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她之前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江千帆的洁癖、强迫症以及神经衰弱上,忘记了他在这个领域里取得的成就以及他的风度。
眼前的场景,有几分郎才女貌的感觉。
伊丽丝和江千帆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更不用说身为主厨的伊丽丝竟然是这样一个大美女。她的金发被整齐地梳起,盘在脑后,身形窈窕,可谓玲珑有致。在林可颂的印象里,女厨师都是丰腴的大胖子,而伊丽丝完全就是个尤物。
真是可惜了江千帆的眼睛看不见,否则伊丽丝的存在是多么赏心悦目。
“这就是你送来给我的学生吗?”
伊丽丝饶有兴趣地看着林可颂,手指点在下巴上。之前那种针刺一般的视线仿佛消失了。
“是的。她没有任何基础。”
“没有任何基础?”伊丽丝露出惊讶的表情,“你竟然会收下一个在厨房里没有任何经验的学生?”
很抱歉我什么都不会,让你见笑了。
林可颂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你平常在家里会不会做一点什么东西吃?”伊丽丝仍旧不死心地问。
“我会煮速食面。”
林可颂呵呵了两声,笑得有点难看。
在学校里,不是跟着宋意然下馆子就是吃学校食堂。回到家里,有贤妻良母式的妈妈在,她连锅铲都没有碰过。
伊丽丝轻笑了一声,看向江千帆:“你是故意的,给我出一个难题。”
“正是因为没有经验,所以我必须给她经验。”
“好吧。”伊丽丝拍了拍手,对林可颂说,“跟我来吧。不过你如果被切到了手,可别在我的后厨里流眼泪。”
“是的,主厨。”
这时候江千帆却开口了:“林可颂,你要记住,今天你来到这里的重点并不是速度,而是用正确的方法切分食材。明白了吗?”
“明白了。”
伊丽丝扬了扬眉梢,“江先生,你这么说会让她产生惰性,可不利于我的管教。”
“既然跟着你走进了后厨,她就不会有惰性。”江千帆取出了盲杖,走上楼去。
“走吧。”伊丽丝带着林可颂走进后厨。
一边走,伊丽丝一边向她介绍这里正在工作的员工。
然后她将她带到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面前。
“佩珀,她的名字是可颂。发音和法式羊角面包差不多。今天就跟着你。她是个新手,所以不要对她的速度抱有期待。我会亲自教她切分一些简单食材的方法,你对她的工作进行分配。”
林可颂有点囧,好像很多人念起她的名字都要用法式羊角面包来打比方。
佩珀点了点头:“是的,主厨。”
伊丽丝点了点头,在林可颂的面前示范了一下如何切开土豆、洋葱、胡萝卜等蔬菜。虽然只是切东西而已,从伊丽丝利落的手法以及特有的角度来开,她的功底十分深厚。
“记住了吗?”伊丽丝看了看林可颂。
“记住了。”林可颂点了点头。
伊丽丝微微扯起唇角,从她的眼中,林可颂看到了淡淡的嘲讽。她不相信林可颂记住了。又或者说记住与实际操作总有距离。
“你试一下。”伊丽丝将一个洋葱推到了林可颂的面前。
洋葱是已经浸泡过的。林可颂将它按在台面上,从中间纵切而下。接着,将其中的一半的切面放在台上,开始纵切。林可颂注意到,伊丽丝切洋葱的手法很快。她知道一旦自己切得慢了,就会很容易被呛到。而且在忙碌的后厨里,也没有多余的时间让她去浸泡切开的洋葱。
她只能硬着头皮,尽量快地一刀一刀切下去。特别是被伊丽丝盯着,林可颂有一种芒刺在背之感。
当第一颗洋葱被完全切好之后,伊利斯伸手抓起了林可颂切开的洋葱,任由它们从指间落下。她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它们,不紧不慢地说:“虽然动作很慢,切出来的洋葱丝粗细不够均匀,但是至少方法没有错。就这么继续吧。佩珀,你要看好她。她切出来的东西,你一定要检查一遍。”
“是的,主厨。”佩珀点了点头。
当伊利斯离开,整个后厨忙碌了起来。
佩珀的刀法很快,将小土豆并排放在台面上,用手按住,一刀下去,所有小土豆都被切开了。
林可颂也跟着试了试,她一次性没办法摁住那么多个,只用三个试了试。
佩珀只是看了林可颂一眼,没有多做解说。
一开始林可颂切得很慢,渐渐的,她被一旁佩珀的速度所影响,从抓土豆到按住它们,再到沿着手指的边缘将它们切开,扔进盘子里,就连佩珀也侧过脸来看向林可颂。
不到半个小时,小土豆就被切完了。
“你真该庆幸没有切到自己的手指。你没有必要追赶我的速度。”
佩珀转过身去,从冷藏室里取洋葱。只有林可颂呆呆地站在原处。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赶上了佩珀这个后厨老手的切菜速度。
擡起手指看了看,想起刀锋沿着自己的手指擦过的感觉,冒起冷汗来。
几个洋葱被按在了林可颂的面前,佩珀的声音响起:“继续。”
林可颂吸一口气,按照伊丽丝的手法,开始切洋葱。
她尽量让自己不被身边的佩珀所影响,在每一刀切下去之前,都做好准备。比如手指预留出的厚度,比如下刀的角度,一旦确定了,她就毫不犹豫地切下去,尽己所能保持每一片洋葱的厚度均匀,并且不破坏洋葱中所含有的水分。
佩珀看了林可颂一眼便不再说话。
从早晨九点到十一点,林可颂都在佩珀的身边切菜。
而十一点之后,就像一个地狱。
今天正好是周末,预约就餐的客人比平常要多。
隔着墙,林可颂都能听见传菜员的咆哮声。
“七号桌的洋葱汤怎么还没准备好!”
