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璟宁终究听了银川的话,徐屡次邀约,她全都推掉。因放着暑假,她在家除了睡懒觉,练钢琴,就是和方琪琪等女友约着逛街喝茶,间或去一些街边小店子里淘一些有趣的小玩物。
某天中午,她正睡着午觉,被人轻轻摇醒,睁开眼睛,见小君笑嘻嘻瞅着自己,小手里摇着一封信。
璟宁打了个哈欠,不耐烦道:“又是徐德英吧?”
小君笑道:“在公馆外头等着呢。”
璟宁把脑袋埋进枕头下面,咕哝道:“你跟他说我怕热,不想出去玩。他要再赖着,就说我爹和我哥都在家,不会让我出去的。”
小君道:“不行。德英少爷说,他看到老爷和大少爷出门了,还跟他们打了招呼。”
“我爹出去啦?”
“是啊,听说要和大少爷去趟汉阳,今儿不回来了呢。”
璟宁坐了起来,出了会儿神,问道:“德英来了多久了?”
“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了,二少爷要他进屋来,他傻乎乎地说不用。”
第十章
探情
她叹了口气,打开信看了眼,忽然一怔,信上写着:“宁宁,今日得闲,我拟与子昭、琪琪等去东湖消暑,你和我们一起吧。子昭说他家的轮船会送我们过江。”
小君见她半晌不吭声,试探着问:“真要我回绝了德英少爷?”
璟宁正色道:“你,去给我挑一条纱巾,嗯,浅蓝色那条,再把大哥哥给我买的那把小阳伞找出来。”
小君哈哈一笑。
路过花园,璟宁摘下几朵栀子花别在腰带上,抄小路走到公馆门口,德英靠在车前正擦着汗,见到她不禁呆了一呆,开心地说:“我就知道一定能等到你。”
他们去接了刘程远和方琪琪,直奔轮渡码头,三个女孩子都把这趟过江之旅想得相当浪漫:豪华江轮甲板上,坐在遮阳伞下的方桌前,优雅地捏着糖夹子,将晶莹的糖块放入咖啡杯中,桌上的小碟子里放着蛋糕,金色杯碟边缘反射阳光,喝完咖啡,去船舱里粗略参观下陈列的古董和画作,差不多就到对岸了。
“喂!朝哪儿走呢?”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了她们的遐想。
子昭站在斜下方的梯坎上,戴着一顶深色鸭舌帽,穿一件浅灰衬衣,深色背带裤,领口敞开,露出汗湿的脖子,一对脏兮兮的薄棉布手套在手掌里拍来拍去,他的眼睛亮亮的,像正想着什么恶作剧一般。
“船在那儿呢!”
他笑着往左边一指。
大家看过去,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怎么也没想到子昭竟然会用一艘小货轮送他们过江!
四个年轻人瑟缩在一个由深黑色桶罐圈成的空间里,闻着一股股豆酱发酵的气味。
刘程远闭着眼睛,不敢出气,也不敢乱动,生怕自己一呼吸就会闻到臭味,一动就会眩晕。方琪琪在小提篮里头掏来掏去,里面的果酱、糖罐撞得叮当作响,璟宁不耐烦地问:“你找什么?”
“我找万金油,我……我有点想吐。”
璟宁一惊,把脑袋凑过去:“我帮你找!”
忽听嗷的一声,德英打了个干呕,噌地站了起来,晃了两晃,璟宁抬头看他:“你没事吧?”
德英捂着嘴摇头,胃部又抽搐了一下,眼睛瞪得溜圆,子昭从下面的船舱走上来,对德英道:“去船头栏杆那儿靠着,看着远处,深呼吸,别看水浪。”
德英摇摇摆摆地去了,女孩子们听到他的呕吐声,都忍不住把眉头皱起来。
方琪琪拿风油精擦着太阳穴,不满道:“用破船招待我们,真是够意思啊。”
子昭嘻嘻一笑,没有接话,见璟宁似笑非笑瞅着他,眉毛一扬,问道:“潘小姐,感觉怎样?”
