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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落长河 上卷 惊梦 第二章 青梅

所属书籍: 春雨落长河

    〔一〕

    他的母亲,死的时候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仆人们是势利的,多年来男主人和女主人聚少离多,早被他们看在眼里,心里对那停尸**的女子虽然怜悯,但亦有一丝轻蔑。

    其实那个时候父亲应该也悲恸过。在母亲去世一个月后,有一天夜里,他看到盛棠在母亲最爱的花园中,扶着太湖石,哭得撕心裂肺。那又怎样?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遗落的时光永不会再倒回。

    广州的夏天是闷热潮湿的,遗体需要马上装殓,人们捂着嘴不敢上前,他才五岁,眼泪汪汪站在一旁,缓缓上前,从衣兜里拿出手帕,在亡母的脸上轻轻擦拭。

    周围有许多人在围观,他们只是在围观。

    但他们惊住了。

    死去的女主人眼窝中渗透出一种姜黄色的**,那是尸体开始腐烂的迹象。可这个平时很沉默胆怯的小男孩,却用手帕将这些**轻轻擦去,擦得一丝不苟,就好像擦干净了,他的妈妈就会活回来一样。

    他等着,等着,母亲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男孩回转头,慢慢向仆人们跪下,说:“求求你们,帮帮我吧,求求你们!”

    家中的总管何仕文比潘盛棠先赶回来,正巧遇到这一幕,在同样的震惊过后,他快步跑过去将小主人抱了起来,让他倚着自己,抚着他小小的、颤抖的背脊柔声安慰:“少爷乖,少爷别难过,何叔叔回来了,何叔叔回来了,你爹也快回来了!乖啊,别哭啊!”

    直到那时他方大声号啕起来,声音极度嘶哑,就似已经哭泣过无数个日夜一般,可口中却依旧说的是:“求求你们,帮帮我!帮帮我吧!”

    那些往事,好像已经离得很远很远了,而记忆的回声,却依旧震得他头痛欲裂,于是他决然地将之打断。

    璟琛叫来服侍璟宁的丫头小君,命令道:“把小姐的东西收好,带她回屋睡觉。”

    璟宁见他背身离去,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小嘴一斜,怒声吼道:“讨厌,我讨厌你!”

    他的步子倒是顿了一顿,然后突然转身走回来,璟宁瞪着他,明明已经被他的神情吓住了,却还是固执地做出死守残垒的模样。璟琛走到近前,直视着小姑娘,一字一句地说:“潘璟宁,你要再这么任性下去,我便不管你。不想去学校不要紧,让何叔叔给你找个家庭教师,你在家爱怎么玩就怎么玩,跟我再没关系。”

    “我做错什么了?我怎么任性了?你从来都不骂我的,我讨厌你!讨厌你!”

    他看着她涕泪滂沱的小脸,神情淡漠:“随你便吧。”转身上楼,再不犹豫,璟宁放声大哭。

    云升在偏厅听到他们的吵闹,跟了上来,璟琛一向尊重他,见他默默在身后跟着,便回转身来看着他,只是脸色略显阴沉。

    云升琢磨了下措辞,柔声劝慰:“小姐是任性调皮了些,但平日里她跟您是最亲的,您又素来疼爱她,从没有这么发过火,她小姑娘家,大少爷就别跟她一般见识嘛。”

    璟琛黯然一笑:“你觉得我在使性子?父母如今不在家,二弟也在舅舅那里,正是因为我平日和这妹妹最亲,我才能趁现在使一下性子。”

    云升微微一怔,从他的话中听出一丝凄苦,竟不知该如何劝慰。

    璟琛倒似轻松了些,笑了笑:“放心,明天我会好好哄一哄她的。”

    云升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温言道:“大少爷……慢慢就好了,只要按照您所想的去做。”

    璟琛的目光安静如秋水,轻声道:“云大哥……平日里你没少帮我的忙,我虽愚笨,但因有你的襄助,少走了不少弯路。总而言之,谢谢你。”

    云升心中微微一动。

    这个大少爷,在潘家的三个孩子里,论聪明智慧,并不是最出挑的一个,加之自幼丧母,虽是嫡长子,毕竟没了亲娘照拂,总归比另外那两个孩子少了依傍。如今他对自己如此看重,论情理肯定也有分拉拢的意味,但细想起来又何尝没有一丝可怜之处。念及这里,便温然一笑:“大少爷的心意,云升自然是明白的。以后有什么要支使的只管吩咐,小的愿效犬马之劳。”

    璟琛点了点头。

    潘璟暄回到家已是深夜,沿着台阶上了二楼,见长兄的卧室房门微开一线,透出灯光。他悄声上前,推开门走了进去。

    璟琛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脸朝着门,头微微垂下,似在打盹儿,但听到脚步声便立时抬起了头,璟暄知道他一直在等着自己,心中过意不去,讷讷地叫了一声:“大哥。”

    璟琛并无责备他的意思,指了指他手中的纸袋子:“里面是什么?”

