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更新始终没有等到方含笑的短信,于是去女厕所找她。他唤了方含笑两声,没有回应。这时有女生进厕所,一进门就开始尖叫。周更新冲进门,发现方含笑双眼无神地瘫靠在墙角,脸上、衣襟上满是鲜血,还有更多鲜血从她右边的鼻孔里涌出来。她下意识地用手去堵,但是没有用,止不住鲜血狂涌。
周更新彻底慌了。他冲过去想扶起方含笑,“笑笑,笑笑,你怎么了?”又意识到问她并没有用,他朝门外虚吼了两声,“救命!救命!这里有人流血了!”但是没有人来。
他伸手去堵方含笑的鼻孔,很快他的西装跟方含笑的晚礼服一样沾满鲜血。他想到他应该求救,哆嗦着掏手机打120。电话响了很多声才通。周更新因为慌张,花了两分钟才说清楚地址。急救中心的人说:“南二环发生大客车翻车事故,东单和崇文门的急救车都派出去了。如果只是流鼻血的话,你们别等急救车了,赶紧自己打个车到陆军总医院,十分钟的路程。”
周更新在慌张中用手机叫车。显示要十五分钟才能到。周更新骂了一声操,打电话给樊西西。西西立即让门童叫来出租车。周更新去隔间里扯来一长截卫生纸,堵进方含笑鼻孔里。没一会儿纸全红了。然后血从右边鼻孔里涌出来。下巴到领口鲜血淋漓。周更新把方含笑扶起来的时候,方含笑一阵猛咳,吐出血块。
周更新将方含笑横抱起来往楼下冲。西西在门口接应,看到方含笑吓了一大跳,“天!怎么会这样!”
周更新将方含笑横放在后座上,自己跪在她身旁,用剩余的纸巾去堵方含笑的鼻孔。“笑笑,笑笑你看着我。”周更新说,一只手抓住方含笑没有体温的手。方含笑没有回应。她没晕过去,可好像也看不见人间。她用手肘盖住眼睛。
司机脚踩油门。车里的广播在放歌。
那是一首老歌。一首温柔的老歌。
……喂,是我……
她知道。她知道是他。
……我在想,隔了这许多年,你是否还愿意见我……
她是很想。她是很想很想见他。
……他们说,时间可以治愈……
有人伸了一只脚到她面前。她看见盾牌形状的文身。那盾牌里面,住着一只忧郁的,蓝色的小熊。
……可是这许多年过去,我依然没有治愈……
它张牙舞爪,好像很凶。可是她知道它并没有恶意。它只是有一点点骄傲,还有一点点孤单。
……喂,听得见吗?……
听得见。我听得见。
……我在加利福尼亚,梦见我们以前的事情……
我记得。我记得我们以前所有事情。
……那时的我们,自由并且年轻……
你笑着对我说,我很高兴认识你。
……我几乎忘记,世界也曾臣服在我们脚底……
可是我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也,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我们如此不同,我们相距万里……
不,不。我们并没有不同。我们并没有相距万里。
亲爱的。不要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在你身边。
大颗大颗的眼泪渗出来,横流进她的头发里。
……我在另一头,跟你说你好……
鼻血没有止住,越过脸颊流进她耳朵里。
……我肯定已经打了一千次电话……
她张着嘴,可是发不出声音。
……只是想跟你说,对不起……
她听见了他的声音,可是却没有办法回应。
……对你做了那样的事情……
直到他将一双血红的眼睛对住她。直到他用他干枯的双手掐住她的脖颈。
……可是我打你电话,你总是不在家……
方含笑猛地从座位上坐起来。眼泪和鲜血淋漓而下。她缩在墙角,看见他在电棍底下的恐怖模样。
被人踩住的头颅一点一点扬起来。鲜血满面,头颅高昂。青色的血管一根一根从他额头上迸出。一双漆黑的眼睛,死死地,恶狠狠地,一瞬不瞬地咬住她。血丝满布,喷射着最刻骨的痛和恨。好像连灵魂都要射出来。眼角好像要裂开,血好像要流出来。
***
周更新跟方含笑认识十二年,从来没看她这样过。
这样撕心裂肺,这样触目惊心。
当人们把她放上担架,往急救室送时,伴随滚滚而下的鲜血与眼泪。她的喉咙里发出他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好像失群的孤雁被万箭穿心的嘶鸣。好像失侣的蓝鲸一下一下地撞向海崖。好像从血肉里透出的白骨在锅盖上磨擦。
可是这还不是最恐怖的部分。最恐怖的部分在于,当两小时以后她躺在病床上,一手连着输血的红色血管,她的脖子和下巴都还有没清理干净的血迹,可是她微笑着跟他说,“我没事。”
周更新握着她的手,垂泪问她,“笑笑医生说你是悲痛过度,受到重大打击。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方含笑笑说,“真的没有事情。”
她接着跟潘丽丽通电话。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语气无比平静。她跟潘丽丽交待接下来三天的工作安排。她会错过周一的周会,周二与周三的三个饭局需要潘丽丽代为参加,因为这三天她要请假。她没有说明原因,但一切都那么轻描淡写,好像她只是感冒。
第二天方含笑不顾周更新的反对,独自登上飞往旧金山的飞机。抵达时是下午一点。出机场没有停顿,她租车到圣昆汀州立监狱。
门卫把她挡在门外,“不,不行,女士。探视时间是周四、周六、周日。你必须在网上提前预约……”
“我来探视一个死人。”方含笑说。
监狱里死人是很常见的事。对于家属搜集尸体,监狱似乎没有预约要求。
门卫放行。方含笑通过接待中心找到档案室,请求调出阿历山大·张的卷宗。
“抱歉。没有搜索结果。”工作人员从电脑上抬起头来看她,“您说的犯人是什么时候入狱?”
