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除了前段时间才闹翻的许书怀,莫宁在G市没有什么玩得太近的朋友,倒不是她没有交际能力,实在是知音难觅。她来G市两年,愣是没找到一个愿意在周末的清明时光陪她一起逛书店的人。
得益于母亲是位语文老师,莫宁爱逛书店的性格从小养成,上大学以后她有事没事就爱拉着苏也宜和周一诺去学校偏僻的小书店淘书。以至于现在苏周二人现在都仍旧保持着这个习惯。只是,她们同在一个城市,经常一起行动。为此,莫宁没少羡慕嫉妒恨。
没办法,书店不能割舍,只好一个人逛。
G市的书店大多开在闹市区大型商场附近,莫宁来此两年才在最近找到一间不错的书店。店名很雅致,叫“捧趣”,店址在一处热闹的过街天桥下,门面很窄很小,里面却别有洞天。莫宁第一次来时就被这里高及天花板的书架惊呆了,不知是否因为店主个人喜好的问题,店里工具书比较多,也比较全。有柔软的沙发和陈木做的桌子以供客人阅读使用,如果来得晚的话,找不到座位是一定的事。
莫宁不是能在周末起早的人,所以,她理所应当的没有座位。在工具书那一栏里寻到自己要找的,又把随身携带的一本专业书瘫在书架上,边翻阅边查询着不懂的词汇和术语。
入神间,有人拍她的肩膀,转头,莫宁看见的是一位戴着眼镜学者气息浓厚的老先生,他正笑意浓浓的看着自己。
“那边有个空座。”老先生轻声说。
莫宁的目光穿过层层书架,看见阅读处的单人沙发正空着一个。下一刻,莫宁已经像个随时准备起跑的运动员一样,飞速收拾好书,朝老先生道了声“谢谢”以后,几个大步迈向了沙发里。
坐定后再去看那灰衫老先生,却已不见他的身影。
下午两点多才离开书店,出门时在柜台处看见老先生,拉整了包带,莫宁带笑走去,温言道:“刚才谢谢先生了。”
那老先生也正在看书,光滑整洁的陈木桌面上,摊着几本有些古旧的硬皮书,书里还夹着泛黄的卡片书签。短暂打量后,莫宁再抬头时不由目含崇敬。
老先生满面和蔼的笑容:“你是做记者的吧?”
莫宁一讶:“很容易看出来?”
“你刚刚拿了一本《英文报道与写作》,我这里没有这本书。”
莫宁恍然,微微笑过:“那是我带来的。”
“现在像你这样会来书店翻阅工具书的记者并不多。”老先生边说着边放下手里的书页,随手到桌上的卡盒里抽出一张卡片,慢条斯理的夹在书里,合上书后又摘了老花镜,接着说:“网络太全面,年轻人都相信搜索引擎的力量。”
发觉这老先生说话挺有意思,莫宁也暂时收住脚步,道:“我也用网络,只是有些很细节的东西网络里没有。我是个对稿件细节要求很高的完美主义者。”
“这是你们单位的福气。”
“承蒙老先生夸奖了。”眼一别,莫宁看见桌上摆的大都是经济类的有关书籍,不由道,“老先生是做经济学研究的吗?”
“偶尔出些拙作。”
“您著书?”莫宁更加惊讶,“那这家书店?”
“我儿子嫌我总去书店太麻烦,就在这处僻静的地方替我开了家书店,大都是工具书,也没什么生意,两年来,倒是方便了我自己看书查阅,也结识了不少朋友。”
简短的交谈后,莫宁知道这老先生叫顾启元,知名的经济学专家,专门著书立作,莫宁原以为他会是某个大学的知名教授,哪知顾老先生不止没有任教经历,他个人对执教这种事情还十分反感。
午饭是顾老先生执意要请的,用老先生的原话来说就是“佳音难觅”,顾老先生对“佳音”的解释就是“佳人”和“知音”。老实说,被一个五十多岁老先生说“佳人”,莫宁感到压力很大。
好在顾老先生一顿饭下来的话题都是围绕他那个麻烦的儿子:“我生性不喜欢受束缚,可是人生就是这么不如意,我不仅有个爱管丈夫的妻子,还有个爱管父亲的儿子。”
“这或许是件好事,您也不至于太过自由了。”
“我做事喜欢一丝不苟,做人却喜欢潇洒一些。最近我却被我儿子算计得很惨。”顾老先生半开玩笑的说。
莫宁一笑:“怎么算计?”
