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是跨步,接着变成小跑,出门以后变成落荒而逃。她怕被熟人看见,捂着脸沿着上地十街跑出一个街区,一直跑到上地西路。终于再忍不住,在绿化带旁边跪下来,跪在水泥地上哭。
时近午夜,路灯荒寂。偶尔有车灯打过。周围没有人了,可她还是不敢放声哭。她早就没有哭的奢侈了。她是老板,是CEO,她要是哭,团队里其他人会怎么想?
她把手握成拳头堵进自己嘴里。牙齿在手背上咬出印痕。已经拼命忍了,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往下淌。
她没有回头看。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一个黑影躲进墙角的阴影里。她奔跑的时候,那黑影一路尾随。期间摔倒。起来再跟随。
她跪下来,那黑影躲进她身后的角落。
张久全站在阴影里,几步开外的方含笑背对着他,身子在冷风里佝偻成一团,肩头耸动不止。
她在路灯下。他在阴影里。
走过去。去搂住她的肩膀。他对自己说。去帮她擦掉眼泪。去跟她说,不要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去拥抱她。去宽慰她。告诉她,他们走了那又怎样。我在,我在!我会在。我在你身边。
可是好像他的双腿灌铅,不能迈开一步。有什么东西绊住他。
她在光明中。他在黑暗里。
她是你的仇人。她造成了你一切的悲惨。那声音清清楚楚地跟他说。她不属于你的。你是一个血污池里爬出来的恶鬼。你生命没有爱只有仇恨。不要靠近她。靠近她只能带给她不幸,就像她带给你不幸一样。
那两个声音在他脑海中争吵起来,吵得他脑仁欲裂。一个叫他爱她,一个叫他恨她。一个叫他保护她,一个叫他毁了她。这一刻他想要拥她入怀,拥抱她,亲吻她,下一刻他想要折磨她,蹂躏她,要她像他一样痛不欲生。
他在发狂。他晚上没顾上吃药。他逼迫自己站到墙角,手捏成拳,面孔紧紧贴在冰冷的水泥墙上。他一下一下地深呼吸,要自己平静。
理智渐渐占据上风。对,对。她不是恋人,也不是仇人。她是他的老板。他们在一个公司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梦想。是那个小小的,蓝色的,肥嘟嘟的熊。他的眼眶一下子湿润。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在心里下定决心。
“不,要,哭,了。”他无声地练习中文,“一,切,都,会,好,起,来。”
“不要,哭了。”他练第二遍,“一切,都会,好起来。”
“不要哭了。”第三遍变得熟练。“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就在……你身边。”
他微微笑起来。他慢慢转身。
也许呢,也许呢。也许鬼也有重生的希望呢。也许鬼也有一天,可以从那无尽的黑暗中挣脱,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呢。
他转身立定,迈出一步。
就要迈出黑暗了。
一个男人出现在路口。他向方含笑狂奔而去,一路叫着她的名字。
“笑笑!笑笑!……你在这里啊。”周更新说,焦急而担心。方含笑还想躲藏,可是已经被周更新一把揽进怀里。
“哭吧。”他温柔地说。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把她的脑袋按进怀里。“想哭就哭。我在这里。”
***
潘丽丽离职。跟她一起离开的,还有一些非核心技术岗的员工。
社交网站上可以看到潘丽丽发的旅行照片。从英国到法国,从瑞士到德国,从捷克到奥地利。差不多一天换一个地方。
照片里的她比平时好看。不再黑着眼圈,也不是办公室女郎扮相。T恤牛仔,宽边草帽。草帽上一圈绢花怒放,真是很好看。
还发了状态:离开。终于有了自己的时间。
连续第三个晚上不能入睡。方含笑眼圈漆黑,面孔苍白,形同鬼魅。她被焦虑折磨出白发。半夜,她在厕所的镜子里看到自己泛白的鬓角,还有自己惊恐的表情。
“放弃吧。做不成的。”周更新说,“不要创业了。回投行接着做并购。或者随便找一个券商。或者不要工作了,什么都不要做了。在家里陪陪蓝蓝和大熊,我养你,好不好?”
可是方含笑好像根本没听进去。她灵魂出窍似地拈着一缕白头发。
“笑笑,笑笑你这样下去身体会垮的!你看新闻里过劳死的猝死的人还不够多吗?你不是只有你自己!你还有蓝蓝和大熊啊!”