“你在下面做什么?”璟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鄙夷道,“身上脏兮兮的。”
子昭将脏手套往甲板上一扔,走过来坐到她们对面,跷起二郎腿:“修船啊。今天有个地方出了点小毛病,刚才一直在修呢。”
方琪琪惊叫道:“有毛病的船你还让我们坐!”
一直不敢睁眼的刘程远也把眼睛睁开了,质问似的看看子昭,再惊吓万分地看看璟宁和方琪琪,截然不同的眼神让璟宁忍不住哈哈大笑,她自己倒是一点都不怕。
子昭道:“你们要是在我孟大少爷的船上出了事,孟家也别想在汉口立足了。放心吧,这艘船没问题!”
璟宁严肃地问:“你真的会修轮船?”
他点点头:“这几年难道在外面白学了?”
她便不吭声了。
船缓缓在江面移动,随着江水起伏摇曳,璟宁坐了一会儿,也觉得有些晕,便站了起来,子昭的目光随着她走,她眯了眯眼睛,觉得心跳在加快。方琪琪和刘程远挤到一起,像两只吓坏了的小鸟,把眼睛瑟瑟地闭上了。璟宁绕过装着豆酱和油的桶罐,走到甲板边缘扶着栏杆,远眺江面,大口呼吸。
德英还在吐,璟宁将纱巾笼在头上,试图遮挡住强烈的阳光和那让人揪心的呕吐声,江水被纱巾染成了浅蓝色。璟宁知道子昭一直在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此刻很希望他能站到身边来跟她说说话,但也许说不了几句话就会斗嘴。她也想问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总是吵架,于是鼓起勇气悄悄回头,却正好见到他起身,转身折回了船舱。
下了船,德英预先找好的一辆车已在码头等候,方琪琪脸色不太好,有气没力地道:“我坐前面,宁宁你们几个坐后头,我……我有点想吐……”
于是德英开车,方琪琪坐副驾的位置,璟宁、子昭和程远三人挤在后头。璟宁坐在程远和子昭的中间,双手扶着前方的座椅,德英在后视镜里瞧见她红扑扑的脸上带着笑意,分外娇艳,朝她温然一笑。
璟宁俏皮地问:“德英,你刚才吐得那么厉害,现在可好些了?”
德英微笑道:“没事了!”
“潘璟宁,你能好好坐着吗?动来动去的。”子昭道。
“我偏不!”璟宁索性扭了扭。栀子花落到他腿上,子昭把花拈着,在她眼前晃了晃,道:“来,宝贝,坐我腿上来。”
“呸!小流氓!”
程远倚在车窗上咯咯地笑,车子猛地在地上颠簸了下,她捂着嘴咕哝道:“徐德英,能找平一点的路走吗?船上也晃路上也晃,待会儿怎么顺肠子啊。”
“琪琪,一会儿咱们还得坐船呢,你要有心理准备啊。”
方琪琪苦着脸哀唤了一声。
德英人看起来拘谨憨厚,车却开得猛且急,连子昭都忍不住道:“徐大公子,我们都不指望靠你腾云驾雾。”
话音未落,琪琪一个抽搐,趴在车窗上嗷的一声吐了起来,程远和璟宁都尖声避让,车窗全都开着,在迅疾的车速中,琪琪吐出来的东西难免不被强风吹到后头。程远扑在璟宁身上,璟宁则倒在了子昭的身上,子昭猛然间温香在抱,哈哈大笑,笑了几声,却慢慢收住了。那个任性娇美的姑娘身上清芬的气息和栀子花的香味萦绕鼻端,柔软的腰身和丰盈的胸脯全然在他掌握之中,他猛然间觉得身体里滚动着一道道电流,脑子里开始嗡嗡作响。
距离不过寸许,璟宁清澈的大眼睛瞪着他,有点羞窘,更多的却是一种好奇的神情,他凝视着她,目光渐渐变得温柔。德英将车速放缓,三人忙不迭地坐直了身子,璟宁有些呆呆的,程远忽然叫道:“方琪琪!你干的好事,都溅到我肩膀上了!赔我裙子!”