“例子多不胜举。”说到此处,莫宁发现顾老先生皱起了眉,紧接着,顾老先生又补了一句,“最近他在逼迫我去每周一次健康检查。”
“这是应该要去的。”莫宁诚恳的说。
顾老先生摇头:“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要求我每周一次健康检查,我要求他每周陪我和他妈一次,他却总是以很忙为由推脱,基于做一个老父亲的本分,我实在不希望我的孩子周末也将自己葬送在工作台上。”
莫宁被老先生的语气逗笑,又想到这是个严肃的话题,旋即收起笑容,略略思忖后,她建议:“或许,你们可以等价交换。”
“等价交换?”
“就是……你可以每周一次健康检查,他也必须每周一次陪伴父母。”莫宁解释道。
“‘陪伴你们做什么呢?’他会这样反问我。然后在我词穷到去想具体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做好结论,那就是,我还是必须去健康检查。”老先生的表情里满是无奈,这表情让莫宁不自觉的联想顾老先生的儿子那精明而狡猾的模样。
后来,她提出了一个比较有建设性的提议:“或许您可以让他陪您看书,这是个很有意义也很不错的休闲方式。”
顾老先生没有立即给出反应,沉吟许久后,他突然大笑:“的确是好法子!”
第二个周末,莫宁如期光临书店,一进门顾启元就看见了她,老人微笑着边扶眼镜边朝她挤眉使眼色。莫宁不明所以的顺着老先生目光所指看去,这才看见书店角落的暗黄色沙发上,有个安然坐着的男人正垂首看着一本书。
莫宁记得那一天G市是阴天,可是,那个沙发里的男人却模糊了她的记忆,以至于许久以后她都一直会想,那一天会不会其实是个艳阳天?为什么她从来不曾波澜的心情会因为那样一个场景而惊涛骇浪呢?
那一刻,她想到自己的终极愿望,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不需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就行。不需要装修豪华,只要空间够大,能让她把各类书籍堆放在各个角落就好。那样,不管天晴天阴,只要她想看书,随手可以拿到。而今,她想在这个终极愿望里加上一条,有个能和她一起做这些事情的男人,极好。
心神渐渐宁静,意识也恢复运转,她想到老先生姓“顾”、有个“算计的儿子”、这儿子“工作很忙”这些关键的线索,瞬间了然。
又是顾准。
转头朝顾老先生颔首示意后,她缓慢的移动步子,并不打算去打扰他。
径自觅到一小片地方,莫宁拣了本一位日本作家的诗集津津有味的看起来。正入迷时,有个声音传来:“井上靖?”
莫宁闻言转头,顾准就站在她身侧,刚把一本书放回她头顶的书架,此时,他的目光正落在莫宁手里的书上。
“嗯。”莫宁轻应,“我和他还算是同行。”
顾准移回视线,长长的手指在一排排书中穿行,目光起落间,他说:“我看过他的《楼兰》和《敦煌》,是个很博学的作者。”
莫宁点头:“那都是拿过大奖的作品。”
顾准淡淡一笑:“我父亲很喜欢他,可是他的作品里我只看得懂这两本。”
对一个人的好感往往就是只言片语、举手投足之间的事。莫宁短暂联想了一下张乾志在这件事上的处理态度,如果她夸奖他阅历广泛,他必定会虚伪而又毫不掩饰的说:“这没什么,我只是看了些皮毛,还有更多的著作等着我去看。”官腔味十足,典型的教育体制下培养出来的根正苗红。
换作许书怀,可能又是另一种情况,只不过,这种在许书怀眼里极其小资意义的阳春白雪他绝不会染指。尤其许书怀还是个仇日分子。
莫宁想到付夕颜那句,“对比才能出真理”,这话也是真理。
缓缓回神之际,顾准已经挑好了他想看的书,和莫宁简单的示意后,他又重回了点着昏黄色壁灯的沙发里。他倒是回去了,莫宁也想重新入神看书,只是那诗集上的字字句句似乎都有了生命,不歇片刻的扭来扭去,好半天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看了什么。
果真是太久没谈过恋爱,整个人都饥渴了。莫宁悲观的想。诗集放回书架,她抬手看了看表,才刚过十一点。离开书店,她可没有更好的去处。
去饮料机处接了杯奶茶,莫宁恶毒的想,顾准坏了她看书的雅兴,她总得平等的回报他,经过书架拐角处狭长的镜子时,莫宁短暂的用余光扫了一眼镜中自己,平整好衣领,她迈步朝前走去。
“大周末顾总也舍不得给自己一些轻松的事做吗?”角落里的沙发很窄,只有两张单人的,离得极近,莫宁一坐下,几乎都能借着壁灯数清顾准的睫毛。
顾准偏头道:“这已经是我所能做的最轻松的事了。”
“顾总听过过劳死这种死法吗?”
