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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情斗爱 正文 第四章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

所属书籍: 谈情斗爱

    (1)

    连着很多天,莫宁都被一个大稿子折腾着。台湾翔远公司在G市的私募论坛是入秋以后她所接手的最大一条稿子。翔远公司是有名的信托公司,私募经验丰富,此次的论坛是该公司在内地举办的最大型的一次,能够参加进此次论坛的投资者大都有着不凡的家底,这更让此次的论坛备受关注。按莫宁的资历,她原本不能参与这样大型的报道,比她经验丰富的记者报社有许多,对私募领域有专攻的也有两三个。可是,采访名单定下来时,没有人有意见。因为此次的私募论坛是全英文流程。报社里英语好的有许多,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并知晓众多经济专有名词的,只有莫宁。

    莫宁英语说得好是大二大三她花了两个暑假专门去学的,经济词汇掌握得多则完全靠平时对工具书的翻阅和国外经济新闻报道的解读。她从不认为好运会无缘无故从天而降,她做过的努力也许没人知道,可是,她努力的结果众人皆知。

    工作至上,感情的事暂压一边,莫宁雷厉风行。

    论坛开幕的那天,G市正好台风过境,气温骤降许多。莫宁难得的起早化了个正式的妆,周一诺嫌她吵,趴在**迷迷糊糊的说:“弄那么漂亮是想爬墙吗?”

    莫宁“哼”了一声,没理她,继续画眼线。

    “你今天到底要参加……个什么屁论坛来着?”

    “今天降温,出门多穿点衣服。”莫宁没回答她的问题。

    周一诺把被子甩到一边,一脚虚空的踹着什么,道:“我昨天有没有告诉你,我们顾总……的事?”

    莫宁手一停,奇怪的心一跳,几秒后,又继续刷眼睛,道:“没有。”

    “那就好。”周一诺说完又抱着枕头翻了个身睡去。

    莫宁还在等她的下文,从镜子里瞥见她又睡过去,也不再追问她什么。现在这个时候,没有顾准的消息她会平心静气很多。

    她会给他好看的。莫宁在心里暗暗叫嚣。

    莫宁没想到,她还没来得及给他一个好看,对方先给了自己一个好看。

    顾准也参加了此次的论坛,右手边还挽着个留着大波浪卷的漂亮女人,那女人身上有股说不出来的贵族气,举手投足都是优雅。莫宁坐在媒体席,一见这两人并肩出现就被惊艳了。

    第一反应是不可免俗的对比。然后不可免俗的发现自己和她有差距,有与生俱来的差距。接着不可免俗的觉得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很配,比自己和他配。再接着不可免俗的觉得胸闷气短,觉得一片混乱。

    这种不可免俗的反应持续了很久。

    止于论坛正式开幕。

    致开幕词的是翔远的CEO,王翔远。他是个长相就很显精明的男人,样子并不帅气,五官十分普通。但是他完美的英语发音和略显幽默的发言思路很快为他挽回了一些形象分。

    他原本是莫宁的拟采访对象。不过,听完他的致辞后,她觉得“拟采访对象”的“拟”可以划去了。一上午的头脑体操,莫宁中午就在场外噼噼啪啪的写稿子。等她忙完手头的事情后,这才觉得饿了。自助餐在会场西面的餐厅,莫宁已经很累,内心做了一番挣扎后,她最终放弃了午饭。就抱着笔记本在西厅小憩,脑子里不断排演下午的问题。

    顾准的影像总是蹿进她的思维里,还挽着那个女人。从头至尾,他完全没有看见她。暗暗叹了口气,她强迫自己别去想太多。

    下午继续是海量的各类信息入耳。一听一译之间,她很投入,也很累,却强撑着战斗力。终于到五点媒体时间,主办方言明考虑时间的关系,只允许三名记者提问。因为确实没有经验,莫宁以为在这个环节会有记者抢着提问,还特别带了只玫瑰红的手表,手举得老高。未料,最终全场只有她一个人举手提问。