琪琪委屈地用手帕擦着嘴:“赔你裙子算什么,我、我,刚才太急了,我忘了摘我的遮阳镜,脑袋刚一伸出去,它就被风吹走了。”
她说着哽咽起来,“这是在巴黎买的。”
德英忙道:“咱们回去找。”说着打算掉头。
子昭开口道:“不用了。”缓缓抬起左手,“方大小姐,是它吧?”
他手里捏着眼镜的白色镜腿,似笑非笑。
原来刚才慌乱中两个女孩子缩成一团要躲,他为掌平衡,将手伸出去抓座椅背,琪琪的眼镜恰好被吹到后面来,他眼疾手快便接住了。
琪琪探过身子来一瞧,欢声道:“是的是的,就是它!哎哟,什么斜风哦,歪着脚吹的啊?不过还好它的脚是歪的,要是直起吹,我岂不是找不到我的眼镜啦?”
璟宁把下巴放在程远的肩上,笑得喘不过气来。
〔二〕
在沙湖换了船,前往武昌城郊著名的赵氏花园,这是同为广东帮的买办赵宗涛兴建的别墅。浩渺的湖水波澜壮阔,近岸处芙蕖飘香,鸥鹭翱翔,林木深秀的湖中小岛上露出白墙黑瓦,屋檐曲线柔美舒展,窗棂间玻璃色彩斑斓。
上了岸,几个仆从往前带路,众人沿着蜿蜒的石子路穿过一座牌楼,从圆形石门进入庭院中心,里面广植玉兰、金桂和银杏,栀子和玫瑰竞相吐露芬芳,别墅主楼中西合璧,黛瓦青砖,却又分为上、下两层,露台和窗户均阔朗轩敞。主楼之侧是曲折的长廊,连接处有式样精巧的亭榭,长廊尽头则是两栋两层小楼。
仆人在前面走着,不时提醒诸人小心苔痕滑脚,德英轻声道:“赵家原在武昌城中也有房子的,这是赵先生奋斗半生为归隐田园所建的世外桃源。修建之前找风水先生看过,这个地方北高南低,有丘隆在背,两边平展,是风水极佳的螃蟹地。”
程远问:“什么是螃蟹地?”
“这得在湖心看才好,走到岛中间看不出来。咱们现在站的地方,正是那片微隆的小高地,而两边又各有一片半岛延伸开去,正是像蟹脚一般。螃蟹黄意为黄金,二螯伏水聚财,又似二龙戏珠。赵先生正是看中了这块地的吉祥之意。”
璟宁一直默不吭声,德英便提醒她:“宁宁,走路小心,这里很容易滑倒。”
程远和琪琪都笑道:“偏心,怎么不提醒其他人?”
德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见子昭手里抛着几枚不知哪儿捡来的罗汉松果子,似笑非笑看着他。
别墅的主人赵宗涛也曾是汉口数一数二的商人,当年更当过七国买办,风光一时无两,但随着各租界地相继被收回,有不少洋行都关了门,赵氏的买办生意大不如以前,赵宗涛年纪也渐渐老了,无心另辟事业,处于退隐的状态,守着大半辈子拼来的财富,和他的姨太太们过着悠闲惬意的生活。赵家花园是赵宗涛招待政界和商界的名流的地方,主楼旁边的两栋小楼,便是用来给客人留宿的。赵氏和徐德英的父亲原本交好,这两天赵宗涛和他最宠爱的姨太太恰好在汉口,德英想借别墅消夏,赵欣然答应。
赵氏花园的管家彭叔带众人参观别墅主楼,子昭走在最后头,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厅堂中的陈设,德英找机会走到他身旁,子昭懒洋洋将手一抬:“徐公子,小时候我怎么看你,现在基本上和那时候没什么变化。咱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德英道:“子昭兄能不扫我面子,我已经求之不得了。若真是小时候,别说我难请你老人家出来玩一玩,便大着胆子邀约,也免不了被你奚落一番。”
子昭回头看看他,微微一笑:“以前我有些地方做得确实很过分,向你道歉。”
德英甚是开心:“谢谢你,子昭。”
“谢我什……”子昭没说完,淡淡一笑,“别谢我。最好以后你也别恨我。”
德英脸色微变。
女孩子们睡了会儿觉,子昭和德英在一楼的休闲厅喝茶,玩了一会儿牌,赵氏花园的副楼房间不多,但恰好够他们几个人用,水果茶点棋牌是提前就备好了的,彭叔派了两个仆人来,子昭道:“咱们自己照顾自己便好,也给人家放放假吧。”
德英知他嫌不自在,因叫那俩仆人不必伺候,一仆人笑道:“几位晚饭是在这儿吃还是去一旁的膳食堂用?”