    “给小栗子买的炒栗子。”璟暄说着不由一笑,见大哥眼中亦露出了笑意,暗暗松了口气,把纸袋往桌上一放,拉出张椅子随意坐下。

    “父母不在家,你们俩都不把我当回事,所有的嘱咐全抛在脑后。一个不上学,一个从学校早退,还这么晚回家。”

    “大哥别生气,以后我不会了。”

    璟琛俊秀的眉毛微微蹙起:“你自然不会了,爹过两天就回来了,我治不了你,他能治你。”

    璟暄一声哀叹。

    璟琛挥挥手:“快去睡吧,我没心思跟你说话,炒栗子你自己吃,凉都凉了,即便热了也不好吃,宁宁那么挑嘴。”

    璟暄却不起身,把头仰在靠背上,轻声说:“大哥,知不知道我今天开了个大眼界。舅舅带我去洋行,正好碰到盛昌洋行以前的董事维斯顿先生。”

    “盛昌?”璟琛露出不解之色。

    “没听过?”

    “听倒是听过,只不过不太熟。”

    “你对生意不感兴趣,自然不熟了。中国人和洋人做珠宝生意,多半就是通过这家洋行。”

    璟琛讶异道:“他来咱们普惠,莫非……”

    璟暄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等爹回来你就知道了,以后普惠多了一个进项了,哈哈。”打开纸袋,拿出个栗子剥来吃了,赞道,“甜,真甜!”说着把一双眼睛四处看。

    “别看了,茶是凉的。”璟琛说。

    “口干。喝凉的也行。”璟暄伸手拿茶壶。

    “等一会儿。”璟琛站起,出去叫下人烧水热茶,回过来坐下说,“小栗子今天不舒服,你要再出点状况,我的麻烦就大了。”

    “别信她,装的,我今早出门的时候她还活蹦乱跳,这丫头就是不想上学。”

    “别的管不了你们,饮食上的事我总能说得了话吧?”

    璟暄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于是也不再说什么,剥了好几个栗子,却不吃,都堆到大哥那边去,不一会儿,云升亲自送了一壶热水上来,见兄弟俩促膝谈心,只笑着说了一句:“两位少爷早点休息。”放下水便走了。

    璟琛从书桌里找出茶叶罐子,取出两个茶杯,璟暄一面剥栗子一面说:“那美国人今天拿了好些珠宝的样品过来,有好些都是古董,中西的都有,据说有的还是清廷皇室的珍品。”

    “嗯。”璟琛往杯里撒着茶叶。

    “他们从前清就一直跟中国人做生意,以前也在广州,和郑家也是旧交,如今郑家早就败落了,这盛昌却又来和我们套近乎。”

    璟琛淡然一笑:“风水轮流转,生意场上更是如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维斯顿先生今天还讲了一个轶事,说那郑庭官……”

    滚烫的水汽腾地冒起,璟琛的手指被烫得一缩,他甩了甩手指,侧身拿起一张干净帕子隔着壶柄,缓缓将热水倒入杯中。

    璟暄在茶烟中满足地半闭着眼睛:“全天下就大哥屋里的茶是最香的。”

    “这话不对。潘家主业为茶,我也不过是沾自家的光而已。你屋里的茶和我的不一样?”

    “不一样,我觉得不一样。”璟暄陶醉地浅啜一口。

    “继续说,那美国人讲了什么有趣的轶事?”

    璟暄续道:“维斯顿先生说,当年有个英国大班缺银钱周转,从郑家的永和行借了不少钱,结果有一年不景气,英国大班破产了,到最后总共欠了永和行七万两银子,根本还不了债,困在广州回不了家,潦倒不已。后来郑庭官知道了,把那英国人叫了过去,说:‘你五年前与我做生意的时候,是个勤恳老实的生意人,如今也只是不走运而已。银钱之事,本不算什么大事,我相信你,回家去吧。’然后当着那人的面,把借据撕了个粉碎。七万两银子啊,一艘船装满了货,也不过值十万两而已。这事儿在洋商中传了二十多年!”

    璟琛摩挲着适才被烫得发疼的手指,感慨道:“郑家豪富至此,可惜大厦倾颓,片瓦不存,如今也就只几个洋人能记得他们的一丝半点。”

    夜风拂动窗帘,暖暖的灯光在桌面摇曳,时而热情,时而冷静。

    兄弟俩喝着茶聊着天,不知不觉把一袋栗子都吃完了。

    次日清晨,璟暄倒是自觉,吃过早饭便赶紧上学去,璟宁却把房门关着,谁也不让进,璟琛在她门口站了一会儿,皱眉走开。

    〔二〕

    茂密的梧桐树下,两个老人在下棋,攻守斗杀间,却有一番安详宁静,俊秀的少年坐在台阶上,身旁放着一摞书,一只腿微曲,手臂闲适地搭在上头。

    蕙兰走近时,璟琛兀自安安静静看着老人下棋,一双眼睛被阳光映射得清澈如水。

    “你来了……”蕙兰含情脉脉地低语一声,一缕红晕袭上白嫩的脸颊。

    璟琛看过来,露出灿烂笑容。

    他们穿过深深的里弄,在堆砌的杂物之间行走,他走在前头,不时帮她把伸出的衣架拂开。蕙兰低着头,一颗心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跳动。