顾准低着头,随口接道:“莫小姐在诅咒我?”
莫宁差点喷出一口奶茶,强行顺好气,她说:“你觉得我对你的仇恨已经上升到了要诅咒你死的地步?”
顾准小半刻没说话,目不转睛的盯着手里摊着的书,莫宁知道他没看,他的神情分明是在斟酌。她很想知道他在斟酌什么。
“看来莫小姐是对我有仇恨的,只是还未到要我死的地步。”小半刻后,顾准下了定论。
“仇恨谈不上,只是好奇,顾总当初所做之事的用意是给我提醒?或是……警告?”
顾准眼里漫上笑意,接着说:“不得不说,莫小姐实在想太多。”
莫宁看着他的表情,总觉得自己正往他挖的坑里跳。却还是忍不住问:“哦?这话怎么说?”
“我想了想,如果你所指的我做的事是在接受了贵报采访后又转投另一家的话,我可以毫不避讳的告诉你,这件事与莫小姐没有半点关系。文森特尚未幼稚到要与一位出色的记者赌气的地步。”
他是在讽刺自己太把自己当回事?如果真的不是和她计较,何必调查她,又何必在调查她之后亲点张乾志的名?思及至此,莫宁不由语出讥诮:“也许是我想太多了,不过贵公司的作为确实挺容易让人误会,我以前还从未遇过这样的情况。”
“听起来莫小姐似乎对我的解释很不满,没有被算计难道不是你所期望的?”顾准幽幽的说,说完注意力又转到手里那本书上,手指不时翻动转书页,那种闲适的样子反而衬得莫宁计较而打扰。
她并不常在陌生人面前过分的显露自己真实的情绪,记者这一行,最擅长的就是掩饰和迂回,掩饰是目的,迂回是方式。可是,此时此刻,就坐在这个宁静的书店一隅,莫宁浑身上下都冒着愤怒的因子,这种过分的情绪表露让她自己都惊诧。
莫宁不由想:果真是……太久没有遇上对手了吗?