    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好像派发礼物的圣诞老人手里握着一个神秘的礼物问谁想要,结果一大群孩子里只有一个人说要,打开礼物,原来所谓神秘的礼物实际只是一只袜子的那种尴尬。

    莫宁还是利落的起身,微笑,满目的自信,她的口语是美式,深沉低昂,吐字清晰,发音准确。手里没有握着采访本,她只是抬头面向王翔远的方向,一个长长的问题直接抛给了他。

    此时,她并没有注意到有多少双眼睛正看着自己,带着各种表情。

    王翔远撑着下巴坐在席上,听完她的问题竟然大方的笑了。莫宁信心更足,约到他的采访也许不是什么难事,现在她正在快速考虑的是,能否约到他的独家。

    王翔远的回答很完整,这多多少少让莫宁平衡了一些。

    结束时,莫宁很顺利的直接找到了王翔远。握过手之后,莫宁递上名片,王翔远略扫一眼,并未深看。他的视线似乎更愿意落在莫宁身上。“莫小姐好名字。”

    莫宁笑答:“谢谢夸奖。”

    “莫小姐在美国呆过?恕我冒昧,因为前几年一直在美国呆着,对美语感到很亲切。”

    莫宁微笑表示理解,摇头答道:“虽然一直想去,但我并没有去过。”

    王翔远点点头:“莫小姐声音很好听,英语说得也棒。”

    莫宁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人,听了这夸奖也不做作的解释什么,大方的再说了句“谢谢”之后,开门见山道:“王总现在应该很忙,原谅我急切的想知道,鄙报有没有机会能约到您的采访?”

    没有什么思考的时间,王翔远笑意款款的答道:“当然可以。”随手从西裤口袋里掏出手机,他举起莫宁刚给他的名片就拨起号来。

    莫宁的手机在包里震起来。

    “这是我的号码,两周内我不会离开G市,莫小姐可以随时找我。”

    莫宁笑着说:“好的,那先不打扰王总了,再见。”

    王翔远抬手做了请便的手势。莫宁笑着转身,抬头便见顾准的身影,只是此刻他身边并无旁人,他的目光好像是在自己这个方向,莫宁心一跳,见他正往自己的方向走来,竟愣愣的停下步子。

    直到身后王翔远的声音起:“顾准!”

    再抬头,眼前那个人已经从自己身边直直的走过去,一秒不曾停留,连目光也没有。

    再抬步时,莫宁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拳头暗自收紧,收紧。

    (2)

    强自做了许久的自我安慰和自我暗示,莫宁仍旧没有从那番郁结的心情里走出来。看了眼时间,莫宁直接一个电话打给周一诺,对方接得很快,语气很兴奋:“怎么了?”

    “出来陪我喝酒吃肉!”莫宁说的咬牙切齿。

    周一诺在电话那端还愣了好半天,才道:“你现在在哪儿?”

    周一诺在二十分钟内赶到莫宁说的地点。刚一落座,她就带着某种兴奋的语气问:“你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莫宁瞪她:“没怎么。”

    “顾准?”

    “我可以俗气的要求你以后不要再提这个名字吗?”

    周一诺了然一笑:“我早上就想告诉你的,公司传闻我们顾总的美国女友回来了。我昨天还看到那女人的侧影,确实是尤物,虽然还没确定那是不是正牌,但我琢磨着,你也挺险的。”

    莫宁“哦”了一声,表示她知道了这消息。

    “这么快就到喝酒浇愁的境界……话说你们是不是有了什么深层次的进展?”周一诺突然认真的问。

    “接过吻算吗?”

    周一诺的眼睛瞬间瞠到最大:“我靠,这太算了!”

    “我主动的。”

    “这更劲爆了!舌吻?”周一诺强压住兴奋的嗓音,一双眼睛晶亮晶亮。

    莫宁很干脆的点头。

    “我靠,那那个顾准……他……他他他,他没说什么?”

    “他说对我没感觉。”莫宁低头,“虽然我觉得这是假话,但目前来看,也许是真话。至于他和我接吻,估计是送上门不要白不要的心态吧。”

    周一诺撑着脑袋坐在她对面,满面愁容的看着她,几度欲言又止过后,她最终只是招手喊了服务员:“给我们上一箱啤酒!”