    行至敞亮处,是一个小小的院落,门前的篱笆缠绕着爬山虎,青石缸中存着雨水,几个陶瓷小花盆放在洗衣台上,种着桃色的凤仙花。

    “这样过来,也不怕你家里人知道。”蕙兰一面从手提袋里掏钥匙,一面略带着嗔怪地说。

    “我来还你书,顺便把我妹妹的学费交给你,他们能说什么?隔了一条江,谁能跟我这么远?”

    “你怎么晓得我会这时候回来?”

    “猜的,今天昙华林这里有讲经课,我猜你肯定会去。”璟琛微笑道,目光落到她手中的一本圣经上,眉毛一扬,得意地道,“果不其然,被我猜中了。”

    蕙兰斜睨他一眼,将门锁打开,正要推门,璟琛的手却先前一步伸了过去将门一推,顺带连着她也一并推了进去。

    屋里暗,她有一刹那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门轻轻一响关上,整个人便被他拥住,他的手如蛇一般蜿蜒而上,解开她的衣襟。

    眼睛渐渐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明暗交替的光影中,他的脸庞向她慢慢逼近,她闻到如雨后树林一般的清香,眼前一双眼睛如此明亮,眼睛的主人则像在西方神话中读到的精灵,她忍不住搂住他的脖子,他颔首亲吻在她唇上。

    她性子寡淡,未曾料到竟会遭遇这番镜花水月的浪漫,缠绵辗转,那般天真未泯,却又尽见机心。他匍匐在她身上,呼吸深重,火热的体温烘烤着她,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很迷恋身边这个少年,迷恋他内在的冷峻,克制的粗野,迷恋他的一切。

    光线像一绺绺丝绒穗子,在昏暗的角落轻轻地刷扫。她轻轻抚摸他乌黑浓密的发,轻声问:“小琛,你睡着了?”

    “没有。”他抬起身子,手臂伸过去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极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蕙兰爱怜地问。

    “真想永远这样……”

    “傻孩子。”

    “你总说我是孩子,”他修长的眉毛蹙了蹙,深黑的眼眸闪闪发光,“也不过比我大个三岁而已,哼,我……”他忽然凑到她耳边,小声咕哝了几句。

    她不由红了脸,过了许久,轻声说:“慢慢来吧。家业和学业是最要紧的,我们来日方长啊。”她忽然有一点伤感,“其实我只希望你能好,只要你好,不论我们在不在一起,我都会快乐。”

    他在她脸上轻轻吻了下:“我就想和你在一起。”

    “你是潘家的大少爷,你父亲包括你的家族,都对你寄予了重望。我真怕耽误你。”

    璟琛沉默,似在认真思考,过了许久,带着肯定的语气道:“其实我也想好好做一番事业,可是我的心真的不在那些生意上。说来也奇怪,我的性子和家里人都不太一样,尤其是和我二弟,他的聪敏机警,处事的大方与周到,远在我之上,而且他也有做生意的慧根。

    这两年,都是我父亲和继母紧赶慢赶地催着我去洋行,我捅了多少篓子,惹了多少笑话,但凡有个正常心智的人,眼见着这般景象,早就羞惭万分了,更何况我?我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只爱看书,做点让自己觉得自在的事儿,一想着要跟别人说话,有时候还会犯怵。蕙兰,我和你其实一样,有个当老师的志向,一辈子和学问打交道,教书育人,难道就不算一种出息吗?”

    蕙兰没有说话。

    璟琛微微侧过头:“怎么,你不同意?到这时候还不明白我的心么?”

    “我明白,我明白的。”她将他拉入怀中,嘴角带着笑,“你想和我厮守,我怎么会不明白?”

    他又叹了口气。

    “哎呀呀,不许你叹气!”蕙兰揉了揉他光洁的额头。

    璟琛淡淡一笑:“其实他们早就对我不抱什么指望了。不过也好……二弟比我更有能力担起家业。”

    睡了一小会儿,他们梳洗了一番,出外找了一家精致小馆吃午饭。

    璟琛年纪虽轻,言行举止却沉稳谦和,是世家公子的风度,蕙兰低头搅着咖啡,嘴角一直带着笑,璟琛戳戳她额头:“想什么这么高兴?”

    她抬起头,戏谑笑道:“潘大少,听说当年广州城第一辆汽车和第一栋有升降梯的房子,都是你们潘家的,是也不是?”