德英想了想,道:“若不麻烦的话,还是就在这楼里用吧,免得这三位小姐出去被蚊子咬。”
那仆人答应着走了。
子昭翻着手里的扑克牌,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子昭兄?”
“没什么,是觉得你的心很细。”
德英腼腆一笑,子昭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像一只田鼠,怯懦的小眼睛里透着警惕。
过了一会儿,程远打着哈欠走进来,将两小瓶白酒放到长厅角落的一台旧钢琴上,德英瞠目道:“这是什么意思?”
程远嘻嘻一笑:“一会儿调酒用的,我哥发明的酒:‘大叫鸡’。”
德英扑哧一笑:“什么促狭名字!”
程远煞有介事道:“喝了‘大叫鸡’,一般会出现两种情况,要么是呼天抢地发酒疯,要么是一碗下肚闷头倒。你们别小瞧它。”
子昭笑嘻嘻道:“刘小姐,你哥去年在柏林喝醉了酒,把衣服都脱光了,有件背心我还帮他收着呢。”
程远咯咯直笑:“嗯,你酒量好,把他喝成了个大傻子,他要我今儿给他报仇来着。”
“好啊,原来是有预谋的,告诉你,便是在酒里下蒙汗药,本少爷也不怕。”子昭伸了伸懒腰,说,“你们俩玩吧,我出去遛遛。”
阳光已经没有那么烈了,岛上多是高大的树木,繁茂葳蕤,金雀花开满林间,相比栀子和玫瑰,它的芳香显得激烈热情。湖水拍岸声忽强忽弱,仿佛在唱和一首轻柔的歌,再过不到一个小时,水天之间将敷上一层柔美的灰蓝薄雾。
子昭沿着一个斜坡,从高处往湖边走去,小径两旁茂盛的野草有的长得一米多高,势如破竹般向湖水铺展,与粉色的荷花摇曳相应。
他绕过一棵高大的香樟树,前方草丛里有几只小小的水鸟,发出欢乐的叫声,扑扇着翅膀飞向湛蓝的天际,再往下俯冲,掠过湖水浪头。
他的脚步顿了顿。前方有一个纤细苗条的背影,裙裾被微风吹得轻轻飘动,像一朵轻灵的花。
她什么时候也到湖边来了?
“真美啊。”
子昭悄悄走近,听到璟宁在舒服地感叹,他将脚步放轻,缓缓走到她身后,发现她右手拿着一块覆着糖霜的酥饼,饼子被她吃了一点点,露出月牙形的缺口。
潮湿温暖的和风拂过她的颈项,围巾的穗须挠得她脖子有点痒,不一会儿又被吹过去盖住了她的嘴,她想将穗子吹开,一只手却突然伸过来,一把将它撩开。
璟宁吓了一跳,回过头来。
子昭眼中闪烁着顽皮的笑意:“怕晒黑就别出来,还以为你在屋子里睡觉呢。”
她的脸慢慢地红了。
他意识到好像自下车后,她就一直在沉默,心中一动:这小丫头莫非是在害羞?