    莫宁酒量很好。酒量好有个不好的地方——怎么喝都喝不醉。喝了这么多酒,自控能力倒是下降了。怎么都没办法强迫自己不去想与顾准有关的事。她对他的好感来得太快,快到她自己都忘了刹车。以至于发现有危险的时候,已经刹不住了。

    有些怨恨他,怨恨他这样朦胧的态度,怨恨他视她为无物……怨恨他这样对她还能吻自己。

    当天晚上,莫宁失眠了。

    凌晨两点多的时候她起床为自己倒了杯水,酒精让她的脑子到现在为止还疼着。周一诺已经睡熟,有轻浅的呼吸声入耳。莫宁端着水站在饮水机旁发了会儿呆,正巧这时,搁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她疑惑的走过去,黑夜里,手机屏幕上正闪烁着一个亮亮的名字:顾准。

    平抚好心情和心跳,莫宁按下接听。那边没有人说话,只有一些嘈杂的背景环境音。莫宁不确定的“喂”了一声,对方依旧没有动静。

    细细听,可以辨出是几个男人的声音,却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什么。略作思考,莫宁明白对方可能是不小心触到通话键,误拨了她的号码。怪怪的失落过后,她打算厚道的挂电话。可是,电话拿下的那一秒钟,脑中灵光突然闪过,她想到一个细节。

    为什么会误拨她的号码?

    他打过她的电话,可是,未等到她接,他便挂了。

    他为什么要打她电话?又为什么在没接通的情况下挂断?

    又等了几分钟,电话里先后传来告别声、关门声……却始终没有熟悉的、手机主人的声音。莫宁慢慢摸回了床边,正听见手机里传来关车门的声音。心一紧,思绪蔓延,他这么晚才回家?

    车门一关,手机里完全没了动静。莫宁半侧着躺在**,原本是想着睡自己的觉,但手机依然不挂,就任它这么开着,想看他什么时候能自己发现。可是,声音一安静下来,莫宁竟然没忍心挂下电话,她想知道他在做什么,想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发现自己,想知道他发现自己后会有什么反应,会说一句什么话,会怎么解释这个失误……

    突然觉得自己很傻,闭了闭眼,还是把手机拿开。

    她并不是一个感情高手,高中父母管的太严,她只懵懂的谈过一次恋爱,连手都没和那人牵过,她却是个重情的人,至今记得那张在阳光下会生辉的脸。第二次恋爱是在大学,一个社团的学长追了她一年,那是个很上进的人,莫宁觉得自己和他志趣相投,两人便在一起。大学里的恋爱其实很颓废,一个人也许能上进,但两个人在一起就是无聊了。无聊的散步,无聊的自习,无聊的拒绝他一次又一次的动手动脚,莫宁最终放弃了恋爱。

    对她不爱不喜欢的人,她有的是处理办法,可是一旦介意,仿佛再也不能潇洒自如,对方一句话一个小表情都能让你水深火热。

    也许,她该好好冷静冷静。

    “喂?”

    夜很深,很静,身边周一诺的呼吸声轻轻浅浅。被这些烦扰反复纠缠着,莫宁并没有睡着,所以她很清晰地听见了这个从手机里传出来的有些突兀的、并不大的声音。

    心跳如雷。莫宁找到这么个词形容自己此刻的状态。她却没有拿起电话。

    “……莫宁?”对方的声音有不确定,有刻意的压低,他的嗓音本来就低得很有磁性,不知不觉就让人心跳,可是,此时夜这么寂静,他的声音里偏偏还有一种奇怪的大约是酒后的迷蒙,使他整个人就凭着“莫宁”这二字瞬间**起来。

    莫宁在心里数了五秒,然后毫不犹豫的拿起了电话,走去了卫生间,没有开灯,在黑暗里倚着墙站定,她轻声说:“嗯。”

    那头静了片刻,少顷,声音传来:“抱歉,我刚刚看到电话,找我有事?”