“十三年前。判刑十三年。他如果还活着,现在应该是出狱的时候。”
“没有搜索结果。他不在我们监狱,女士。”档案室的人解释。
“他一定是在这儿。年长的看守员一定知道他。他在当时非常的有名,引起了新闻报道。他是伯克利学生——虽然被开除了——他是一个程序天才。他非常的独特,见过他的人不可能忘记他……”
“真的很抱歉。我们系统只有最近七年在押犯人的数据。你说的这个人,要不然就是转移了,要不然就是死了……”
方含笑跟档案室的人僵持许久。在她即将失望离开的时候,有一个古怪的驼背老狱卒叫住了她。
“我知道你说的人是谁!”他的眼睛在雪白的刘海后面瞪大,表情像精神病患,“是的!他是一个天才!我们时代的天才!……来!跟我来!”
方含笑跟在老狱卒的身后。他领她进入西区,穿过不见天日的重犯监狱走廊,穿过层层安保铁网隔绝的死刑犯走廊,爬下一个旋转楼梯,接着走过长长的,满是铁门的,回响着无数咒骂、呻吟、乞求、叫喊的通道,停在尽头一扇铁门之前。
“上帝。这是绝对的优美。绝对的优美!”他一面拿钥匙开门,回头跟她惊叹,眼睛瞪大到恐怖。
方含笑走进门。眼睛逐渐适应昏暗的光线。没有窗,齐人高的四面墙,密密麻麻布满符码,字串,函数,方程,矩阵,图形。它们有的是不同材质在墙上留下的刻痕,有的是粉笔或石膏写下的字迹,还有黑色的、发霉的血写的字。
然后她看到,在寂静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央,坐着一个孤独的华裔小孩。
他坐了一会儿,从裤袋里掏出一截粉笔——那是他从普法教育课上偷来的粉笔。他脸上挂了彩,胳膊有点不听使唤。但是没有关系。代码能帮他做到他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他以为。他趴在墙上写代码。他需要点亮灯光。他需要找到出口。他需要自由。
他一行一行地往下写。她认出来那是Python。他设定好变量,给每一个变量赋值。他精心设计架构。没有Tkinter模块他只好自己搭建。他在墙上忙活半天,直到粉笔全部用完。可是他找不到回车键。
不,不行。Python不行。他从裤袋里掏出石膏。他爬到另一面墙上。这一次是C语言。他替左值设定内存地址,他用结构体组合不同的变数类型,他用指针对记忆体进行低阶控制。光,光,光和自由。可是这是一面堵死的墙,他要如何运行。
他把他会的所有语言都试了一遍。他尝试了Basic,C,Java,PHP,JavaScript,C++,Python,Shell,Ruby。没有用,都没有用。
他决定尝试设计自己的语言。他很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他设想中的三进制语言。零,一,在零与一之间。开,合,在开与合之间。光明,黑暗,在光明与黑暗之间。自由,禁锢,在自由与禁锢之间。
但是他很快用光了他能找来的石膏和粉笔。他接着用石子在砖墙上刻划。需要用力地刻划。他的手笔几乎脱力。他一次一次实验。他一次次借用其他语言的语法,一次次觉得不满意又重头开始。他饿得头昏眼花。可是还是没有进展。他愤怒地辱骂,撕扯自己的头发,在房间中游走,用头撞墙。但他是囚徒。他看不见光,也找不到出口。
他想要光。他想要自由。
想要做自己热爱的事情。
想要去一个地方。
想要见一个人。
他的石子已经磨钝。可是他的程序还是没有完成。他必须完成这个程序。他最后的程序。他必须继续写代码。
他找来他的牙刷,在墙面上慢慢磨尖。花了一点时间。但是没有关系。
他坐房间中央,抬起头来。他看着她,舔了舔干枯发裂的嘴唇。他拿起牙刷柄。另一只手系着萝卜发圈。他将磨尖的那一端,沿着发圈,切进自己的手腕。深深地,深深地切进去。血从他的手腕里流出来。在黑暗里蜿蜒成河流。
他用手指触碰那河流。他接着趴在地上写字。一遍一遍写。无数代码叠加在一起。她好奇那是什么语言。也许是他新创制的三进制语言。于是走近去看。
然后她看清了。是汉字。
方含笑。方含笑。方含笑方含笑方含笑。无数个方含笑不断叠加,变异,映射,组合。
他的恨他的痛。他的光他的梦。推他下地狱的罪魁和他求生的唯一出口。他要的自由。
他在等那个程序运行。可是它停在那里。
“松鼠松鼠,你要离开我了吗?”
熊问它。那是挽留。
他已经试了。所有语言试了。所有架构都试了。所有路径都试了。
可是它还是要走。
“我以后……我以后不会在你身边了。”它说。
她用手指捂住眼睛。
熊咕哝了一声。
再见,松鼠。
他说。慢慢地躺倒在地。他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