风声如潮,岸边一排高大的香樟树,碧绿的树叶被风吹得偏向一边,一齐闪动银色的光,发出窸窣的声音。子昭上前两步,朝璟宁低下了头,似要好好端详她的面容:柔美浓密的头发,晶莹澄澈的眼睛,眼角略略有些下垂的形状,显得稚气又楚楚可怜。
她呆住,竟忘了躲闪。
他的脸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四周的一切都仿佛安静,听不到水浪声,听不到水鸟的歌声,也没有了风声。她闻到他身体上传来的男子的气息,如热风一样烫人。
“讨厌鬼……”璟宁轻声说,旋即被自己吓了一跳,因为她的声音甜腻得就像在和他调情。她无比慌乱,手里的酥饼就像要化在手里,腻成了软软一团。
子昭猛地哈哈大笑,仿佛在一场设计好的游戏里获得了胜利,他伸手弹掉她眉毛上的糖霜:“馋猫,糖都敷在眉毛上啦!不怕苍蝇来扑。”
“你就是个大苍蝇!混蛋!讨厌鬼!我讨厌死你了!”璟宁气急败坏,将酥饼扔到他身上,转身往别墅跑去。
〔三〕
高架银烛台上的烛火倒映在清澈的眼中,宽阔的长厅变成了一座柔光四射的小岛,灯火和音乐将几个快乐的年轻人围拢在一起。吃完了晚饭,方琪琪和璟宁玩着四手联弹,轻快的旋律响起,如泉水轻盈流动。
程远兴冲冲地从厨房抱来一个大瓷盆,里面装满了她自制的鸡尾酒。
琪琪回头笑道:“嘿嘿,这就是那著名的‘大叫鸡’?诸位小心,这可是连一个西班牙大汉都放倒过的!”
“本少爷以前喝酒是一米一米地算的。”子昭懒懒地靠在椅子上,洋洋得意地比画,“喏,这么高,这么满的酒杯,放一米长,大概十杯还要多!”
他声音很大,璟宁一次都没回头,好像正沉浸在她演奏出的美妙音乐中。
德英笑道:“子昭兄酒量好,趁今天高兴,就放开了喝!”
程远坐下来,给他们俩一人舀了一杯,笑道:“尝尝。”
德英接过,喝了一小口:“甜甜的倒像是果汁,子昭你觉得呢?”
子昭晃着酒杯,笑道:“后劲儿大着呢,你小心变成大叫鸡。”
面不改色一口将酒饮尽,程远朝他比了比大拇指。
德英果真不敢再喝了,问:“是些什么配方?”
程远抿嘴笑道:“青柠汁,我家农庄自酿的高粱酒和孝感的米酒,还有葡萄酒,味道和我哥调的差不离。”
方琪琪忍不住走了过来,找了个咖啡勺,舀了一点尝尝,伸了伸舌头,叫道:“宁宁你也来!”
璟宁摇摇头:“我哥不让我喝酒。”手指轻弹,重新换了首曲子。
“他又不在这儿。”方琪琪努着嘴道,“大家好不容易放松下,又有什么关系。”
德英笑道:“璟宁是个乖妹妹。”
程远故意补充道:“又乖又可爱。”
“那是自然。”德英想也没想就接口。
琪琪笑道:“受不了啦,德英你口水流下来了。”
“快拿口水兜兜接住。”
德英呵呵地笑,子昭也嘿嘿笑了两声,这时钢琴的声音有些弱了,璟宁把背脊挺了挺,左手继续弹着琴,右手撩了撩鬓边的秀发,徐徐回顾,朝德英抛了个媚眼。德英打了个激灵,浑没料到她竟会使出这般有风情的眼神,琪琪跺脚道:“你们瞧见她的样子了么?这丫头在卖俏咧!”
子昭哼了一声,说:“又乖又可爱,就有一点遗憾……”
钢琴声好像又变弱了一点了。
德英和程远等人都急问:“什么遗憾?”
子昭指了指自己的眉毛。
众人大惑不解:“眉毛……”
钢琴声已经弱得不能再弱了。
子昭说:“眉毛不够黑。”
“轰——”
璟宁重重敲了敲琴键,打断了他们的低语,愤愤然站了起来,方琪琪知道她生气了,朝德英子昭使了使眼色,子昭忙低头,假意翻看腿上的杂志,德英给璟宁让了个位子,说:“坐这里。”
璟宁板着脸没理他,拿起一个空酒杯,直接从大银碗里舀了一杯酒,然后走到子昭面前,抬脚踢了踢他的裤腿。
子昭抬头:“干什么?”
“你不是能喝一米吗,喝来看看。”
子昭“嘁”地笑了一声:“你让我喝我就喝啊?”