事实上,她最终还是强压下了这股躁动的念头,最常见的情况里,她是个自制力极强的人,在遇到强劲对手时,她会聪明的选择养精蓄锐以备二战,所以,借喝完奶茶为由,她极优雅的起身道:“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很久了,若不是今天顾总主动提起,我都已经忘到姥姥家了,到底是什么样的真实情况我也不介意了。”停顿了一下表示此话题的结束,莫宁对着顾准看过来的眼睛摆出一个美好的笑容道,“不打扰顾总了。”
转身,在心里默念“去死咒”,那表情颇有些恼羞成怒的,顾准不会看见。
不过,这只是莫宁这么认为,沉浸在腹诽中的她不会注意到的是,就在她转身而过的一个角落里,有一面长而狭窄的镜子,她刚刚才曾借那镜子整理仪容。
而顾准的方向,看镜子里的她比看她的背影更清晰。
(2)
入夏以来,文森特进入异常活跃期,活动特别多。有产品促销的、有和商家合作的、也有为之代言的明星活动。因为实在太多,这些小活动莫宁并不亲为,一般都让实习生去跑。
直到文森特的产品招标会到来。主办方为了赶在夏天结束之前办完这个活动足足准备了两个多月,莫宁很早就收到消息,这次的招标会对巩固文森特在国内市场的地位有着相当大的意义。对此,莫宁也做了充足的准备。
招标会举行的地址就在距离G市不远的S市。文森特在举行招标会的酒店为媒体记者订了一层的房间。和莫宁住在一起的是北京一家经济类报纸的女记者。
抵达酒店的当天晚上是主办方特别为与会的商界人士举办的酒会。
因为提前知道顾准还在出差,明天下午才会出现在招标现场。莫宁也就偷了回懒,躲在酒店房间安然的看着电视。
十点多的时候,“线人”来电,说顾准已经提前结束工作,此时正坐在飞往S市的飞机上。莫宁举着表数了时间,飞快的扫了一眼提纲,在差不多要到十一点拨通了范濛的手机。
范濛接得很快:“喂?”
莫宁语带笑意:“范秘书晚上好。我是《经济家观察》的莫宁。”
“莫小姐晚上好。”
“我已经在酒店门口了,听说顾总快到了是吗?”莫宁其实此刻还站在房间里,和她一起住的那个北京记者还在酒会上。
范濛吐了个疑问的语气词,偏首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正休息的顾准,遮了出话口道:“顾总,那位姓莫的记者小姐……”
顾准仍然闭着眼,反应却并不慢:“如果她是约采访……答应她。”
“可是,您刚下飞机……”
“明天的招标会很重大,有很多境外媒体,我不希望出任何纰漏。”
“好。”范濛收回后视镜上的视线,公式化的对着手机说:“顾总三十分钟后会到酒店。”
酒店这一边,莫宁眼里闪过晶亮的光。
二十分钟后,一袭橙色长裙打扮的莫宁准时出现在宾馆大厅。出发前,她并没有特别打扮,连妆都没化,只是将头发披下来,为的是和自己的长裙搭配。根据色彩学原理,暖色总是容易让人放松戒备。这样的夜色下,顾准已经忙碌了一天,又刚从飞机上下来,脑中思路一定不会太清晰。即便清晰,也没有那么快的反应力来句句算计她。
这么推理下来,莫宁心中把握更甚,这一篇稿,她无论如何不能落后于《经济周刊》。
十一点半,顾准的车才驶达宾馆门前,莫宁优雅的立在原处,尽力不去想那个气场强大的男人曾经给自己带来的挫败感。她微笑看着顾准从车上抬步下来,他的动作很连贯,出了车门站直身体,目光径直穿过车顶,一眼就看见了莫宁。
他隔着不远的距离也朝她掀了掀嘴角,莫宁的方向受车体的阻挡,先看见他的笑容,再看见他浅绿色的衬衫,最后看见浅绿色衬衫领口处那一小片**的地方,还未及收回视线,那辆碍事的车就先开走了,莫宁就这么保持着那个微笑的样子看见顾准挺拔的身形显露出来。
还真是个体貌俱佳的男人,莫宁在心里想。正打算先开口打招呼,一个女音先飘了过来:“莫小姐久等了。”
莫宁这才注意到范濛刚才也下了车。心下黯然,她居然只看见了顾准。
美色误人啊。却还是走上前去:“没有多久,我才刚下来。”莫宁好意的解释,优雅的伸手递在顾准面前:“晚上好,顾总。”
“晚上好。”顾准伸手,握上一只纤细的手。
三人朝宾馆方向前行。哪怕是接近凌晨的时间,五光十色的宾馆大厅还是有各种人流往来。顾、莫、范三人走在一起,直勾勾吸引了众多回头率和惊艳目光。
因为刚才打招呼的站位,莫宁走中间,听见范濛问:“莫小姐觉得在哪儿采访比较方便?顾总刚下飞机,希望采访顺利一些,明天还有招标会。”
莫宁点头:“当然。就在大厅吧。”侧首去看顾准,“顾总觉得呢?”