“九号桌的煎秋葵呢!”
“三号桌的迷你意式披萨饺准备好了没!”
所有人都在低头忙碌。
而伊丽丝也在厨房中巡视,她路过林可颂的时候,故意停了下来,从她面前的篓子里随手取了一些洋葱片,不发一言又扔了回去。
林可颂等待着她的评语,但她却不置一词。
伊丽丝拍了拍手,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她再度对每个人的工作进行了分配,包括佩珀。
“佩珀!艾利欧先生和他的朋友们一共十二个人,他们都点了酥皮鲑鱼!我需要你小心地处理!还有今天有二十份的乳酪鸡肉卷订单!你必须要跟上烘烤的速度!”
“是的!主厨!”
当伊丽丝的话音落下,整个后厨再度沸腾起来。
“嘿,这些就交给你了!”佩珀将一小筐大蒜放在了林可颂的面前,“你需要将它们切成薄片!”
“哦,好的!”
切成薄片……
佩珀像是知道林可颂在想什么,将一个玻璃碗推到了她的面前:“就是切成这样。在这里,不是所有事情都有人手把手地教你,你要自己去观察去试验!”
没有给林可颂反应的时间,佩珀去处理鲑鱼了。
林可颂吸一口气,将蒜瓣放在手心里,观察它的厚薄度,以及斜切的角度。
她将大蒜拨开,一片一片按照那个样子切了起来。因为很薄,所以她必须很小心,不要被切到手,于是进展很缓慢。
当佩珀处理完一条鲑鱼,回过头来看着林可颂的时候,用力叹了一口气:“以你的速度,等到客人们全部用餐结束,这些蒜瓣你都切不完!”
他刚想要教林可颂的时候,就被人叫走了。临走时,他只能说一句:“脑子不要那么死板!记住节奏!”
林可颂看了一眼蒜片,想起之前佩珀是如何一刀切五个小土豆的,忽然觉得自己一片一片的蒜瓣实在切得又蠢又慢。
她将所有的蒜瓣都拨开,将大小相似的蒜瓣放在一起,斜过刀。
一开始她一动刀子所有蒜瓣都散开,到后面她发现按住蒜瓣的手指一定要用巧力将蒜瓣顶住。
林可颂从最初的笨拙,到后来虽然慢却有了自己的节奏,无论其他人忙到怎样的焦头烂额,林可颂始终保持着在外人看来不紧不慢的节奏。
“蒜片呢!蒜片在哪里!”
伊丽丝的吼声响起。
林可颂肩膀一震,佩珀忽然奔跑到了林可颂的面前,“你切了多少?”
“没有切完……”
林可颂心想,完了完了,自己切太慢,一定会被咆哮怒吼。
佩珀一把抓起玻璃碗里的蒜片,若有所思地看了林可颂一眼。
“对不起……”
佩珀不说二话,将玻璃碗按进林可颂的手里:“送过去!剩下的我来!”
“哦,好!”
