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季冷得要命,都市夜景淹没在一片洋洋洒洒的白雪之中。
夜灯朦胧,星影绰约。
邻居家传来谈笑声,是他们的儿子放学回来了,夫妻俩热络地张罗着饭菜,关切声不绝于耳。
屋子里没开暖气,因为他们负担不起电费,一个身材修长高挑的年轻人打开冰箱,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拿过鞋架上的钥匙,正要出门,就听见吱呀一声,门开了。
酒气和着冰冷的风涌了进来,年轻人还没来得及蹙眉,一只酒瓶砸了过来。
他侧身一躲,玻璃碎裂的声响割开神经。
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来到他的面前,拍着他的脸颊,呵呵笑着。
“那婆娘什么都没有……就生了个儿子长了副好皮相……可惜了……怎么就是个儿子呢……”
年轻人不发一言,打开了对方的手,正要绕过对方,醉汉却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在他的背上嗅了起来,发出让人恶心的声音。
“儿子……不如陪你老爸乐一乐啊?谁让你妈不在呢?”
年轻人的手肘猛地向后,一拳顶在醉汉的腹部,对方发出“呜啦”一声后退,吐了出来。
难闻的气味在空气中蔓延。
醉汉忽然双眼赤红,猛地冲了上来,一拳挥了过去。
“老子养着你!给你们娘儿俩饭吃!别说老子找你乐一乐,就是真叫你去卖你又……”
话还没说完,年轻人又是一脚踹了过来。
醉汉倒地,又是依依呀呀地喊疼,又是骂骂咧咧。
一个女人拎着菜来到门口,看见这一幕惊呆了,赶紧上前去扶起醉汉。
“顾飞谦!你干什么啊!你是真不想让你妈好过吗?赶紧过来扶你爸起来!”
“他说要我陪他乐一乐。”名叫顾飞谦的年轻人伫立在门口,低头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女人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大声呵斥,“你怎么能打你爸!还不过来扶他!”
顾飞谦的眉心微微蹙起,凉着嗓音说,“他叫我去卖。”
“他喝醉了你不照顾他就算了!你还打他!我白生你了吗!”
微凉的眼中蒙上一层冰霜,顾飞谦吸了口气,淡淡道:“你生了我,但他没生我。”
“这个畜生……畜生!”醉汉捂着肚子,手指指着顾飞谦的方向,“你给我打他!叫他滚!不然你也别在这儿待了!”
女人轰然上前,狠狠一拳打了出去,顾飞谦向后退了两步,捂住自己的眼睛。
女人愣住了,她万万没想到儿子竟然躲都不躲。
“儿子……”
顾飞谦没说话,只是将门轰然关上,转身走入落雪之中。
他漫无目的的前行,今年的冬天有些冷,他身上只披着一件薄风衣。
站在十字路口,顾飞谦仰着头呼出一口气,白雾袅绕而起,摩天大楼刺入天际,偌大的城市,冷漠疏离。
“嘿……你好。”
顾飞谦擡起头,他的面前站着一个三十左右的青年,顾飞谦盯着对方的棕色棉衣,心里暗自说,真想把它扒下来,穿在自己身上。
对方想要认识自己却又欲言又止的态度让顾飞谦厌烦,因为这张脸,他已经遇见过很多想要搭讪并且心怀不轨的人。他还记得前两年自己被继父骗到一个富商那里,那个富商一脸横肉压在他的身上,顾飞谦差点没有吐出来。他狠狠踹了对方一脚,夺门而去。今时今日他还记得对方触上自己时的黏腻感,也是从那一次开始,继父对他近乎憎恨的辱骂。这个世上没有谁会对他好,包括他的母亲。
“喂……你没事吧?”
顾飞谦擡起头来,皱了皱眉,这家伙怎么还在?
就在他以为对方会继续纠缠下去的时候,青年叹了口气与他擦身而过了。
鬼使神差,顾飞谦对着他的背影开口问:“可不可以借我点钱?”
那个背影顿住了,略显惊讶地转过身来,局促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打开一看,里面竟然只有一张一百元的钞票。他毫不犹豫将它塞进了顾飞谦的手里。
他的手指很暖,一整个冬季,这是顾飞谦唯一接触过的温暖的东西。
“我会还给你的。”
下意识他抓紧了那一百元。
“我不用你还,只要你能参加一个角色的试镜!”青年将一张名片递了过来。
提起“试镜”,也有不少拍摄三流电影的制作人找过顾飞谦,那些让人不忍直视的镜头以及难以启齿的情节,他早已经学会漠视这些存在了。
“请你一定要来。”
可眼前这个人和他们都不一样。
他的眼睛里仿佛燃烧着星星,要将满世界的白雪都融化。
顾飞谦低头看了眼那张名片。
林跃。
“记住,是帝天影业十九层!千万别迟到!”