“你这个草包,除了吹牛还会做什么?告诉你,本小姐看不起你。”
从小到大这句话她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了,若是以往,他还能满不在乎不跟她计较,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就很是生气。
他脸虽然沉了下来,眼角却扬了扬,闪出一丝笑:“你喝一口,我喝一杯,陪你玩玩?”
见这俩又斗上了,其他人都有点慌,劝道:“别置气啊,好好的怎么较起劲来了。走,外头凉快下来了,咱们出去走一走。琪琪去把风油精拿着。”
璟宁一仰脖子,将杯里的酒喝了个干净,憋着气道:“我喝一杯,你也喝一杯,本小姐先让着你。”
酒气上涌,忍不住晃了两晃,子昭见她满脸通红,不禁有点后悔,只好随着她喝了一杯。璟宁又舀,子昭拦住:“好啦,别闹了。”
璟宁斜眼瞧着他:“瘫了腔a了?没有用的东西,这就赫b到了。
这些年在本小姐后头醒倒媚c,早看出你是个绣花枕头大草包。臭苍蝇,起开!”
琪琪等人忍不住要笑,这姑娘喝得土话都飚了出来,子昭咬着牙板着脸,嘴角直抽,也是在极力忍笑。璟宁又舀了一杯酒,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昂然道:“喝一米,姐姐先喝两米给你看,看你这大苍蝇服不服周d!”
把酒杯一甩,身子一弯,直接捧着那个瓷盆就要往嘴里灌。
众人惊叫着去抢,子昭扑过去将盆子夺了,璟宁手里落了空,下巴磕在茶几上,砰的一声响,乌黑的头发瀑布似的散在两边,完全遮住了脸。方琪琪跑过去撩开她的头发,却见她闭着眼,偏着头,已然a武汉方言:了,没底气了,胆小怕事之意。
b武汉方言:怕。
c武汉方言:涎皮赖脸纠缠不休的意思。
d武汉方言:服不服气的意思。
在呼呼大睡。
程远不免得意:“那天我哥请的那个西班牙大汉,喝了两杯就咣啷倒了,真是三碗不过冈,刘家的自制鸡尾酒名不虚传,咳咳……”
帮着方琪琪把璟宁扶到沙发上躺好,补上一句,“嗯……其实我觉得宁宁酒量还真可以。”
她很快就为这句话付出了代价——璟宁吐了她一身。
她们的好朋友潘大小姐,借着酒劲儿,一晚上把一辈子的宝都耍完了。一会儿嚷嚷着说眼珠子胀,要把眼珠子挖出来,吓得她们俩死死摁住她的手,一会儿喊着要吃鸡爪子。德英急得团团转,璟宁拽着他的手:“德英,去给我买鸡爪子!缴了脚趾甲的那种!五香鸡爪子!你不买来,我就杀了你!”她尖声大叫,“我杀了你!我要吃鸡爪子!”
德英连死的心都有了,苦着脸道:“这大半夜的,哪里去找鸡爪子给她吃啊。”咬咬牙,“我找彭管家想想办法去!”说着冲了出去。
子昭站在一旁,蹙着眉,璟宁忘了和他之间的别扭,嘴一咧,手指着他,指尖颤抖:“你是哪个?”
方琪琪柔声哄道:“那是子昭,他把你抱进来的,我们都犟不过你,德英脸都被你抓破了。”
璟宁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把脸埋在被子里,呜呜地哭,子昭倒了杯热水递给琪琪,璟宁被琪琪扶了起来,喝了两口水,抬头又看到子昭,哭叫道:“走开,让这只大苍蝇走开!”
她还是认出了他。
子昭只得出去,坐在过道一根凳子上发呆。璟宁时不时就闹着要吐,方刘二人被她折磨得脸都黄了,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琪琪和程远走了出来,琪琪对子昭道:“劳孟大少爷的大驾,帮忙看着那姑奶奶一会儿,我跟程远要去冲个澡。”
子昭点头应了,进去坐到床边沙发上,璟宁呼呼睡着,他探出手,用手指点了点她发烫的小脸,不自禁露出温柔的笑。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困意袭来,他把头靠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迷迷瞪瞪间,恍惚觉得双脚被谁拽住,身体猛地一坠,落在地板上,他大惊之下睁眼,只见自己被人在地上拖着,砰的一声,腿在床腿上重重一磕,而拖着自己的,不是潘璟宁是谁?