    莫宁无声的笑了笑,不无讽刺的说:“电话是你打的,我接了,您那边半天没说话,我还以为你出事了,也就一直没有挂。”

    莫宁听到那边有车鸣声,然后顾准说:“是我拨错了。”

    “要拨错也得先前拨过,那么顾先生,你先前拨我电话有什么事?这事情让您为难了吗以至于您这么拨了又挂的?还是顾总呆的地方信号太差我没接到您电话?”莫宁的讽刺意味太明显,可是不用当着他面这么毫无顾忌的说出去,她觉得很爽,奇爽。

    “唔,我先前拨过。”顾准的反应迟缓了许多,语气淡淡的,仿佛莫宁再怎么恼羞成怒他也不介意,他并没有解释什么,紧接着问:“你要采访王翔远?”

    莫宁一疑,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道:“这是采访机密,恕我不便告知。”

    顾准在那边低低一笑,隔着电话也能听到他笑声里隐含的愉悦。

    莫宁听这笑听得心头火起,张口道:“打电话来是想让我提防你的朋友吗?对一个陌生人都能这样周到,顾先生还真是舍己为人。”

    “看来已经有人和你说过……”话未完,顾准那边便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刹车声,然后是激烈的碰撞声、玻璃碎裂声……和一句闷哼声。

    莫宁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什么计较都管不上了,急急问:“你怎么了?”

    过了许久,那边才有微弱的人声:“看起来大概是……追尾了。”

    电话还没挂断,莫宁就从**弹了起来。周一诺被**的大动静弄醒,睁眼就看见莫宁刚打开的刺眼的灯。再伸头,才看见正钻在衣柜里倒腾的莫宁,她咕哝了一句:“大半夜的……要干什么啊……”

    莫宁像是这才想到房间里还有个周一诺,忽然有些抱歉,温柔的说:“乖,再睡会儿,我出去一趟。”

    周一诺闻言拉上被子盖住眼睛,声音模糊的传出来:“注意安全啊!”

    莫宁赶到事故现场的时候是清冷的凌晨,气温低得吓人,她穿着厚厚的长外套,朝人多的地方走去。顾准的身影在交警车灯的照耀下极好辨认,他正被交警围着。莫宁快步走过去,近了身才发现他看起来还好,起码没有见血。

    顾准看见她,朝她笑了笑,云淡风轻的样子。

    身旁有个脸胖的交警,表情一直很黑,莫宁问他:“交警同志,什么情况了?”

    那交警显然很气愤,这气愤殃及了莫宁,他的语气并不和缓:“酒后驾车,喏,”交警指着前面那辆车,“瞧人家的车都被撞成什么样子了,先扣证,具体结果等上头通知!”

    莫宁眼一暗,再去看顾准,他仍旧表情闲适,一点不像刚发生过事故的人,莫宁走上前,温言道:“有什么地方受伤了吗?”

    顾准站在人行道上,莫宁站在马路上,本来就比她高,这会儿更显得居高临下了,他自己似乎也不满意这样的站位,抬脚迈下一步,与莫宁站在同一地平,然后他低下头,从西裤口袋里抽出手说,貌似疑惑的说:“好像手受伤了。”

    顾准刚才那句话的语气太淡,淡到让人觉得受伤的是别人。莫宁闻言看去,那手已经血肉模糊。她吓了一大跳,心一颤,拉过他的手。

    旁边那个脸黑的交警闻声探过头来,“啧”了一声,瞪着顾准道:“我刚才问你你怎么不说?刚才你测了酒精含量没……”

    又有一个交警过来插话:“别罗嗦了,赶紧送医院吧!”

    莫宁冷静下来,当即拽过顾准:“去医院。”

    几个交警见她和顾准样子亲密,在他们走之前留下了莫宁的电话,说是到时通知处理结果。

    (3)

    顾准身上的酒味确实很浓。莫宁不知道他是否醉了,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救护车上的位置很宽敞,有两个小护士正在为他做伤后清理,他闭着眼,另一只手仍旧无意识的握着莫宁,突然说:“前几天有个术士说我今年年底前会遭血光之灾,我一向不信这些,不过,现在好像应验了。”

    莫宁已经计较不来他此时的清醒度,被他握着,她只觉得自己被严重的需要着,被严重的信任着,轻轻地“嗯”了一声。

    有个护士说:“先只能这样处理了,伤处有碎玻璃,去了医院才能取出来,我知道这很疼,希望您忍着。”

    这护士说话极温柔,略带着微笑,莫宁却听得心疼。他很疼?所以才握得她这么紧?