顾飞谦用那一百元在一个小巷子里坐了一整晚,他点了几分卤煮,只吃掉了里面的豆泡。他去到了帝天影业,出示了林跃的名片。那是一个全然光鲜的世界。
这个名叫林跃的男人看见他到来的那一刻,露出了一抹谢天谢地的笑容。
他说了什么,顾飞谦已经不记得了。
他只知道,他站在他的面前,挡住了所有质疑的视线,他坚定地念着自己的名字,按着他肩膀的手掌充满了力量。
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强烈的预感,这个男人会带着他去一个他的想象都未曾去过的地方。
那天晚上,顾飞谦被林跃带着去吃饭。
那是一个小饭馆,家常的炒菜,松软的米饭。
“你家住在哪里?”
“我没有家。”
“没有家?”
顾飞谦以为会在林跃的眼睛里看见怜悯,但他只是给他盛了一碗汤。
“年轻人出来闯荡是好的,不过可不能说自己没有家。”
“为什么?”
“因为家是你最终得以回去的地方,就算你在外面撞的头破血流,终究有一个地方能让你抱着胳膊取暖,擦掉血泪,重新启程。如果现实中没有,那么就在心里给自己造一个。这是剧本,你好好看看。我知道你没有演过戏,但不用紧张,你只要想象自己就在这样的情境里,就OK了。”
“也许我会毁掉这个角色。”
“这个角色就是你,你能毁掉你自己吗?”林跃笑了,他的自信不是对他自己,而是对顾飞谦。
这对于顾飞谦而言,是从未有过的体会。
晚饭过后,顾飞谦开始思考着自己又该去向哪里。
“喂,等等!”买单的林跃追了上来,将自己身上的那件外套罩在了他的身上,“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穿这么少!年轻人就算身体再好也不能这样!”
外套很暖,那是属于林跃的体温,还有淡淡的烟草气息。
这个人抽烟有些凶,顾飞谦下意识提了提衣领。
“好了,明天文总的办公室见,我们再一起谈片酬的问题。你放心,文总虽然是个商人,但我不会让他欺负你的。”林跃大喇喇地一笑,拍了拍顾飞谦的后背,“好了!回家吧!”
顾飞谦的双手放在外套的口袋里,来到那个继父的家门外,他擡起手,听见里面骂骂咧咧的声音。
“那个小畜生!成天冷着一张脸,就跟老子欠了他命似的!”
“现在指不定在谁的床上笑呢!”
“忘恩负义的臭小子!”
顾飞谦向后退了一步,回到了路灯下,吸了口气,后悔怎么没有再问林跃借点钱。
一辆车停在了他的面前,车窗摇了下来,熟悉的声音响起。
“喂!你怎么还在这里?这么晚了不回家?”
是林跃,他开着一辆本田车,完全没有导演的范儿。
他的眉头皱的很紧,因为没了大衣,肩膀因为冷风耸了起来。
“我说了,我没有家。”
林跃按了按额角,招了招手,“上车!去我家!”
顾飞谦站着没动,林跃却将车门打开,“你动作快点,我冷死了!”
顾飞谦以为林跃会问他什么叫做没有家,但由始至终,他都没有问这个问题。
“我老婆出差了,只有个两岁多的女儿,她不放心我带,也给送到外婆家去了。所以我家这几天就我一个人。你算运气好,不然就得听我老婆巴拉巴拉数落我,没完没了的。”
林跃呵呵笑着,顾飞谦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林跃手指的结婚戒指上。
走入他的复式公寓,林跃就进了厨房。
“卧室在二楼最里面那间。看你要不要洗个澡!”
洗澡触动了顾飞谦的神经,他忽然很想夺门而出,但却止住了脚步。
也许总有一个人会取走他的全部,他早就习惯了那个成日醉酒的男人鼓吹自己的一切都是他的。
如果林跃取走这一切,顾飞谦很想看见那个无耻男人会露出怎样的嘴脸。又或者,如果是这个曾经给过他温暖的男人,至少他不会那么抗拒。
他洗了个澡,就算未经世事,他也知道用什么样的方法最能撩动人心。
他躺在床上,心跳如鼓,这一生从未曾如此紧张。
他的耳边是林跃一步一步走上来的声音。
“咦?你这么快就冲好了?水冷不冷?”