    璟琛给她加了点红茶,眉目平和,云淡风轻地道:“珠江边那么多富甲巨商,潘家算不得有多了不起。”

    蕙兰哧地一笑。

    璟琛解释道:“那时候人出门还是坐轿多,买了那辆汽车,只图了个虚名,一年多后就卖给了一个洋人,我家人并没有真正坐过几次。至于那有升降机的房子……”他脸上忽然有了一丝忧伤的神情,“那房子是消夏时住的,建在山里,从门厅到大屋要走许多石阶,我母亲缠过足,行走不便,父亲心疼她,便在那里装了那个升降机。”

    蕙兰知道他母亲早已过世,后悔提起这个话头。璟琛却很平静:“我父母当年很恩爱,可惜天命难违,缘分不由人。不过母亲若是在天有灵,见到我们一家现在如此和睦幸福,应该也会欣慰。”

    蕙兰紧紧握住他的手:“一定的。”

    璟琛回到汉口,到常去的那家文具店与云升会合,刚迈进店门,那两个年轻学生竟也在里面,向他行礼道:“潘少爷。”

    云升忙介绍道:“这就是林秀才的两位小友。”

    璟琛露出笑容,拱手一礼:“小弟见过两位学长。”

    两个学生亦赶紧回礼,貌极恭谦:“多谢潘先生仁义相助。”

    他们的年纪比璟琛还稍大个一两岁,淡定自持,谈吐不卑不亢,自我介绍了一下,一个叫李南珈,一个叫于素怀,均家境贫寒,时常在校园与当铺间跑动,所幸学业甚优,获得了奖学金。

    璟琛很为他们高兴,叫云升备车,要邀请他们去茶楼品茶细聊。

    李南珈话不多,听璟琛说去喝茶,笑着摇了摇头,于素怀婉拒道:“潘先生,我们此次来,只是为了表达我们对您真诚的谢意。您仁义襄助我们求学,我们便更应珍惜每一寸光阴,也不能再耽误您宝贵的时间。”

    说着,从衣兜里拿出两个信封,郑重交予璟琛手中:“这里面是我和南珈亲手写下的借据,我们会尽力将您借给我们的钱尽早归还,也请潘先生放心,我们一定会精进学业,不负您的一片心意。”

    李南珈插口道:“潘先生,我们是用您送的钢笔写的借据。”

    璟琛心生钦敬,不再客套,微笑道:“那我祝两位学长学业有成,闲时寄封书信给小弟,潘某能结交你们这样的朋友,真是莫大的荣幸。”

    于李二人告辞,璟琛站在文具店的门口目送,直到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如流的人群,方缓缓转身。

    云升脸上似笑非笑,璟琛问:“怎么了?”

    “您回家就知道了。”

    “宁宁?”

    “还会有谁呢?”

    回到家,小君愁眉苦脸迎上来:“大少爷,您可回来了。”

    “还在闹别扭?”璟琛眉头一皱。

    “一上午都没从屋子里出来,什么东西也没吃。”

    璟琛板着脸上楼,小君跟着他上去,敲了敲璟宁的屋门,一开始里头没声儿,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带着哭腔的回应:“走开,别烦我!”

    “出来!”璟琛道。

    里面本来有细细的哽咽声,听他一出声,立刻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璟琛接着道:“你跟小君闹别扭算什么?出来,有什么就跟我说。”

    里面依旧没有声音。

    “我有钥匙。”

    璟宁仍然不出声。

    “开门了啊,你自己看着办。”璟琛转头对小君道,“去书房,装信纸的书橱第三格,一个银盒子里有钥匙。”

    “是!”

    璟宁忽然大声道:“不许进来!不要你进来!”

    璟琛背着手,嘴角露出笑,过了一会儿,接过小君递过来的钥匙,把门打开,轻轻一推。

    璟宁本站在床边,呀的一声惊跳到**,钻进了被子里,连头带脸蒙住。璟琛走过去一把将被子掀开。

    “别装了。”他笑着伸手,要把她扯起来,突然怔怔愣住。

    小女孩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脸色青白,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大惊,摸了摸她颤抖的肩膀:“宁宁,你怎么了……”

    璟宁哭了起来,用小手推攘他,他这才发现她睡裙下的红色痕迹。

    “哎呀……”小君低声惊呼,突然满脸通红,看着璟琛,尴尬不已。

    “我要死了,别管我!”璟宁哭着,他紧紧抓着她的手,这温暖踏实让她越发难过,她奋力挣脱,红红的大眼睛怒视他,“现在我要死了,你高兴了吧!”

    “不会的,你不会死……”他轻轻摩挲着她头顶的发,眼神温柔,她像小狗轻轻颤抖,极可怜的模样。

    小君去拿了换洗衣服,他轻轻放开她,对小君说:“你一会儿跟小姐说说。”

    小君嗫嚅:“大少爷……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要不我去叫我妈,我妈……”

    璟琛登时无语。

    “去洗一下。”他轻轻推了推璟宁。

    璟宁偏就犟起来:“不去!你不跟我道歉我就不去!我要死在这里,你们谁都管不着!”