林可颂抱着碗跑向主厨的方向,伊丽丝看也没看是谁,随手将玻璃碗取走了。
林可颂有些紧张地看着伊丽丝将蒜片撒在盘子上面,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但是她什么也没说。
林可颂赶回到佩珀的身边,发现他的刀以看都看不清的速度切过蒜瓣,薄薄的蒜片附着在刀面上,简直像机器一样。
很快,所有的蒜瓣都被切完了。
佩珀擡起围裙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看了林可颂一眼。
“去冰柜里取一条鲑鱼过来。”
“是的。”林可颂来到海鲜冷藏柜,按照佩珀的发音,找到了一条鱼,抱了过来。
佩珀瞪着林可颂,随即破口大骂:“这是鲑鱼吗?你连鲑鱼都不认识吗?你到底认识什么?”
林可颂被他的声音震到耸起了肩膀。
她确实不认识鲑鱼。菜市场都没去过几次的她,顶多就能分辨出鲶鱼和武昌鱼。像是鲑鱼这种西餐里常见的鱼类……她完全不认识……
佩珀揪着林可颂的领子,将她带到了海鲜冷藏柜,指着某种鱼说:“这才是鲑鱼!产自加拿大的卡普贝尔顿,是最好的鲑鱼!看清楚它的头部!它腹部的线条!还有它的尾巴!”
林可颂被佩珀吼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完了完了,她被佩珀讨厌了啊。
说完,佩珀取了一条鱼,取来一块专门的板面,将鲑鱼平着放下。
“我只教你一遍。”
林可颂萎靡的心情一震,一听说佩珀要教自己,立马睁大了眼睛。
“首先是消毒刀具。”佩珀当着林可颂的面,将某种液体喷在刀面上,然后点燃。
林可颂这才明白那是酒精。
佩珀向林可颂解释了鲑鱼的构造,取材的位置,处理的细节。
他说的很快,又是英语,林可颂并不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只能看着他流畅地将鱼肉沿着鱼骨切开,片成厚度相似的鱼块,放到一边。
林可颂歪着脑袋,观察着被切开的鱼块的切口,又注意着佩珀的刀与鱼肉纹理之间的角度,甚至于落刀的力量。
“切忌手用力挤压撕扯,这样会毁坏鱼肉的质感,使得鱼肉松散,失去口感。明白了吗?”
“是的。”这段话林可颂记下了。
佩珀继续切分着鲑鱼,动作行云流水,林可颂的眼睛都跟不上。
很快,是十二块鲑鱼被切好。
佩珀又开始忙着做其他事了。因为鸡肉卷使用的鸡肉需要处理。
好像因为餐厅的客人比想象中要多,整个后厨忙翻了天。
那十二块鲑鱼被端去主厨那里,可偏偏端盘子的人摔了一跤,鲑鱼块全部掉落在地了。
“鸡胸脯肉好了没有!”
“我正在去骨呢!还让不让人活了!”佩珀大声回应。
“佩珀——鲑鱼掉地上不能用了!”
“妈的——”
厨房里一团混乱,混乱中又有某种秩序。但只有林可颂,她像是个局外人一般,只能跟在佩珀身边,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拜托你自己找点事情做好吗!切大蒜、切土豆、切什么都行!”佩珀明显失去耐性了。
林可颂只好硬着头皮喊出声来:“有谁需要我切什么吗?”
没有人回答。
又或者因为是林可颂,所以没有人需要她切什么。
林可颂只觉得尴尬。她需要的就是做点什么。
即便他们焦头烂额火烧屁股了,他们也不会向她求助。
“刚才你看明白了如何处理鲑鱼了吗?”
林可颂点头。
“明白,还是不明白!说话!”佩珀的火气又上来了。
“明白!”
“那就去!”
林可颂立刻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从冰柜里找出一条鲑鱼,按照佩珀所做的,沿着鱼骨利落地将鱼肉片下来,不迟疑不犹豫。
接着顺着鱼肉的纹路,抚摸确定有没有鱼刺,小心地将刺撵出来。鱼刺全部撵出之后,林可颂回忆着佩珀的动作,将鱼皮与鱼肉切开。只是她的经验不如佩珀那么丰富,佩珀切下的鱼皮很薄,但是林可颂切下来的鱼皮上还连着明显的一层鱼肉。
没有时间去纠结这个了。林可颂按照自己所熟记的角度,确认鱼肉的纹理走向,一刀一刀切下去。
她将鱼肉放进玻璃托盘里,送到佩珀面前:“这样可以吗?”
佩珀低下头来扫了一眼,又继续处理鸡肉。
两秒之后,他又回过头来,看了看鱼肉,有看向林可颂,目光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意味。
“赶紧送去主厨那里!快点!动起来!”