方含笑呆在镜子前。直到周更新把她摇醒。她忽然来了一句,“周更新,我们把房子抵押了拿贷款,好不好?”
周更新勃然变色,“不行!绝对不行!”
能试的办法全都试了。能找的人全都找了。依然是一次接一次的被拒。
方含笑走投无路,去找芬克斯坦。芬克斯坦在纽约自家办公楼底的咖啡馆见她,笑眯眯地给她看FX开出的融资条款。条件无比之苛刻。不但侵吞蓝熊一大半股份,还有对赌协议,一年内完不成业绩必须高价回购。而眼下的蓝熊,根本不可能赢利。
“这根本就是……根本就是霸凌!”方含笑控诉,愤怒而无力,“你不能,不能拿那么多股份……业绩要求也不可能做到……”
“不喜欢?”芬克斯坦端着咖啡杯笑,“我的确还有方案B。”
“是什么?”
“嫁给我。”芬克斯坦笑得不怀好意,“蓝熊股份就是我们的夫妻共有财产。你看怎样?”
方含笑拿起包跳脚就走。
走到咖啡店门口又折转回来。
“怎么?后悔了?”
“我要赎回。”方含笑说,“你的基金池里有我的两亿。”
八年前方含笑在大摩做ED,出于对芬克斯坦的感谢与同情,向债台高筑的FX基金注资两百万——其实是帮他们还债。出两百万虽然称不上倾家荡产,但对当时的方含笑来说,是一笔不小的积蓄。因为是出于感谢导师,帮助朋友的心情,本来也没打算收回,所以签了条款严苛的资金委托管理协议。相当于是白送两百万。
以后FX基金状况不但逐年好转,成功退出的项目都是百倍以上的回报率。照这样的资金膨胀速度,当年注入的两百万,八年后已经变成两亿美元。然而芬克斯坦从来没有对方含笑的雪中送炭表示感激,反而掐着当初的十年委托协议不放,一分钱都不肯兑现。
“嗯,对,有你的两亿是没错。但那两亿都在项目里,还没有收回来!”芬克斯坦装模作样翻出一页文件,又从钱夹里掏出支票,“赎回你的那两百万本金当然也没有问题。我们当初签的协议是十年期委托,提前赎回需要支付一笔手续费,当然也要加银行利率。我都帮你计算好了,一共是两百零八万——”芬克斯坦说着刷刷刷地写支票,一面把一叠文书推到方含笑跟前,“你在这些文件上签字,表示你确认赎回,我马上就把两百零八万给你。”
方含笑气得忍无可忍,“操你!”
“那太好了!”芬克斯坦嬉皮笑脸地说,“要上楼吗?我办公室里有张床。”
现金流状况越发不容乐观。
除了不断裁员,还换了办公场地——从十七层搬到地下一层。
还好那地下室有三分之一的高度在地上。顶窗透进来唯一一点阳光。
换办公室以后,辞职的人更多。这其中就有陈贤。陈贤拿着辞呈到方含笑工位前。方含笑看到他的表情已经了然。陈贤刚想开口道歉,方含笑微笑着打断他,“什么都不用说。你帮我够多了。早该回英国了。”
陈贤把之前做的一系列2B商业计划书和行业研究报告递过去。方含笑扫了一眼,抬起头黑着眼圈说,“真的很谢谢你。需要推荐信或者别的什么,尽管告诉我。我能帮的一定会帮。”她接着微微苦笑一下,“就怕我已经帮不了你什么了。”
陈贤没有吭声。
方含笑低下头,看回屏幕,“什么时候回英国,告诉我。我送你去机场。”
陈贤跟方含笑道别回来,发现田田站在他工位前。
“陈贤你……你没良心!”田田的大眼睛含着泪水,“你明明知道现在是公司最难的时候……你明明知道现在是方总她……她最需要我们的时候……”
田田的嗓门有点大,引得办公室里的人都看过来。佳慧过去拉她,“田田你别嚷嚷……”
田田说,“当初我们北京组七个人一起出来,说好要一起干一番事业。现在呢?就因为全员减薪,你就要半途而废了吗?我们北京组七个人,最有能力最有经验的,就是你跟丽丽姐了。丽丽姐走了,陈贤你怎么能走啊!……”
陈贤默然无言,低头收拾桌子。田田按住他的纸箱大声说,“不许走!陈贤你不许走!”