    “其实不疼。”像是发现了莫宁的担忧,顾准补了一句,虽然他仍闭着眼。

    “快到医院了。”莫宁说。

    “脑袋倒是疼得很,我已经很久没喝过这么多酒了。”

    莫宁知道酒的后劲上来了,不然不会和她这样毫无戒备的和她说话。再然后,他就没有说话了。到医院的时候,他牵着她,好像受伤的是她。

    他的步子依然迈得稳,莫宁走在他身后,觉得这一切像是虚无梦境。

    值班医生为他处理好了伤口,因为时间太晚,无法做全身检查以确定他是否还有其他地方受伤,即是说,至少今晚,顾准得住院。起先,莫宁因为心里紧张,无暇顾及其他,这会儿给顾准办好住院手续后,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很累,一时竟然站不住。

    于是就在收费处旁就着凉意森然的椅子坐了下去,手里拿着刚交完费的收据,医院暗淡的灯光照在那几行数据上,莫宁的目光早就透过那单薄的纸去了远方。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她算是顾准的什么人?半夜三更不睡觉跑来帮他处理事故,跑来替他交住院费,还要关心他的伤……

    回病房的时候,被门口攒动的人群吓了一跳。其实倒也不是人群,只是这样深的夜,三两个人围在一起也能够造成“人群”的效果。莫宁往前走,这才看清楚是顾老先生——还有一位穿得很年轻的夫人。

    顾老先生先回头,见了莫宁,表情竟有些讶异,张嘴道:“莫……小姐?”

    莫宁友好的微笑,应了声:“顾老先生。”

    顾老先生略作停顿,半晌,似是了悟了什么,讶异变为微笑,他道:“顾准是你送来医院的?”

    莫宁浅浅“嗯”了一声,那穿得年轻的夫人闻声转头,见到莫宁时,表情比顾老先生更加惊讶,看着对方那和顾准有几分相像的脸,莫宁很快猜出对方身份,未及开口,对方先说话:“我叫黄琦桦,顾准的母亲,这位是叫莫……”

    “莫宁。”

    那天晚上顾准醉酒醉得实在厉害,顾老先生夫妇来的时候,他已经睡了。后来几天,因为有长辈的照顾,莫宁自觉无名无份,没再去医院看过他。不过,心里还是有些挂念他是否已经出院,打算选个周末打电话聊表关心就可以。岂知莫宁这边小心的维持着距离,顾家那边却完全没有给莫宁这样保持距离的土壤。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黄琦桦以感谢莫宁为由非常热情的邀请她去顾家做客。很难拒绝的语气,当然更关键的是,莫宁并没想过拒绝。于是,周末她抛下了周一诺,很精心的梳理了一番赴约。

    顾家住在城南的一个僻静小区里。

    “原来这栋二楼和三楼都是有人住的,后来我和老顾商量了一下,就把二楼和三楼都买了下来,他喜欢书,三楼都辟给他做书房。”黄琦桦到小区门口接的莫宁,一路走着一路指着自家的房子热情的介绍。

    顾启元在身边一直和煦的微笑着。

    顾家房屋的装修很朴素,布置却很温馨,客厅的沙发是乳白色,纤尘不染。进屋后,顾启元被黄琦桦支使去倒果汁,黄琦桦拉着莫宁参观屋子,楼梯间很宽敞,看得出来是后来改建的,很宽的台阶,很缓的坡度,黄琦桦自豪的说:“顾准是个很细心的男人,台阶这部分是他亲自设计的,冬天他一定要给这台阶铺地毯的,以后如果你们想要发展一下可以慢慢了解他这方面。”

