哥哥。”她轻轻叫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失去了转身的勇气,好在璟宁只是站在门口,并未走进来。

    之前她一直卧在客厅沙发里发呆,昏暗的光线中从小到大的记忆变得鲜活生动,很久很久以前,就是在这间客厅,她见到了那个眼睛大大的,长得非常漂亮却愁眉苦脸的小哥哥,她故意跑过去夺走他的玩具,是想引起他的注意,也是想逗他开心,她还借机亲吻了他,这是她最能逗人快乐的办法,后来他果真笑起来。

    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这么久远的事都依旧记得,因为这记得,所以她非常难过。因为这记得,所以当听到他走去书房时,她会心潮起伏,会忍不住悄悄跟在他的身后。

    银川终于转过来,璟宁怔怔地凝视他。

    他脚步一动,她立刻摆了摆手,低声道:“别过来。”顿了一顿,解释道,“你瞧,即便要跟你说句话我都忍不住想哭,你一过来,还怎么得了呢?”

    银川无言以对。

    在这难言的静寂中,他们遥望对方的面容,不约而同地发现了彼此某些相似的气质:从内心深处透出的安宁与倔强,微抬下巴时,在眼神中隐隐窥到的暴风骤雨,魅影一样的炽烈执着。

    她在突然间懂得了他的痛苦,一种令她恐惧的痛苦,连同危险,正慢慢地从心底爬上来。她本能地想逃,而他飞快地奔过去将她拽住,不由分说地往里拉,关上了门。

    她惊惧万分,而他身子微微弓起,将她困在墙边,彼此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宛如饮下热酒。

    他的目光压迫过来,他的眼眸浓黑如墨,激**着烈焰,呼啸着狂风,又如丝绒一般温暖。

    这是一个男人在看他的爱人。

    这么多年,在她记忆中他一向对她无所不应,要什么就给她什么,不论她轻辱他还是骂他恼他,从来都心甘情愿地承受,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璟暄同样是她的哥哥,甚至血缘上更亲,却从来都不曾像他这样对她好过。

    为什么?

    其实她早已察觉,只是隐隐的羞耻和不安让她不愿意深想,念头一触及那隐秘的禁区便自觉逃开。此刻他们离得这么近,他的目光陌生却又不陌生。他一直都是这样看她的,他的目光很久很久以来就是这样!

    纤长的手指,微凉的温度,像风拨开了一潭静水,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璟宁心跳加快,头重脚轻,用手抵住银川不让他接近,却抵不住他眼中骤闪的光芒。

    来不及了。

    她的唇被他捕捉。

    不能呼吸,像在梦中从高空坠下,一直坠入深渊,虚浮慌张没有极限。那个驾驭着她的人却无比地轻松,他的手游走在她的身躯每一个曲线,力道强硬,不知餍足;他的唇控制她,带动她,有力,平稳,击碎她的攻防,让她混乱的思绪宛如窗外被秋风摇撼的月光。

    早就该这样,早就该挑明,忍了这么多年,就让所有的理性算计全部清空,向那无法言说的渴望投降。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银川曾经对抗过这虚幻的梦想,拼了命地对抗着,可这执着的爱恋早随着时间更迭变成了毒,浸透了每一寸血管。她永远不会知道他背负着这羞耻的罪,背负了有多久,她永远不会明白,他是多么可鄙可悲。

    然而在这世上除了复仇他还有什么呢?茫茫的人世间是因为还有一个她,才不觉得孤零零的啊。一切向往与寄托,深藏心底的对温暖的渴望,全在她的身上……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爱上另一个男人呢?

    任思绪信马由缰,他沉醉于她的温度和芳香,加大了力道,似要用尽这一辈子的力气去拥抱她,害怕双手一松亲吻一停,她就逃了。

    胸前的衣服被她的泪水沾湿,她不是假的,不是幻梦,她就在这里就在他怀中,可要怎样才能永远地将她留在这里?

    脸颊骤然一痛,是她奋力挣脱,一巴掌重重甩到了他脸上。

    她颤声道:“你是想逼死我吗?”

    银川如梦初醒,松开双手,理智恢复后,人仍在战栗着。

    璟宁双手抱肩蜷缩成一团,身子慢慢蹲下,瑟瑟发抖,像一只被狂风暴雨打落在地的小鸟。

    “小栗子……”

    “别再这样叫我……”璟宁以手掩面,艰难地控制着情绪,“你是我哥哥,你是我哥哥,不管你是潘璟琛还是郑银川,你都是我的哥哥。你是我的大哥哥……你是……”

    银川眼眶一热,喉咙中就似梗着一块石头,生硬地说道:“知道我有多么累吗?这么多年我是那么的辛苦,你一定是知道的,小栗子……”

    她摇头,带着强烈的羞耻:“求你了,不要再这样叫我,我害怕你这么叫我,就当可怜可怜我吧……过去你对我再好我都可以坦然接受,但是现在不行了。你叫我小栗子是错的,你刚才那样对我也是错的。即便我和你同在这个家,也是错的。”

    她咬咬牙,不再看他一眼,开门踉跄离去,不理会他正在经受怎样一番折磨,不去管他内心有什么在碎裂坍塌。

    银川怔怔地站着,前方仿佛凭空多出了一片汪洋,将她隔绝在他永不可企及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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