    “好吧,我错了。”

    “你怎么错了?”

    “昨天不该骂你,对不起。”

    “那你为什么叹气?你心里不愿意道歉的,你不觉得你错了,我知道!”她呜咽着申斥。

    他用手指拭去她的泪水:“对不起,我错了,再也不会惹你难过了。你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我一会儿再跟你好好赔礼,行不行?”

    “今天我不想上学去!”小姑娘抓住机会,立刻得寸进尺。

    璟琛抬头望向天花板:“中午都过了,还上什么学!”

    他坐在床边,怔忡不宁,不清楚小君有没有跟她解释,小君自己也只是个不懂事的黄毛丫头,又能说出什么所以然来?继母不在家,遇到这些女孩儿家的尴尬事,真是让人头疼。

    等了一会儿,璟宁从浴室出来,换了身衣服,慢吞吞走到他面前坐下,垂着头,乌黑的头发闪着柔和光泽。

    沉默了片刻,还是他先开口,指了指她书桌上的托盘,说:“吃饭。”

    她不爱吃面包皮,他便将吐司四周的硬皮撕掉,用柔软的瓤儿蘸了热牛奶递给她。她接过,小口小口嚼。

    他安静地看着她,轻声说:“那银锁……是我母亲的。”

    “我不知道。”璟宁眼圈一红,“我之前不知道的。我以为她的东西都在广州……这是我在库房里搜到的。”

    “我不是怪你,昨天我确实心情不好。平日就是怕看到它想起我母亲,所以才收起来放进了库房。老家失火了,很可能我母亲留下的所有东西都没有了。”

    “对不起,大哥哥……我以后不会再碰它了。”她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我不想让你难过。”

    “嗯,我知道。库房的钥匙在我身上,你怎么进去的?”

    “那天家里换梳妆台,云升出去的时候忘了关门。”

    “以后不要随便进去了,里头灰尘多。”

    “我不会再去了。”她从衣兜里将银锁拿出来,放到他掌心,“这是你最珍贵的东西,还给你。”

    他没有接,凝视着她的小脸,轻声说:“送给你吧。”

    “可是……”小姑娘露出很懂事的表情。

    “那好,我把它放回去。”璟琛于是伸手。

    她猛地把小手往回一收,将银锁又揣进衣兜里,小声说:“嗯……我觉得还是我来保管比较好,你放心,我会好好爱惜的。”

    璟琛呵呵一笑,揉了揉她的脑袋。

    璟宁看着他,忽然说:“大哥哥,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个人有你对我这么好了。”

    “傻话。父亲母亲呢?你二哥呢?他们对你没我好?”

    璟宁憨憨地笑了。

    他心中漾起一阵涟漪,却不知这涟漪催起的是温暖还是莫名的凄楚,见她脸色不太好,担心道:“肚子还不舒服吗?来,多喝点热的。”

    璟宁捧着杯子乖乖喝热牛奶,轻轻在椅子上挪了挪位置,过了一会儿,可能是坐得不舒服,又挪了挪,抬起头,见他怔怔地看着自己,奇道:“怎么了?”

    璟琛低下头,拿起一片吐司撕着皮,轻声说:“怎么这么不爱去学校?谁欺负你吗?”

    璟宁哼了一声:“谁敢欺负我?不过有个讨厌鬼罢了。”

    他无心管这些小孩子间顽皮斗气的事,淡淡一笑。

    〔三〕

    次日,云秀成带着十五岁的女儿云琅来到潘公馆。璟琛正听云升汇报当日晚饭菜式,秀成走进来,笑着打断:“别张罗了,我带你们出去吃。”

    璟宁立刻拍手叫好,璟暄则连问舅父出去吃什么,秀成没急着回答,对女儿道:“怎么不叫人,非要我拉你过来的,现在却成了个哑巴。”

    “谁说要过来啊。”云琅俏丽的鹅蛋脸上露出恼意,纤纤素手揪着衣裙的一角,镶着水钻的领子闪着微光,她紧张地瞅了璟琛一眼,低低叫了一声:“大表哥。”

    璟琛温柔一笑:“云表妹。”

    “我呢?”璟暄嬉皮笑脸道,“这丫头眼里只有她大表哥一人。”

    云琅走过去拉着璟宁的手,说:“俄租界那边新开了一家番菜馆,我爹说带我们去那儿吃。”

    “好吃吗?”璟宁道。

    “舅舅选的馆子,味道自是不用说的。”璟琛说着,再次温和地看了云琅一眼,云琅眼中满是喜悦。

    璟琛亲自开车,秀成坐在旁边,璟宁、云琅和璟暄则挤在后座,一路欢声笑语。

    秀成问:“阿琛,定的什么时候去英国?”

    “七月初就出发,坐船要许久呢。”

    “路程不近,你晕船吗?”