    莫宁只当玩笑,但笑不语,跟着上楼。

    “二楼就是顾准的地方了。其实他不常回家,主要是他和他爸爸总是起冲突,”短暂的叹了口气,黄琦桦继续说,“也不算是起冲突,两人都很执拗,都不肯互相让……”转头见莫宁认真倾听的样子,黄琦桦又莞尔一笑,“不说这个了。”

    莫宁以为黄琦桦会带她参观顾准的房间,事实上,她只在属于顾准的这层划了个圈就被领上了三楼。

    不过,三楼的壮观景象倒是瞬间击中了她的神经。层叠的书架摆满了原本属于客厅的位置,看书架的陈木结构就知道这些书的年限,“捧趣”里的书已经够让莫宁咋舌,这下见到这样的家庭藏书,莫宁只剩震惊这一种心情。黄琦桦撇嘴说:“顾启元是个败家子,其实他祖辈都是有钱人,到他这一辈,家产都被他买书买没了,我们上大学的时候,他就以好收集各种书闻名全校。”

    莫宁摸了摸那些书的纹理,由衷叹道:“坦白说,我很羡慕。”莫太太也有藏书的习惯,虽然她的藏书里大部分都是一些古今中外的爱情小说。

    黄琦桦不赞同的说:“如果你是我的女儿就不会羡慕了,你会痛苦。”

    莫宁笑了笑,随手从书架里拿了一本书:“怎么会痛苦?”

    “你父亲会顽固的干预你的课余生活,他会在你本该看《水浒传》啊、或者是各种漫画的时候就要你看《资本论》……当然,如果你还有一个没办法说服你父亲的无能母亲,你会更痛苦。”

    黄琦桦的语气明明很淡,听着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怨。莫宁不自觉的脑补那缕哀怨的来源:顾启元对顾准大概很严厉,严厉到让黄琦桦看不过去,黄琦桦看不过去却又管不过来,于是……

    似乎又俗套起来。

    莫宁浅笑:“痛不痛苦,或许只有顾准自己知道,而且,要知道这个结果还得花很长时间。就像我小时候,我妈妈逼我……”

    莫宁话未说完,看见黄琦桦正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着她。她不明所以的停下话头问:“我……有什么问题吗?”

    黄琦桦的眼睛很大,眼角处的鱼尾一弯,她开心的笑了:“没有,我是觉得你说顾准名字的时候特别好听。”一只手搭上莫宁的肩膀,黄琦桦继续说,“来,继续和我说说你小时候你妈妈逼你的事……”

    莫宁目光一闪,黄琦桦刚才盯她那眼神十足的意味深长,莫宁心道,可别弄假成真了,又一想,若真弄假成真倒也不会是件糟糕的事情。

    后来又提了一些别的,顾启元在楼下喊饿,黄琦桦对莫宁说了句“自己随便玩”就下楼去了。莫宁没有静下来看书的心思,第三排书架连着的墙面是一扇巨大的窗户,房子隔音条件很好,窗外有棵树龄很老的大树,叶子就快搭上窗玻璃。莫宁手一伸,推开了窗户,自然而然的就抱臂站在了窗口,漫无目的的看着外面的风景。新鲜的人和地方让她神思恍惚起来。

    这种飘渺的思绪被黄琦桦喊她的声音打断,莫宁这才把手上一直拿着的书放回了原处,然后她才注意到自己不经意间选的书名:《情人》。

    一楼大客厅里,顾启元正坐在沙发里看电视。不知道为什么,尽管第一次到顾家做客,莫宁却不觉得生疏,径自走进沙发处,她微笑着和顾启元说:“顾老先生的藏书很丰富,书房很壮观。”

    顾启元将电视声音调低,转过头笑呵呵的说:“都是早年的爱好,那些书的年纪可比顾准都大。”

    莫宁刚想开口,突兀的门锁开动声传来,两人视线都朝门口转去,正看见穿黑衬衫的顾准推门而入,他手上提着一个纸袋,一抬头,视线直直撞入莫宁眼里。

    莫宁后来想,当时他们之间至少隔着五米或者更长的距离,她却清楚的看见他眼里的情绪,那是惊讶,惊讶里有些微的排斥,就好像她对门住的那个陌生男人每次都想以各种理由进她屋子里时她的排斥。

