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含笑服刑的地点在佛罗伦斯·麦克鲁尔女子惩治中心,在拉斯维加斯东北,人烟的尽头。再往北走,就是内华达州的沙漠与山岭。因为女子监狱数量的有限,大量短期徒刑和长期徒刑的女犯被塞在这个中等规模的监狱里。
在人生的四十岁上到了这样一个地方。一个压抑得叫人想死的地方。没有未来,没有希望。监狱工厂机器陈旧,拥挤狭窄,充满汗臭。日复一日的劳作占用了犯人们的大多数时间。假释与减刑都要求完成相当高的生产指标。互相之间的竞争压得女囚们喘不过气。可以预见自己的未来是孤独苍老。
方含笑跟一个墨西哥女犯,挤在一个不足八平方米的窄小囚室里。室内有双层床,水池和抽水马桶,一张集合了置物柜的桌子。除此别无他物。
墨西哥女人是个重复的暴力犯罪者。她曾经因为贩毒和街头斗殴分别入狱。她最新的罪行是试图谋杀亲夫。她用类似于榔头一样的工具,砸坏了她丈夫的后脑勺。她丈夫没有死,但是现在仍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她被判处二十年的徒刑,已经在这个女监呆了五年。
方含笑起初对所有人都表现得很冷淡。但是她很快发现,女子监狱不是一个能够独善其身的地方。墨西哥女人观察了她两天,确定这个病秧秧的女人没有本事反抗后,向她发难。前一天晚上,她要方含笑替她烧水,方含笑没有理她;次日凌晨两点,墨西哥女人倒了一杯茶水在地上,把上铺的方含笑从床上揪到地上,然后要她用嘴巴擦干净。方含笑没有从命。
“很明显你不太了解这里的规矩。你会感谢我给你的教育。”她说着,用脚猛踢她的肚子。
方含笑挨了一脚。她借势滚到马桶边上,扶着马桶忍痛站起,接着一个180度回旋踢,正中女人头颅。墨西哥女人惨叫一声,重重摔在铁栏上。女人骂了一声婊子,向方含笑扑过来。方含笑侧身一避,接着抬脚一个前踢,将女人的脑袋按在地上。
“你叫我什么?”
“……方……方女士。”
“很好。以后谁给你烧水?”
“我,我烧水。女士。”
“很好。以后谁清理你弄在地上的垃圾?”
“我会清理,女士。”
“很好。我睡觉的时候喜欢安静。”
“我会保持安静,女士。”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喜欢跟人说话。”
“我保证不会打扰,女士。”
“我有时候会坐在床上唱歌。”
“……你想唱就唱……女士。”
方含笑爬回床上睡觉。
但是监狱生活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墨西哥女人很快就组织报复。第二天她从监狱工厂返回的路上,她被堵着嘴拖进一个杂物堆满的小房间。她还没有看清房间里有谁,眼睛就被蒙上。双手被捆在身后。接着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殴打。她身体虚弱,早已没有反抗的余地。她也不求饶,也不呼救。她是这个监狱里唯一一个华裔囚犯。求饶不得同情,呼救也不会有回应。被打得半死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想,这也是他曾经历过的吗?……
太累了。太累太累了。就到这里吧。她这样想,彻底放弃了反抗。
然而意识深处,那一点生的火花尚未熄灭。
那样的屈辱与磨难她没有死。惊心动魄的生死相搏她没有死。痛苦而漫长的化疗她没有死。这里——这个无聊而无趣的女子监狱——她要死在这里?
意识将要消解的刹那,眼前浮现她的那一对儿女。她忽然想看他们长大的模样。十年后,她四十九岁,会有一次关于假释的投票。她必须有非常亮眼的表现,才能争取到假释机会。也许可以回一趟中国。那时蓝蓝和大熊一定不肯认她这个妈妈了。没关系。那就不要认吧。大学一般是允许出入的吧?她可以跑去学校,就躲在角落里,偷偷瞧上他们一眼。那样就很好了。
她这样想着,虽然觉得了无生趣,也还觉得有继续人生的必要。
“谈判。”她在尘土和鲜血里挣扎着说,“我要谈判。”
“你想谈什么?”一个口音浓重的拉丁裔女人。
“钱。”方含笑坐起来,笑起来,“别跟我说你不需要。”
“你有多少钱?”