顾准礼貌回视了她一眼,目光又朝前放平:“直接去我房间吧。”语气平淡,不含一点波澜,典型的“例行公事腔”。
莫宁有些意外,却还是说:“客随主便。”
范濛认真的打量了一眼莫宁,眼神里除了研究,还有惊疑。
顾准住在1023,范濛住他旁边的房间。因为入住手续早就办好,三人又直接走去电梯。电梯里是光滑的金属镜面,莫宁站在顾准身边,左眼余光里有他衬衫的一角,正前方的电梯壁上有顾准堪称精致的脸。他的存在使得电梯里其他的人都在这上楼的短暂时间里变得聒噪,似是在吸引注意,又像是在表达看见帅哥的兴奋。莫宁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忍不住在心里猜测什么时候什么人能够引得他这样的注意。
察觉到自己这样荒谬而花痴的想法,莫宁自嘲的笑,清高了二十几年,到头来也不过只是个这样俗气的女人,也会在遇到优秀男人的时候意**他的一切。
不过,最要命的还是他领口处那一圈漂亮的风景。
莫宁对那道风景一直念念不忘,直到自己和顾准对坐在宾馆房间的沙发上。
柔软的沙发触感让莫宁不自觉的微微后靠,范濛为二人拿来饮料,又恭敬的离开。这次的采访和上次在文森特大楼的很不一样,因为莫宁和他之间还亮着一盏暖暖的台灯。
莫宁看着闲闲靠在沙发上的顾准,开始了自己的采访,前面一大段的万能问题,顾准都答得很配合。直到莫宁问出敏感问题:“此次招标会算是文森特进军国内的正式标志吗?用和本土企业合作的方式,从生产到最终的消费……一切参与者都在国内,而只是挂着文森特的牌子?”
原本闭眼的顾准在听到这个问题之后陡然睁眼,却并不看莫宁:“如果说进军国内市场,我想,文森特第一次出现在国内视线里就已经是一个标志了。至于你所说的‘只挂着文森特的牌子’,抱歉,我并不明白这个问题的含义。”
“中国制造,进口产品。”
“我想知道莫小姐对‘进口产品’的定义。”
“就像挂着文森特商标的所有货品。要知道,在超市里,它是摆在进口货架上的。”莫宁认真的说。作为一个经济新闻记者,她从来不认为外国产品能够真正本土化,对于她来说,经济侵略最隐蔽却也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商品灌输,就像肯德基麦当劳,尽管有各种针对中国人口味的新产品,不能否认的是,这些都是外企,大量的利润进的都是外国人的口袋。
“‘妙茶’并没有摆在进口货架上。”顾准道,“以后,文森特中国分公司所有自主研究的产品也不会放在进口货架上售卖。”
莫宁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只是提笔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什么。
顾准没有错过她的表情,微微一笑,他忽然道:“莫小姐是位坚定的爱国主义者。”
意味不明,褒贬不明。莫宁愣了几秒,也笑答:“谢谢。”想到以后还有很多的交道要打,莫宁觉得还是不要和采访对象弄得太僵比较好,于是,赶在话题结束之前,莫宁半开玩笑似的道:“参与竞标的这些公司里,顾准有特别青睐的吗?”
“我的青睐与否对竞标结果并不会造成影响。”
“抱歉,我只是随口问问。我听说,顾总出国之前曾在华隆工作?”
顾准神色一冷,语气也冷了一些:“抱歉,这好像和明天的招标会没有什么关联。”
莫宁被他的语气磕得不轻,想到这个问题或许真的触犯他的底线,不禁有些懊恼。在这个男人面前,她的幽默和智慧好像都会大打折扣。因为她实在摸不清楚他的脾气。
合上笔记本,莫宁仍旧维持着礼貌的笑容:“实在很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顾总。今天的采访很愉快,明天稿子写出来会先给您过目。谢谢配合。”
“莫小姐尽兴就好。”顾准揉了揉额角,貌似很累的样子。
莫宁干脆起身:“顾总再见。”
顾准送她出门,他绅士的先行至门口,一手插在口袋,另一手替她拉开了房门。莫宁抬步就要出门,眼前活色生香的一幕却叫她生生停住了脚步。
面前站着一个裹着浴巾的女人,半湿的头发垂在**的香肩上,少数的水滴在姣好的皮肤上滑行,莫宁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那女人问:“这位是?”