    心里为这种排斥感到生气,好像他根本不知道她会来。又好像……那天晚上车祸的时候被他紧紧拽在手里的根本不是她。生气归生气,莫宁当下的反应却很得体,在顾准和她打招呼前,她没有先开口,她的视线一直定格在客厅里的一幅画上。

    余光看到顾准的脸色很不好,或许是心情不好,莫宁直觉性的想。他走近沙发时先喊了声“爸”,然后对莫宁说:“莫小姐好。”

    莫宁应道:“顾总好。”

    顾准点点头:“抱歉,先离开一下。”他的脸在黑衬衣的衬托下很白,表情却很黑。

    莫宁真怨恨他那张没什么好表情的脸,面上仍是微笑表示理解。

    顾准的身影在饭厅稍作停顿,放下纸袋后他又直接走上楼。他消失后顾启元才收回视线,似是对顾准的态度不满,他叹了口气对莫宁说:“他一回来整个家气压都低了,你感觉到了吗?”

    是你觉得吧?莫宁心道。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着问题,瞥眼看见茶几上的橙汁,她随手端起:“您榨的橙汁吗?”

    “番茄汁。”

    莫宁眉头皱起,端到嘴边闻了闻,确实是浓浓的番茄味。

    顾启元笑了起来:“他妈妈就爱弄一些很奇怪的食物。”

    “谁爱弄奇怪的食物?”黄琦桦从饭厅穿过来,她系着胸前有张大笑嘴巴的围裙,笑呵呵的说:“开饭了。”

    顾启元说:“你儿子回来了,脸黑着呢。”

    黄琦桦笑容霎时一收,询问的眼神指了指楼上。

    顾启元:“公司又有不顺心的事吧,已经很久没刚才那样的表情了。”

    吃饭的时候顾准才下楼。他已经换了一件蓝色的休闲上衣,很随意的黑色休闲裤,这样简单贴身的搭配把他的身材勾勒得很清晰。

    脱掉衣服应该会更壮观吧,莫宁边想着边把番茄汁端到嘴边掩饰自己,然后她发现,番茄汁一点也不解渴。

    黄琦桦摆好筷子,对刚落座的顾准说:“桂鱼是‘小西湖’买的?”

    顾准点头,淡应:“嗯。”

    黄琦桦又解释性的和莫宁说:“他爸爸很爱吃这家的桂鱼。”极其自然的和顾准提起,“我请莫小姐来家里的,上回你车祸,可多亏了莫小姐。”

    顾准下一秒的表情里掠过些许难以参透的意味,莫宁没来得及琢磨出来。

    (4)

    开饭后,莫宁很轻易的发现,顾启元和顾准之间的气场很奇怪。

    尽管顾准孝心可嘉,时刻记得父亲爱吃的食物,但两人在饭桌上是一句话也不说的。他们不说话,黄琦桦便一直和莫宁谈天说地,从菜色说到天气……

    莫宁头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和长辈也能聊得出这么多的共同话题,气氛也不至于太僵。

    洗碗的时候,黄琦桦和莫宁长篇幅的谈论她的儿子。

    据说,顾准从小到大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对父母的安排和建议从未反抗过,包括毕业后的工作。不过,工作以后,顾准开始有了些不小的变化,此间他和顾启元之间的争执也开始多了起来,多半是人生观事业观之间的冲突。直到六年前他出国,两人的冲突才因为距离的原因而淡去,那时候黄琦桦和顾启元的婚姻也曾因此一度濒临破灭。

    四年前,顾准回国,身份已经是一个外国知名日用品公司的中国区代表。

    顾启元虽然是个开明的经济学家,但他对儿子这个放弃国内大企业好前途不做而去为外国人卖命的行为很不赞同,所以,之后二人又常为此闹矛盾。近些年双方互相退让,两人关系稍微好转,但也都避免着见面和冲突。