她红着脸,气喘吁吁,想来是使着大劲儿,难为一纤纤女子将一个壮实男人拖这么老远。子昭又气又笑:“臭小妞儿,我招你惹你啦!”
璟宁舌头都是大的:“敢、敢跟本小姐在……在一屋……我……扔了你……大苍蝇……”
“我是为了照顾你!”他坐起身来,试图将她摁在自己脚上的手扒拉开,“老子,老子……”他还没说完,一通粉拳已劈头盖脸打了过来,璟宁怒道:“小、小流氓……谁让你灌我喝酒了。”
子昭将胳膊肘挡在脸庞之前,蹙着眉往后躲,试图抓住眼前那双舞来舞去的手,无奈却被她挣脱,真像一只泥鳅。
子昭道:“是你这个笨蛋自己闷头喝。哎哎,别打我头!喂!别捶我的腰!喝两杯酒跟得了疯狗病似的!!”他将她推开,连滚带爬站起来。璟宁跌坐在地,试图起身追他,却无奈脑子昏沉,一站起就往前栽,子昭将她扶住,生生挨了她两巴掌,不由大怒,将她双手攥紧让她无法乱动,璟宁挣不脱,把脑袋撞在他胸口,张口欲咬,子昭大叫,她却被他胸前衬衣的衣扣磕着牙了,疼得嘤的一声叫了起来。
子昭又气又笑。她脸儿皱着,嘴皮都磕破了,血丝渗出,又是滑稽又是可怜,他的心有点发麻,像通了电一般,把眼睛移开。她昏昏偏在他怀里,水眸微朦,忽然安静下来,愣愣地瞅着他。
“孟子昭?”
“嗯,是我,清醒些了没?”
她扁了扁小嘴,像想起了什么委屈的事情,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眉毛,哽咽道:“你嫌它不好看。”
“胡说,全天下就你的眉毛长得最好看。”
“我眼睛胀。”
“闭上眼睛,它就不胀了。”他严肃地说。
她竟然听了他的话,乖乖闭上了眼睛。
他忍住笑,小心翼翼将她轻放在**,发现自己心跳如鼓。
她细细喘着气,双靥朱红,睫毛轻颤,说不出的娇媚动人,温馨的气息直往他脸上扑,他一颗心怦怦乱跳。
“潘璟宁。”他轻声道,给她顺了顺头发。
她顺势将滚烫的脸蛋儿贴在他手上,沉沉睡了过去。
子昭用另一只手拍拍她的脸:“怎么又睡了?喂,醒醒!你不是要闹吗?索性闹个痛快呀。”
她皱了皱眉,却没有睁开眼睛,不一会儿就呼吸沉沉。
他呆坐在床边。
平日他们都太过骄傲,谁也不愿为对方曲意俯就,从小到大,和她在一起的所有的记忆,全是在吵吵闹闹中度过的。可为什么……为什么此刻自己的手指会情不自禁地带着万般的怜爱,抚过她美好的脸庞,仿佛那是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他想将她看得更清楚些,于是俯低了身子,让她带着美酒香气的清甜呼吸再次喷吐在他的脸上,他多希望她能清醒地睁开那双美丽的眼睛,看清楚他的模样。
“宁宁……”他轻声呼唤她,话一出口就愣了愣,原来自己从未这般亲昵地叫过她的名字,当情不自禁说出来的时候,一颗心变得柔软如水。
“宁宁,宁宁……”
他呼唤她,怎么也叫不够。
璟宁睡得很沉,显然没有听到,自然也就不可能回应。子昭只觉得心脏快跳出胸腔,连耳鼓都激**得发疼。她的呼吸近在咫尺,他低下头,鼓起勇气,在她形状美好的唇上蜻蜓点水般印上一吻。
甜进了心底。这美好的滋味让他惊异,可他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停止。其实他不怕这小妞儿闹,不过是想堂堂正正地亲吻她,或许将来能堂堂正正地拥有她。
这是属于他的骄傲,也是他对她的尊重。
夜色流觞,花香似水,子昭缓缓坐直了身子,脑中飞快地掠过一幕幕和她有关的画面。打闹的,争斗的,谈笑的,怄气的,全在记忆中**漾。他对自己说:够了,孟子昭,别在她面前装得那么满不在乎了,别像个懦夫一样,你爱她,为什么不让她知道?这是事实,即便被她看不起又怎样?