莫宁这才看清楚眼前女人的样貌。“我是《经济家观察报》的莫宁。”
那女人眉眼一挑,点点头,上下扫了她一眼,眸光里满是清冷高傲:“原来是记者啊。”
莫宁本想伸手相握,最终放弃。偏头看了眼顾准,这才发现他的脸色变得很差。也不知道他和眼前这女人之间是什么关系,莫宁直觉的不想掺和,淡淡道:“先走……”
话还没说完,胳膊被人拉住,愣生生扯了回来。虽说是被突然拉过来,那人用力却很注意,没有拽得她胳膊疼。莫宁不可置信的转头去看,顾准放开了她,此时正望着她:“还有几个问题没说清楚,莫小姐没有急事吧。”
莫宁被顾准这样不加掩饰的眼神盯得心跳剧增,尴尬的转了视线,她又看见浴巾女人正眼带威胁的看着自己,那神情分明在说“你最好是有急事!敢坏我好事我要你好看”之类的。莫宁很快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利弊轻重,又更快的反应:“哦哈哈……顾总这么一提醒我倒想起来,确实是有几个问题还没问清楚,顾总方便吗?”
顾准眼角有个轻微的弧度,看起来像是微笑。“方便。”
顾准是她的稿源,是她的重点采访对象,让他欠自己一个人情比她想尽办法设计他来得方便多了。
顾准完全无视了那个在深夜穿着浴巾露着肩膀的女人,他把房间门关上的时候,莫宁还隐约感受到了身后那道哀怨而狠辣的目光。
答应得干脆,可真跟着顾准进了房间,莫宁才觉得局促。
她真的没有问题要问他了。不过,有些事情还是有必要说清楚的。
“恕我小气,顾总欠我一个人情了。”莫宁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些。顾准的房间只开着壁灯和台灯,怎么看怎么暧昧。刚才她采访的时候心底坦然没觉得这样会有什么不好,而且她也需要这样的环境让顾准心情放松,更好的配合她的采访。
可是现在,莫宁真觉得不自在。
“莫小姐想要我用什么还?”
“唔,目前没有什么很好的建议。或者等我想到再收回?”
顾准扬首看了她一眼,又垂首,眼神在书桌上逡巡,嘴角掀起小小的弧度道:“好。”
他答应得这么快,莫宁反而一时找不到话来接,房间里开着冷气,她委婉的问:“门外那位女士……不会一直堵在门口吧?”
找到手机,顾准拨通范濛电话:“范秘书,麻烦来送一下莫小姐。”
没有回答莫宁的问题。
第二天是招标会。
莫宁在现场知道了昨天晚上那个浴巾女人的身份。她是华隆的执行董事——谢灵。有关于这个女人和顾准之间的故事,版本很多。莫宁一一扫过后,觉得最靠谱的版本是,谢灵一直对顾准有情,顾准未必对之无意。
下午文森特公布了招标结果,莫宁就此发了通稿。专访的稿子已经写完,只差一些细节性的东西来支撑稿子的庞大结构,比如顾准的某些小动作,某些小表情或者某些不经意间说出来的真心话……她需要这些东西来论证自己的稿子,并侧面烘托顾准这个人物。人物专访才是《经济家观察》最吃香的稿子。
而这些细节,莫宁认为,可以从今晚的舞会上获知。于是,她难得的出现在了主办方为与会人员专门准备的舞会上。
舞会这种名头,听起来像是上流社会的狂欢,实际上却只是一个再低俗不过的“交友晚会”。人们都揣着一大沓自己的名片,带着能在这种场合上结实富贵人士的目的,尽干些俗气得不能再俗气的事情。这便是莫宁不喜欢这种场合的原因。
只是今天却不能免俗。
如果顾准一开始没有接受她的采访,她的B计划是通过舞会。在公众场合拒绝一位女士——顾准还不至于这样没有风度。
满场的衣香鬓影,莫宁穿着一条玫红色的晚礼服,长发挽起,很低调的举着酒杯站在一处看着往来的众人。顾准出场比较晚,主办方还特意为他的出场准备了一束追光,他并没有为舞会特别打扮,服饰虽然看得出不菲,却也没什么独特之处……莫宁细细观察过,顾准的身材属于精瘦型。并不壮硕,却绝不羸弱,加上他身形本来就高,身材比例也好,再衬着那种混杂着清冷和优雅两种感觉的气质,使得他挺拔的身影在人群中极好辨认。莫宁从他出场开始目光就没有离开过他,看着他被一群人围着,看着他礼貌的微笑,看着他谦逊的与人交谈……
突然好奇他此时此刻真实的心情。是否厌恶被人簇拥?是否刻意堆出微笑?是否根本一个字也不愿意和人说?