“看新闻,小姐。”方含笑说,“我是那个杀了托尼·巴尼的亿万富翁。”
这句话引起了意料中的效果。屋里响起窃窃私语。有人扯掉了蒙着她双眼的黑布,接着解开了她的绑缚。她睁开眼,适应屋中光线,看到屋中的女囚。她是唯一一个华裔女子。恐怕也是唯一一个亿万富翁。
“你杀了托尼·巴尼?”她的室友,那个墨西哥女人问。
方含笑没有回答。她喘了口气,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女囚们安静地望着她。
方含笑靠在墙上,环视室内,她已经站不稳了。“我跟谁谈判?”
“我。”墨西哥女人说,“你要跟我和解,需要一大笔钱。”
方含笑指着墨西哥女人说,“现在,谁帮我揍那个婊子,我就给谁一千刀。”
那些女囚互相看了一眼。有人低低说:“她是那个中国亿万富翁。她爆了托尼的脑袋。”她们齐齐望向方含笑。她满面鲜血,表情狰狞,眼神中的狠毒叫人不寒而栗。
她有钱……而且还很暴力。
监狱的新女王。
她们无声地用目光磋商。在短暂的时间里达成一致,决定倒戈。一起转向墨西哥女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提起拳头朝墨西哥女人走去。屋里响起另一个女人的惨叫声。
方含笑靠墙静静站着,看殴打持续了三分钟。墨西哥女人在地上翻滚求饶。她叫停,对地上的人说:“过来。亲吻我的脚。我会原谅你。并且给你一千刀。”
墨西哥女人抬头看方含笑。她迟疑了一会儿,担心方含笑又踢她一脚。然而当她抬眼看她冷漠无情的,仍还攥着拳头的同伴,她终于妥协了,挪到方含笑脚边,跪下去。
但是方含笑没有让她亲吻自己的脚。当她低下头去,她看到方含笑伸给她的手,“走吧,去医务室。”她听见对手温柔地说。
她怔怔地盯着中国女人看了一会儿。终于放弃了挣扎。
——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呢?
她依然是她。温柔而强大。
***
方含笑在医务室里躺了一周。之后过了小半月很是安生的日子。没有人再敢为难她,连狱警都对她礼敬有加。期间不断有北京的人来探望她。她一律不见。她此时骨瘦如柴,伤痕累累,怎么可以见人。
圣诞节附近,她被叫到典狱长办公室。典狱长亲自给她做咖啡,一面不停向她道歉,说他之前在卡尔森市开会,没能早点拜访她;又为狱警没有保护她的安全表示后悔。他接着话题一转,跟方含笑抱怨起他的两个孙子的数学成绩,然后又用非常期待的目光热切地盯着方含笑看。
方含笑完全没有应付熊孩子的心情,但是明白得罪典狱长只会让自己的日子更加难过,于是勉强说,“我大学时学的是数学……”
“太棒了!”典狱长高兴地一拍手,“请原谅我如此激动。我们这个监狱成立一百年从来没有关过伯克利毕业生……”
“……”方含笑觉得自己有点给母校抹黑,“您要是避免提起我的母校,我会很感激您……”
典狱长确定方含笑愿意承担一周六小时的家教工作以后,又问是否同意给她提供单人狱室,扩大监狱的学习区与图书室,修缮监狱的健身与淋浴设施。
方含笑有点惊讶为什么典狱长会来问她,“这是很好的提议,我当然不会反对……”
“太棒了!”典狱长高兴地一拍手,接着从电脑后面搬出一堆邀请函,“自从十月份方女士住进来开始,我们已经陆续接到了哈佛商学院、斯坦福商学院、斯隆商学院等十多家商学院的VR演讲邀请,他们中的一部分想听方女士讲一讲您的高科技创业经历,另一部分想听您对科技股票市场的独到见解与在对冲基金管理方面的独特心得……我建议,高科技创业可以做一次演讲,基金管理可以再做一次演讲,每次演讲五十万是比较合理的价格。这样做二十次演讲,我们就能筹集到一笔不小的款项,重修我们的图书馆和健身房……”典狱长兴奋地搓着手,用瞅一棵摇钱树的喜悦心情瞅着方含笑,“请原谅,我们这个监狱成立一百年从来没有关过亿万富翁……”
典狱长的最后一个提议,是应内华达州政府的要求,希望方含笑能增加一些体重。
“事情是这样的。我已经向内华达州的惩治部反映我们女子监狱容量不足的情况,州政府也确实同意应该扩建我们的设施。我们计划在15号公路以北的沙漠地带,辟出一个新区,来安置之前我向您谈到的单人狱室,还有图书室、健身房,以及其他一些再教育设施,兴许还能改善监狱工厂的情况。这需要一笔巨大的资金。州政府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些钱,但还不够;商学院演讲收入杯水车薪;现在,好消息!我们联系到一家中国的科技公司,还有一家美国的私募基金……”
“那家公司叫蓝熊,那家基金叫FX?”