缓缓地,他将手搭在她微凉细滑的秀发上,这痴情的举动让他自个儿也觉得好笑。
然后他听到一声叹息:
“子昭……”
“孟子昭……”她又唤了他一声,略微有些急切。
他急忙答应:“我在这里。”
她却翻了个身,背转过去,显然还在梦中:“讨厌鬼……”
他扑哧一笑,将她蹬脱的薄被给她重新盖好,她忽然抓住他的手,将脸蛋放在上面,喃喃道:“我喜欢你啊……”
轻轻的一句梦呓,是她从未给过他的温柔。夜风吹拂窗帘,窗外一片清明澄澈,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同在这亦真亦幻的世界。
树影绰绰,波浪轻轻拍打着湖岸,夜莺在吟唱着,曲调轻柔,高低抑扬。
子昭看向窗外,觉得天空离自己非常的近,星月的光辉比任何时候见到的都更明亮。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轻声说:“我知道。”
〔四〕
一觉起来,天已经大亮,洗漱完下楼,璟宁发现大家看她的眼光有些异样。
程远放下咖啡杯,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又恨恨地瞪了方琪琪一眼。
方琪琪道:“瞪我做什么?又没有惹你。”
程远道:“你,和你,”她指了指璟宁,“你们欠我两条裙子!”
她只带了两身衣服,一件在车上被琪琪弄脏了,到赵家后换了干净的,然后又被璟宁给弄得更脏,完全不能穿。现在她身上穿的是在车上穿的那条脏裙子。
璟宁有气没力地道:“我什么时候弄脏了你的裙子?”
程远喝了一口咖啡,摇头道:“这丫头酒没醒。”
琪琪细着嗓子叫道:“鸡爪子,五香鸡爪子!”
璟宁越发奇怪:“什么鸡爪子?”
德英给璟宁递去一杯凉水:“她们在逗你玩呢。来,快喝水,吃点东西,有你最爱吃的五香鸡爪子,剪了指甲,很干净的。”
璟宁皱眉撇开脸:“不想吃。”
德英的脸色微微一变:“那喝点白粥。”
璟宁只得坐下,接过他递来的一碗粥,问:“孟子昭那家伙呢?”
隔壁屋子吭哧一声响,像铁盘子和什么撞击的声音,琪琪朝里头指了一指。
璟宁放下了粥碗,好奇地走了过去。
子昭正蹲在靠墙一个壁炉模样的柜子前,身前放着一个大铁桶,一只手往柜子里伸去,像托着什么似的,袖子挽到肘部,过了一会儿将一个托盘取出,托盘里全是水,他将水倒进桶里。
“你在做什么?”璟宁问,她已知道那个壁炉模样的柜子其实是冰柜,潘公馆的餐室里就有一个,连接着地下的冰窖,但这个小楼显然不像是有冰窖的,这种木制冰柜若没有和冰窖连一起,就得不时换冰换水。
他回头,额头上全是汗,衬衣背部也被汗水湿透了,他朝她笑了笑,漂亮的黑眼睛里闪烁的不再是嘲弄和试探的光芒,而是毫不掩饰的柔情:“醒啦?”
璟宁对昨晚发生的一切几乎没什么印象,见他向自己露出这么温柔的笑容,便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瞅着他:“你是在搞什么鬼吗?”
“过来。”他的语气轻柔却不容置疑。
她走过去,他一把将她拉下,让她和他一样蹲着,她闻到一股玫瑰和梅子混合的清凉香味,借着微弱的光,看见冰柜的木架上放着和昨日那个装酒的一样的青花大瓷盆。
“大叫鸡?!”她忍不住道,脑中忽然电光石火般掠过一些昨晚的景象,似真似假,辨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但可以确认的是,自己一定是喝醉了,醉得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