    “不晕的。珠江边出生的人会晕船,说出去就成笑话了。”

    “瞧我这记性!”秀成轻轻捶了捶额头,忽又讶异道,“咦,我怎么记得好像你去年就说要留洋去,为什么今年才走呢?”

    璟琛无奈地笑道:“父亲非要我再晚一年去,一拖再拖,他知道我并不太愿意学经济,对我留洋本是不赞成的。其实我现在心里也还是悬着呢。”

    “那你学什么?”

    “就只想学语言,报的英文系。”

    秀成点头道:“你是长子,你父亲对你很上心,舍不得你嘛。”

    “我还年轻,不想太早就定下这辈子要做的事情,舅舅,说不定到时候还得靠您帮我劝劝父亲,万一临了他又反悔不让我走。”

    秀成正色道:“求学是件大事,年轻人嘛,也该有些自己的主张。我站在你这一边,支持你!”

    璟宁大声反对:“千万别听大哥哥的,最好他再晚两年出去!”

    又补上一句,“这也是为云姐姐好!对吧云姐姐?”说着朝云琅挤挤眼。

    云琅垂下头:“我听大表哥的。”

    璟宁瞪着眼睛:“你不是舍不得他走吗?那天还红着眼睛说呢!”

    “谁这么说了?”云琅又羞又急。

    “我作证,有人为这事还哭了鼻子!”璟暄笑着插嘴。

    璟琛开着车,微笑不语。秀成的目光在他俊美的侧脸扫了扫,这少年肤色白皙,睫毛深长,俊朗中透出秀气,只有眼角的轮廓分明,有着典型岭南人的特质,显得亲切温和,而这温和中完全见不到一丝风霜气,正是年富力强、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模样。云秀成心想:这孩子说自己是广东人,倒也没什么错,潘家是乾隆年间就从福建迁往广州的,他母家虽是地道的湖南籍,但也在光绪年间定居岭南,这样貌应当随他母亲多一些。

    番菜馆在俄租界,厅堂宽阔,装潢华丽,因刚刚开业,门口摆着好几个大花篮。秀成早订好了位子,侍者将一行人引至二楼靠窗的空位,从有着精致雕花的大窗向外望去,暮色中只见一片高大繁密的梧桐,映着红色砖墙之上的夕阳之色。

    就座前,云秀成微微屈身向邻桌的几个客人打了个招呼,对方是一中年绅士和一个女眷,带着两个小孩,大的那个十三四岁左右,小的那个估计不到三岁。那绅士神情慈祥友善,向秀成微笑还礼。璟宁本玩着云琅适才摘下的珍珠耳环,随舅舅的目光看过去,小脸却突然一板,弯弯的眉毛皱了皱。

    云琅问:“怎么啦?”

    璟宁撅着小嘴道:“有个讨厌鬼!瞧,就是那个油头滑脑的男孩子,我们一个学校的,叫孟子昭,顶烦人的一个家伙。”

    云琅见那小男孩眉眼秀气,白净斯文,穿着白色衬衫,领结打得规规整整,小背脊挺得溜直,完全是个乖孩子模样,于是转头瞅了眼表妹,心中暗笑:说不定你自己淘气去烦人家倒是真的。

    “那位孟先生,我在洋行见到过。”璟暄对身旁的璟琛悄声道,后者没有应声,像是没有听见。

    倒是云秀成轻声回了一句:“那是大钧船业的掌门人,说是汉口的船王也不为过,和我们普惠向来有往来的。你哥哥对生意不感兴趣,自是不熟了。”

    璟琛正看着菜单,好像这才意识到他们在和自己说话似的,抬起头歉然说:“不好意思,舅舅,您说什么?”

    秀成哈哈一笑,说:“我说,这家的主厨是从哈尔滨请来的名厨,一会儿咱们得好好尝尝他拿手的白汁牛排。”他似乎很高兴,聊起汉口他熟悉的几家西餐馆,如数家珍,哪家的厨子是从“万家春”

    挖来的,哪家又学着上海徐氏的“美丽华”,配上客房厅堂戏院,做得跟中餐馆一样,菜却一般般;又说起有一次被盛棠带去上海公干,突发奇想要去小馆子尝尝,还真在北四川路找到一家破旧的小馆,一份鸡蛋色拉也不过七角钱,黑面包两角五分一个,一块钱就够两个人吃饱了,后来干脆每天都在那馆子里吃,吃的花样换来换去,一周下来花的钱也不过二十多块。

    璟暄藏不住话,脱口道:“舅舅,我爹一向抠门,他是舍不得花钱才带你去找小馆子。”

    秀成和云琅都笑了起来,璟琛瞅了一眼璟宁,见她心不在焉,不是以往风格,不免有些奇怪。

    菜一道道上来,味道粗犷浓烈却不失美味,璟宁有点恍惚,碗里的汤刚喝两口,眼睛就忍不住往邻座瞟,那一头孟子昭目不斜视,彬彬有礼,浑无学校里顽皮样儿,她想起他往自己书桌放虫子,将恶心的鼻屎搓成小丸子放进药瓶送给女生,不由得冷笑:“装得可真是人模狗样。”

    云琅在她耳边戏谑道:“干脆过去坐一块儿,眉来眼去算什么呢?”