林可颂即刻转身,跑了过去,将鱼肉递给了伊丽丝。
“怎么现在才送来!叫佩珀动作快一点!他是要让客人吃盘子吗!”
林可颂刚想要解释什么,伊丽丝已经转过头去了。她只好默默回到佩珀的身边。
佩珀的神色如常,甚至没有问她伊丽丝看见鲑鱼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等到佩珀处理完了鸡胸脯肉,又开始了牛肉的切分。
佩珀虽然一副忙到不可开交的样子,却还是像她提示他正在切分的牛肉属于牛的什么部位,口感上有什么特点等等。接着林可颂又被叫去切蒜瓣了。只是她越切越顺溜,时间用得比最初少了很多。
午餐高峰即将过去,整个后厨的气氛也略微放松了下来。
林可颂呼出一口气来,擡手擦去了额头上的汗水。
直到中午两点,后厨绷紧的弦终于松弛了下来。
还有人取来了可乐,一群人围在一起喝了起来。
“喂,饿了没?”佩珀忽然问。
林可颂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吃午饭。
“给你做个三明治?”
“真的?谢谢!”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在厨房门外喊起了林可颂的名字。
“林可颂!江先生叫你去一趟三楼!”
“哦!马上!”
林可颂看向佩珀,佩珀点了点头,示意她上去。
林可颂顿时忐忑了起来。她这几个小时,被佩珀吼了好几次……估计这是要秋后算账了。
可是凡是都有第一次啊,她只是只菜鸟,毛都没长全呢,难道还指望她会飞吗?
吸了一口气,林可颂走上了三楼。
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心绪。
她不断回顾着自己做错的事情,比如洋葱丝切的不均匀,动作太慢,鲑鱼的鱼皮粘着那么多鱼肉被切下来实在太浪费,还有……她不认识鲑鱼……
这里的三楼是一个像是花园一般的露天台子。
日光暖洋洋地找落下来,台子边缘的花朵开得绚烂,而这里就是这片钢铁森林之中最为柔软的地方。
露台的中央摆着一张餐桌,餐桌前坐着伊丽丝与江千帆。
江千帆还是老样子,双手撑着盲杖,背脊挺直,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第一天在后厨的体验怎么样?”伊丽丝撑着脸,状似轻松地问她。
林可颂在她的眼中就是一个不值一提的无名小卒。
所以她只能笑一笑不说话。
“洋葱丝切的还算不错,就一个初学者来说。再练练,就会切得更加有品相了。”
“我会努力的。”林可颂低下头来。
江千帆擡起了右手,伸向林可颂的方向:“过来。”
他的“过来”声音很轻,伊丽丝原本平淡的表情忽然像是变了颜色。
江千帆的手仍旧擡在半空中,似乎不等到他想要的就不会收手。他的眼睛转向她的方向,仿佛正看着她。
林可颂忽然手足无措了起来。她应该给江千帆什么?
一杯茶就放在他面前的桌上,还微微冒着热气呢,所以他要的不是茶杯。
那是……方糖?炼乳?
林可颂就像是被牵引一般,缓缓伸出了自己的手。
当她的指尖刚触上对方的那一刻,江千帆的手指骤然收紧,将她扣住,一个用力,就把她拽了过去。
林可颂以为自己会撞上对方,可是江千帆已经侧过身来,正好把林可颂拉到了自己折起的两条长腿之间。
这样的距离与位置实在太暧昧,林可颂刚要拉开距离,江千帆竟然将她的那只手擡到了自己的鼻间。
她倒抽一口气。
江千帆的鼻尖好像蹭过了自己的手背,那一瞬间,全身所有的感觉都涌向那一小片肌肤,她的肩膀和背脊迅速紧绷了起来。
他的呼吸如此清晰,空气涌入时掠过她的肌肤,像是要吹开所有的毛孔一般。
“我闻到了洋葱、马铃薯、青椒、蒜瓣、茄子还有鲑鱼的气味。”
平静中略微冰凉的声音,听在林可颂的耳里,仿佛溪流,悄无声息涌入心底所有的凹陷。
“你今天切过的东西还真的不少。”
林可颂没有说话。因为眼前的江千帆,柔和的不真实。
微垂的眼帘,极富有神秘感,让人猜不透他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林可颂想要把自己的手收回来。
因为每一次江千帆开口说话,她就有一种自己的手背会碰上对方嘴唇的错觉。
他擡起头,那是仰望的姿态。
她在他的眼眸里看到了一种纯粹的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