“正确。他们表示愿意配合我们的工程预算,达成大约1.2亿美元的捐款,只要我们能够保证您下次体检的体重增加到一百二十磅……”
方含笑气得从椅子上跳起来,“谁!谁允许他们那么干!拿投资人的钱这样挥霍!……蓝熊的CEO在哪里?她是疯了吗!”
“其实徐女士就在楼上。她在我们楼上的小会议室办公已经一星期了,可是您一直拒绝见她。”典狱长高兴地搓着手,“但是没关系,我跟她保证,她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只要蓝熊可以支持我们的扩建……建成以后,佛罗伦斯·麦克鲁尔女子惩治中心,会成为美利坚合众国规模最大,级别最高,设施最齐全,狱室最豪华的五星监狱……”
方含笑打断典狱长,“带我去见她。现在。”
***
方含笑积攒一大堆训斥的话,可是打开会议室的门后彻底傻住。不大的空间里堆满泡面和速食品。地上有两口睡袋,佳慧和衣倒在睡袋上。正在敲键盘的助理看到方含笑,去把佳慧推醒。
佳慧一骨碌从睡袋上爬起来,蹦到方含笑跟前,抓住她的手喊,“方总你总算肯见我了——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佳慧说她瘦,她自己倒是胖了一圈。不是那种健康的胖,是在电脑跟前久坐,泡面吃多又没时间健身的虚胖。眼袋大得吓人。这时是年底审计,陈贤杨晟他们都走不开,佳慧算是最闲的了,于是自告奋勇来守方含笑,一面远程办公。只是维加斯与北京有时差,平日办公要根据北京的时间。佳慧这两周过得都是昼夜颠倒的日子。
佳慧扯住她胳膊,无意中瞥见小臂的淤痕,把橙色的囚服袖子往上一推,露出更多伤痕。大概也是因为连日来压力太大,稍有刺激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来,“姐他们欺负你是不是……”
“你还说我。你看看你自己,这是多久没好好睡一觉?……都吃的什么垃圾?!……”
“那姐你呢?你有好好睡觉吗?你有好好吃饭吗?……”
方含笑叹口气,“你就别管我了。我好得很。”
她说的是实话。她对这样的下场分外安心。
佳慧拽着她的胳膊,“这叫好得很?——我去把那个典狱做了!他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说着就要往门外冲。
方含笑拉住佳慧,叫她坐下,按着她的手说,“其实……佳慧其实,这样对我来说挺好的。”佳慧微怔。方含笑续道,“现在你是CEO,你知道做一个公司有多辛苦了。我不客气地说一句,CEO真不是人干的。每天都是处理不完的事情,打不完的电话,回不完的邮件,手机里时时涌进来必须回复的信息。要拼着老脸跟喜欢不喜欢的人打交道。愁钱,愁产品,愁市场,愁方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可什么都得自己硬着头皮上。干两年CEO头发都白了。你能理解我想偷懒的心情吗?”
佳慧没再说话。
“对我来说,现在这样——这样简简单单,不花心思,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真的挺好的。我现在坐在这里回想,觉得我的人生从十八岁以后,真的就没轻松过。时时都在拼,时时都在愁。读书的时候愁找不到工作;工作了愁被扫地出门;在底层当分析师的时候愁老板不喜欢,升管理层了愁客户不满意;在投行时愁业绩愁项目,离职创业了愁融资愁产品,愁得头发都白了。每天做梦,不是资金链断了,就是产品搞砸了。这么多年我就没睡过一个踏实觉。好像这个人生都不是我自己的。
“可是现在——十八岁以后第一次,我终于可以停下来了。终于不用那么拼了。体力劳动虽然很辛苦,可是我心里很放松。我知道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该还的都已经还了。我是无债一身轻。放风的时候,我可以坐在院子里,什么都不干,就晒太阳。下班以后我可以去那个简陋的图书馆——那里面有书讲内华达州的历史,很有意思;还有一些东方哲学的书,我以前没时间看,现在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了。对啦,你回北京叫田田寄一些中文书来,历史的哲学的,金庸的小说也要——这总不能说我没文化了吧?”