    “我哪有?”璟宁愤然道,手中的小叉子不住地戳着盘中的牛肉饼。

    “宁宁,”璟琛修眉微蹙,提醒她,“别没个吃相,惹人笑话。”

    璟宁忙低头,安安静静地吃了一会儿,眼角又瞥到那边去了,侍者正撤着餐碟,孟子昭身旁的那个两岁小男孩不知为何哭闹了起来,女眷哄着:“瞻瞻不哭,不哭,唉哟,羞人哦!”

    小娃娃舞着手,哭得四座皆惊,食客们都好奇地把目光投过去,却听那女眷斥道:“昭昭,谁让你把那么多胡椒洒在弟弟汤里?”

    “我没有!”孟子昭申诉道。

    瞻瞻哭着用小手指向子昭:“哥哥!哥哥!”

    “小滑头!还想狡辩。”孟先生在孟子昭额头上敲了一记。

    孟子昭啊地叫了出来,眼睛滴溜溜转着,适才温雅文静的小公子,刹那间变成了一个顽童。

    璟宁哧地一笑,心道:“现形了吧?哈哈。”

    吃完饭,一行人去大堂取衣服,不久孟家人也下了楼,云秀成轻轻拍拍璟琛的肩膀:“走,跟我去打个招呼。”

    璟琛暗暗讶异,要是往常,秀成多半是叫着二弟,但这次却把璟暄支到外头去等车,对孟先生介绍他:“这是我大外甥,潘家今后的顶梁柱!”他声音洪亮,丝毫不掩饰对璟琛的欣赏,引得大厅中其他客人好奇地看过去,云琅何尝不以英俊倜傥的大表哥为骄傲,此时心里更是美滋滋的。孟先生亦赞道:“真是一表人才的小伙子。”

    璟琛很不好意思,低声道谢,见许多人朝自己看过来,神情甚是局促。

    璟宁无聊地坐在长椅上,用小手描摹茶几上青花瓷瓶的花纹,忽然肩膀微微一痛,有什么东西砸了过来,再骨碌碌滚到腿上,原来是一颗彩色糖纸包好的水果糖。

    “潘家小妞,”孟子昭站在面前,两手交替着把几颗水果糖掷来掷去,“不是说生病了吗,好得这么快?瞧你今天吃这么多,是装病逃学吧?”

    璟宁怒道:“我吃得不多!不像你这样的饭桶!”

    “牛排,肉饼,麸皮面包,小蛋糕,椒盐鸡块……”孟子昭一样样回忆,“对于一般小妞儿的食量来说,你才是个很称职的饭桶。”

    璟宁万料不到他不声不响竟然注意到自己吃了多少,很有些惊奇,但他的讥诮却让她大怒,涨红了脸,将水果糖用力朝他扔过去,孟子昭笑嘻嘻接住,又掷还回来,不偏不倚击中她的右肩,落在她手里。

    “生什么气呢?你不在学校,我天天为你担心,谁让你是我的小情……啊呀!”

    他突然惨叫起来,原来是孟太太走过来揪住他的耳朵,向上一提:“就知道你爱在学校欺负同学,今天算是被我抓了个现行!还不快给潘小姐道歉。”

    “什么潘小姐……小妞一个……啊!”孟子昭兀自犟嘴,孟太太手越发使力,他不得不屈服,脸皱成一团,“好了,对不起,密斯潘!妈妈,放手,放手!我疼!”

    璟宁看着他狼狈的样子,轻轻跺脚,哈哈大笑。

    孟太太把儿子手里的糖全给了璟宁,笑道:“潘小姐,以后昭昭要再欺负你,你只管来我这儿告状。”

    “谢谢伯母。”璟宁笑靥如花。

    孟太太打量着她,很是喜欢:“昭昭平日里太过淘气,肯定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吧?要不这个礼拜日,你叫上几个要好的小朋友到我们家来玩,我给你们准备好吃的,行不行?”

    璟宁忍不住咯咯一笑,心想,你儿子这名字真是奶声奶气的,逗死人了;又觉得自己在长辈面前不能没礼貌,见孟子昭朝自己翻着白眼,好像很不愿意她接受母亲邀请似的,便故意道:“太好了,谢谢伯母!我还真是很想去你们家,和昭——昭一起玩!”她甜甜地拖长了音调。

    “好啊,那一言为定!”