    “其实你看着我好像很幸福,其实我常为这对父子的事情伤脑筋,顾启元喜欢摆学者风范,喜欢对事情指手画脚,顾准……他倒不会和他爸爸争吵,不吵不顶嘴……该我行我素的照旧,该不听的也依然不听……”黄琦桦开始叹气。

    “总会更好的。”莫宁诚恳的说。

    “顾准的个人问题也是我愁的,去美国前,追他的女孩子还挺多,条件好的也有很多,那时候他还不会太抗拒。去美国后,他整个人就变了……怎么说?或者是男孩子长大了成熟了,总之是不好接近了,我也套不到他的话了,我看网上好多小说写男同性恋的故事,里面主人公的性格都和我儿子很像……”

    “噗”,莫宁一下没忍住,不厚道的笑了出来,直接的想通过转移话题来安慰这个年纪大的“姐姐”,于是她说:“您还看网络小说吗?”

    “你说我们这种半老不老的老太太能干什么?麻将不爱打,我也不爱出门蹦跶,你还别说,有些小说还挺有意思……哎,我怎么会养出这么一个儿子?他要真带个男人回家来见我,我会吐血的。”

    很明显,转移话题已经没用了。于是莫宁只得认命的做一个聆听者。

    下午,黄琦桦原本要留莫宁吃晚饭,被顾准那样冷然的态度膈应着,莫宁也坚持的拒绝。起先她虽然没觉得顾准会因为一次偶然的帮助而对她的出现大加欢迎,她倒也完全没想到顾准的态度会是这样。又想到自己曾经被他那样直接的拒绝,那个主动的吻也像是个丢脸的回忆……总之,再待下去,必定如坐针毡。

    在黄琦桦的明示暗示下,顾准送莫宁回家。

    一路上无话,莫宁不开口是后悔自己今次的冲动来访。顾准无话……莫宁猜不出为什么。他们此时此刻就像初识一般,彼此的表情都是淡然而疏离,仿佛在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只是莫宁臆想出来的。

    突然就头疼,莫宁伸手不着痕迹的揉过额角。

    “那天晚上的事情很感谢,一直没有很正式的说过,希望不会太晚。”顾准突然说。

    莫宁无意和他玩文字游戏,答话也尽量随意:“不用客气。”

    “不舒服吗?”顾准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莫宁,带着礼貌的关切问,“脸色不太好。”

    “没有。”莫宁回,“谢谢关心。”

    “……”

    接下来一路无话。莫宁在心里下定决心,这次是她最后一次自取其辱。顾准斯人,根本就是登不上去的高峰。她精力太少,心思也不如他的深,他似乎可以很清楚的看透她在想什么,她却猜不透他。说到底,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当然,这并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他根本对她毫无兴趣。一而再再而三的对一个不喜欢自己的男人献殷勤,莫宁已经做到了极限。她的自尊和自傲仿佛全都化成了烟雾,飘得很远。

    车到家的时候,莫宁只和顾准说了“谢谢”,没有“再见”,她在心里对他说“再也不见”。

    后来的时间里,顾准没再找莫宁,黄琦桦倒是对莫宁很有兴趣。

    她不知道黄琦桦怎么弄来的她的电话,反正黄琦桦在电话里和她说话的语气像是相熟多年的老友:“周末有时间吗?一起喝个茶吧。”

    莫宁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很抱歉……”

    “两天都有事吗?”

    莫宁违心地说:“有。”

    黄琦桦在那端不无惋惜:“哎,想逛个街都找不到人陪。”

    莫宁:“实在很抱歉……”

    “不如今晚出来吧?晚上总没事吧?”黄琦桦坚持不懈,“被顾家父子雪藏太久,我已经没有闺蜜之类的朋友了,上一次见你好不容易觉得投缘……”

    莫宁狠狠心,咬了咬牙:“下次吧,有时间我会约您。”

    彼端黄琦桦似乎很开心:“那就这么说定了哟!我可是等着你约我的哟!”

    莫宁嘴里还说着好,心里却觉得自己虚伪得可以。其实如果黄琦桦不是顾准的母亲,或许莫宁会和她投缘,可偏偏……

    世上总是有那么多愚蠢的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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