佳慧听了发笑,“看武侠也不叫有文化。”
方含笑微笑,“这样你就不担心我了吧?”
佳慧说:“那你也不能老躲着大家。之前陈贤田田他们千里迢迢地飞过来,你一个也不见。你叫人怎么不担心?”
“好。以后都见。”
“那董事长呢?你也肯见吗?”
方含笑又哑住。
“我们今年的审计前营业额一百十二亿,已经达到你的要求了。所以才有底气跟狱方提1.2亿的捐款,还为这事成立了一个蓝熊慈善基金。”
方含笑一愣,“这样快?……不行,就算营收高,也不能这么花钱。董事会也不会允许。”
“这就是董事会的决议。我们那个董事长就是牛脾气。反正我是劝不动。要么方总你自己跟董事长谈。”佳慧幸灾乐祸,“方总,你再没理由躲着张总了。”
方含笑把佳慧打发走。年底忙季,大家都消停了。年前没人再来看她,只除了徐简。
徐简坐下来,开口第一句是,“方小姐,作得差不多就得了。”
方含笑气得够呛。
徐简接着说,“方小姐也真是金融街一号传奇。劈过腿,创过业,杀过人。这彪悍的人生——我鸟都不扶就服你。”
方含笑差点坐倒在地。
徐简是张久全的说客,过来劝他们复合。方含笑当然知道她的心思,“你还是……劝他忘了我吧……”
徐简叹息,“他蹲号子蹲了十二年,都没能忘了你。你叫我怎么劝?”
方含笑不答。
“我就不懂了。你孤家寡人的蹲在这儿也没性生活,怎么就不能接受他了呢?”
“……”
“你随口说了个一百亿。人家就当真了。真的给你做出一百亿,你又要食言?”
方含笑低下头去,嗫嚅半天,说,“当初离婚的时候,我跟周更新发誓……我跟他说……离婚以后,我也决不跟别人在一起……我这样……总归是对不起周更新……”
“你早就对不起他了。要一个对得起一个。两个都不要对不起两个。要不两个都要了,我等着瞧好戏。”
“……”
“周更新被我叫来了。你见见他吧?”
***
方含笑于是见周更新。周更新来之前是收拾过的,西装烫过,胡子剃过。年当不惑,却是血气方刚。他现在是蓝熊的大股东,不用工作也日进斗金。衣服穿得笔挺,自有气场。
而方含笑,久病初愈,憔悴而苍老,狱中也无脂粉供她遮掩老态。她自惭形秽,见了周更新,没开口先低了头。
周更新本来是带着一肚子气来的,见方含笑落魄成这样,怒火连火星也不剩了,上来想要拥抱她,却被她退一步避开。
他没再勉强,只瞧着她,哀求似的问:“笑笑,我们复婚好不好?”
方含笑不答,只问蓝蓝大熊如何。他说他们想妈妈,她眼睛就红了。
他不敢多说蓝蓝大熊的事,怕方含笑泪崩。他们面对面枯坐了一会儿。接着他转移话题,说他们相识的过往,从最早的山景城初见,说到失败的创业,说到各奔东西又再度聚首,说到他们在香港的短暂相聚,说到后来在北京的终成眷属,说到他们曾经经历的各种风波,说到创业时他们争吵却又挺过。他一面说,她一面无声垂泪。末了他问:“方含笑,你有爱过我吗?”
方含笑捂上眼睛点头。
“方含笑,你现在还爱我吗?”
方含笑紧紧捂着眼睛。
周更新几不可闻一声轻叹。
他含泪垂死挣扎,“那么方含笑,你有爱他吗?如果没有,我们复婚好不好?如果有……”他低下头去,眼泪掉下来,声音变得那样卑微,“……如果有,我还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