    “宁宁,车来了。”是云琅在门口叫她,璟宁忙向孟太太告辞,朝愁眉苦脸的孟子昭挤了挤眼睛,转头间,见璟琛跟在舅父身后走出来,她连忙跟了过去,手中紧紧捏着那几颗糖,琢磨着到学校里好好把孟子昭的丑态宣扬一番,露出得意的笑容。

    “他就是你说的那个讨厌鬼?”待她走近,璟琛问。

    璟宁嘻嘻一笑:“如今是个倒霉鬼啦。”

    “给我吃一颗?”璟琛指了指她手中的糖。

    璟宁莫名地犹豫了一瞬,很快,笑着拿了一颗糖递给哥哥。

    “跟你开玩笑呢。”璟琛却没有接,对身边的云琅笑道,“我这妹妹最爱吃甜的,以后没准跟那些白俄女人一样,变成大胖子。”

    云琅扑哧一笑。

    璟宁待要分辩几句,这时从旁边忽然蹿出一人,璟琛忙探过身子挡在她面前,那人直直撞在他胳膊上,把他撞得往后踉跄两步,那人回头,是个面黄肌瘦的中年人,文员打扮,口里连说对不起,着急忙慌地跑了。

    “大哥哥,你没事吧?”璟宁急道。璟琛摇摇头,云琅掏出手绢要给他擦衣服,他手一抬似要阻拦,想了想,还是任由她拿手帕子在自己胳膊上扫了扫,云琅双颊晕红,向他嫣然一笑。

    〔四〕

    夜色昏昏,他斜靠在床前,翻阅着手中的相册。相册里第一张是他刚出生时照的相片:戴着虎头帽,穿着小袄子,是个眼睛很大的胖娃娃,年轻的母亲抱着他,那时她大概只有十七八岁,神色安详,秀美的双眼带着盈盈的笑意,嘴唇描成一点红,黛眉如画,发髻油亮,佩戴着精致的银饰。

    一页页翻下去。

    三岁:照了一张全家福。父亲着深色洋装,俊逸英挺,是个强势自信的男人,母亲柔弱温柔,虽然有着罕见的美丽,但在父亲面前却显得局促谦卑。而小小的他,第一次穿上小西服,带着憨憨的笑容,将身体靠在母亲的腿上。

    四岁:还是全家福,那张照片很特别,父亲抱着他,他因而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而母亲眼中却是说不出的疲惫。这张相片照下后不久,母亲生了一场大病,不久后去世。

    六岁半:母亲已去世近两年。依旧是一张全家福。母亲坐的那个位置被另一个女人取代,而他的身边也多了两个孩子。三个小孩站成一排,璟宁拍照前哭闹过,鼻子是红的,可惜照片上看不出来,她鼓着腮帮子,气咻咻的,还是他把她哄好的,那时他已经学会了懂事以及隐忍。

    之后便再也没照过全家福了,不过三兄妹却依旧照了许多合照。

    他们曾按一种最流行的姿势拍过照,他侧立最左边,单手叉腰,脸朝着正前方,二弟站中间,同样的姿势,只是把手搭在他肩上,妹妹最右,把手搭在璟暄肩上,可惜她个子太矮,要微微踮起脚才行。这个姿势滑稽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因为他们还穿着不知道是哪一国的水手服,戴着水手帽,帽檐后垂下两条飘带,水手服没有女装,璟宁打扮得像个小男孩。

    照片洗出来,璟宁说:“我们是三个傻瓜!”

    她伸手要把他手中的照片撕掉,他却把手高高扬起,不让她得逞。

    其实要说可笑,应该是他最可笑才是。那年他都十三岁了,已经算个小大人了,按理是不该拍下这么幼稚的相片的,岂止是幼稚,简直蠢不可及。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将这张相片好好地保存至今。

    十三岁……如今,连最年幼的璟宁也已经十三岁了,成了一个动人的少女,慢慢地她将会长成一个美丽的女人,像绽放的花朵。

    “叮……叮……”

    一只飞蛾循光而来,在琉璃灯上盲目地飞撞,发出轻轻的响声,他抬起头看了它一会儿,眼眸中泛起沉沉的浪。

    他起身走到盥洗室,墙面往里嵌了一个小壁橱,放备用的洗漱用具,窄小而封闭,璟琛将小橱子里的灯拉亮,然后回到卧室,关掉了卧室的灯。

    飞蛾很快循着光线飞进了盥洗室,璟琛跟着它走进去,将盥洗室的灯关掉,于是飞蛾便立刻飞进了有光亮的小橱子里,不停盘旋,继而停在壁上稍作休息。璟琛将小橱子的灯绳一拉,登时一片黑暗,他飞快将小橱子关上,继而不慌不忙分别打开盥洗室和卧室的灯。

    夜很静,静得能听见那只飞蛾不停撞着门的声音,一下,一下,再一下,因为它透过缝隙看到了光,所以不懈地撞着,但它再也进入不到其中,只能被黑暗慢慢吞噬。

    璟琛躺到**,将相册掷到一边,待那细弱的撞门声完全消逝,他也酣然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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