林跃单腿跨了上来,缓缓地接近,他的手掌复上他的脸颊,顾飞谦甚至能感觉到每一次他呼出的气息。
“近看,就觉得你更出色了。”
什么温暖的东西触上了他的眼窝,顾飞谦的手被林跃擡了起来,手掌里被塞入什么东西,按在了眼睛上。
“我给你煮了个鸡蛋,赶紧把眼眶的淤青消下去。不然明天见到文总,他指不定怎么嘲笑我们俩。”
说完,靠近自己的压力全然消失,林跃呵呵笑着,“天好冷,我不想洗澡了!而且困的要命!”
他脱了上衣,钻进被子里,脸上是舒服而松懈的表情。
“我勒个去,你的脚怎么这么冷呢?”
他的脚掌蹭过顾飞谦的脚趾,轻轻将他包裹起来,缓缓蹭着。
“赶紧暖起来,脚凉可睡不着。”
顾飞谦倒吸一口气,僵着腿连动都不敢动。
只是不消片刻,耳边就传来了轻轻的鼾声,林跃已然熟睡了过去。
顾飞谦全身的肌肉这才缓缓放松,但他却眷恋着他的温度舍不得离开。
这是他睡的最安稳的一个晚上。
第二天的清晨,他的耳边传来闷哼声,一侧目就看见林跃皱着眉眼,抱着左腿。
“怎么了?”
“痉……挛……老毛病了,没什么,等过去了就好……”
顾飞谦的心脏疼了起来,因为林跃很疼。
他的手掌复上他的小腿,小心翼翼地按抚。
林跃哼哼唧唧龇牙咧嘴,低声叫骂着:“这是要死人啊……疼……”
顾飞谦揉捏着他紧绷的肌肉,手掌心里的触感令他的心脏仿佛被拖拽着从胸腔里溢出。
你怎么了,顾飞谦……你怎么了?
“林跃,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他问。
对方的手在他的脑袋上按了按,“傻瓜,你有什么能够给我呢?你无家可归,我三十而立却一事无成,不如我们两个在事业上一无所有的人联手成功一次?”
顾飞谦怔住了,他在他的眼睛里看见无数的星星坠落,汇聚成一个无法抗拒的宇宙。
那一刻,顾飞谦知道,这个男人为他勾画了一个世界。
他成为了一个演员。尽管演员这个职业对他一点意义都没有,他只是知道在这个圈子里,他能够靠着那个男人很近很近。
《落雪》将他推入了公众的视线,电影海报铺天盖地。“炙手可热”、“一夜蹿红”之类的形容词对于他来说没有丝毫的意义,他只想知道林跃呢?他算不算是成功了?
当顾飞谦第一次接受某个访谈节目时,他在摄制组外的走廊碰上了林跃,手指间夹着烟,不修边幅的性感。
“哟,飞谦啊!上节目了!”
顾飞谦没有答话,他看见了林跃身边另一个女孩,是他下一部电影的女主角,也是公司要求他借助电影捧红的新人。那一刻,顾飞谦的心空了起来,他对林跃来说不是最特别的,也不是最后一个。
就在他冷漠着转身之时,林跃叫住了他。
“喂,等等!”
林跃将烟递到顾飞谦的面前,顾飞谦下意识替他夹住了烟,而林跃的手指细细整理起他的衣领。
“今天采访你的主持人可是业界名人,你可不能有一点瑕疵,无论他问你的问题你有多么不想回答,都不能摆臭脸,要学着说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知道吗?”
林跃捏了捏他的耳朵,这是一个亲昵的动作。
“嗯。”
“好,录完了节目咱们去吃饭!”
林跃接过了自己的香烟,转身离去。那一刻,他身旁的新人对顾飞谦露出了羡慕的表情。
顾飞谦知道,无论林跃捧红多少人,自己对于这个男人将会是永远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很多年以后,林跃获得了空前的成功,成为业内最顶级的导演,而他的身边也有了另一个更为出色耀眼的男人——宋霜。而这个男人将林跃带向另一个遥不可及的高度。
林跃依旧不需要从顾飞谦这里得到任何东西,而顾飞谦却想要给予他更多。
十五年之后,顾飞谦成为了某个国际权威电影节的最佳男主角,人们称他为自宋霜之后华人最为骄傲的影帝。他被淹没在华丽的灯光和漫如潮水的掌声中,人群簇拥,星光拱绕,而他能做的,只是拨开重重人群,低下头来吻上那个人的手背。
他想说的,都在这个仅限于礼节的亲吻之中。
天空中落下洋洋洒洒的细腻雪花,他的心绪仿佛回到了那个纯白色的起点。
我会奋力向前,飞的更加高远。
因为我知道,如果有一日我坠落,你仍然会张开双臂将我抱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