马修过来说,“你留也没有用。陈贤自己不走,也会被解雇的。”田田愕然。
马修扬着手里的赔偿金说明,“看,我已经被辞退了。陈贤主动辞职,还能为公司省下一笔赔偿金。”
田田瞪大眼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怎么会……”
“公司缺钱,不能裁核心技术人员,当然裁我这样可有可无的非核心技术岗。”
“可是,可是公司的法务……”
“可以找律所的。”马修说,“养律师是件很奢侈的事情。蓝熊规模太小了。本来就不该有律师。”
“是,是方总解雇你的吗……”
“是。”一向好脾气的马修,一瞬间忽然展现出律师的不近人情,“所以不用怪陈贤。说不定下一个走的就是你了。”
佳慧拉走哭哭啼啼的田田。陈贤继续收拾东西。私人物品放进纸箱。公司文档整理转交。准备格式化电脑的时候,电脑忽然跟他说话。
“屋顶。到屋顶来。”
已经没什么要做的事了。陈贤合上笔记本,朝屋顶走去。
夕阳西下。栏杆前有一个苍凉的背影。
张久全。
陈贤与张久全同事近两年,几乎没有说过话。一个做战略和融资,一个做技术和产品。的确,他们的工作没有交集。
但是他们有相似的背景。他们顶着一张中国人的面孔,却都不是中国人。他们的中文都不甚流畅。他们对中国感情寥寥,却因为同一个女人而聚到这里。
陈贤走上前。张久全没有理他。他于是也不说话。他们是一样惯于沉默的人。于是陈贤安静立在张久全身边。他扭头看他的侧脸。那面孔沐浴在夕阳的辉光里,宁静而哀伤。
他们一直沉默面对夕阳。等到前方的楼群几乎吞没阳光,张久全终于生涩开口。
“有些事……我想要分享……”他喃喃说。
陈贤静静等待。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收音机,按下开关。
“我曾经爱过一个女孩。”那是一段语音合成的机械音,声音僵硬,“她也曾爱我。可是那时的我,太年轻……我珍惜自由,超过一切……我那时以为,自由凌驾于所有……是的,我是爱她,没错,可是我不愿意为她放弃自由。
“我伤害了她。深深地。我知道直到今日那伤痛依然在。我曾经有机会为那件事做出补偿。可是没有。我的倔强,我的骄傲,都阻止我去向她道歉。我没有道歉,并且在她一样爱我的时候,做了令她更加痛苦的事情。我付出了代价。很大的代价。
“但那与我今天要说的无关。我今天说出这些话,是想告诉你:请珍惜那个女孩爱你的心情。她的爱不会等你。不要辜负。不要错过。不要遗憾。人的生命那么短暂。一诀别就是永远。
“如果给我重来的机会,我会抓住机会,在她尚且还爱我的时候,告诉她我也一样爱她。我愿意为她放弃自由。我愿意低下头去道歉。我想要拥抱她,亲吻她,在她身边。
“我希望真的有人可以发明时光机。如果我能搭上时光机回到十三年前,我会告诉那个小男孩,别傻,你在错过你这辈子最心爱的女孩。不要伤害她。不要说让她伤心的话。不要做让她心碎的事情。不要那样蛮横地推开她。否则有一天你会后悔。有一天你会在暗无天日的囚室里泪流满面,想念她在日落时跟你牵手的模样。有一天你会恨她爱她直到自己满身伤痕。有一天你会后悔你没有乞求原谅。你会后悔你没有告诉她,你爱她,很爱很爱她,会一直爱她。有一天你会后悔没有告诉她你希望做陪在她身边那个人。你喜欢她做的菜。你梦想和她住在充满日光和鲜花的房子里。你会后悔,很后悔后悔;你会渴望,很渴望很渴望。可是你再也没有机会。
“现在站在这里,回望我半程绝望的生命。有许多痛苦而无法忘怀的事情。那一大半是因为她。可是我不后悔。我不后悔结识她。我不后悔为她打架。我不后悔为她受伤。我不后悔为她下地狱。我不后悔我们的相识,即使那……造成伤害。我唯一,唯一后悔的事情,是从来没有——我错过那唯一的机会,从此以后再也没机会——没有告诉她,我爱她。
“……那是,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