不知道为什么,莫宁觉得他并不乐在其中。
例行的舞会致辞,由文森特一个说话幽默的人带过。舞会开始之后,酒店大厅的灯光变得暧昧,音乐也带着某种不明的意味。莫宁嘴角带笑,轻轻放下酒杯。在明明灭灭的灯光中穿行,她在心里做着各种打算。她的专访稿“形”已具备,只差“神”,放松状态下的顾准是否毫无防备她不知道,但她还是有把握让他交代一些平时怎么也不会交代的东西——当然,不一定是要他亲口说出来。
抬头相望,莫宁看见不远处穿着银色礼服的谢灵正朝顾准的方向走来。心一提,为了以后的采访任务着想,莫宁并不想和谢灵发生直接的不愉快,但她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好在她距离顾准更近,足下生风,她三两步已经站在正端着酒杯侧靠着吧台的顾准面前。
一个人影出现在自己余光里,顾准也有些诧异,疑惑的转头,对上莫宁大方的笑容,她的手递在顾准面前:“可以请顾总跳支舞吗?”
顾准低头看着伸在自己眼前的手,白皙修长,很好看的手。最关键的是,那手很干净,指甲没有任何其他的颜色……
眉一挑,顾准忽然抬头,莫宁看到时,他已经笑意冉冉。
然后,他握上了她的手。
莫宁不想否认,那一刻自己的心跳如雷——这是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不曾有过的感受。
顾准带着她进了舞池。
莫宁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民族舞,一直有舞蹈基础。大二周一诺为了路遥报了舞蹈班,还硬拉着莫宁去学。亏得那段时间为了打发无聊日子的舞蹈学习,她后来在很多重大的商业舞会里获得了很多一手资讯。
即是说,莫宁的舞技是很好的。
顾准很出彩。忽明忽暗的灯光打在与会每一个人的脸上,却只有他的脸能在每一下灯光照过来时都能成为舞群中最出色的那一张。毫不夸张的说,顾准长了一张无死角的脸。
莫宁也不赖,玫红色是个鲜艳的颜色,她对红色的喜好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红色的确很适合她。这样的舞池下,她的肤色在红色的衬托下变得鲜艳欲滴,束高的头发将她身上最主要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脸上,淡淡的妆修饰出她精致的五官,专注看着舞伴的神情让她那一双眸子散发着夺目的光亮,灯光过处,她眼里流光溢彩。
许多人都被这二人吸引,明面上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倒没什么特别的表示,但这对搭配每一个旋转,每一个动作都带走了不少目光。
早前说过,莫宁喜欢这样的注视。这会激发她的表现力,以至于曲调一转快,她就敏捷的加大了动作,愣是将一段轻缓优雅的华尔兹跳成了热情的探戈。顾准倒也配合,在她做完一个旋转之后几个舞步跃过来的时候,他一把接住了她。她的腿盘在他的腰间,他甚至极其专业的就抱着她做了个旋转的动作……
结束动作做完时,顾准看莫宁的眼神深了一圈。
其实是觉得她危险,不同于谢灵执拗的纠缠,莫宁有让人投入和忘我的能力。刚才那一曲舞,作为舞者的礼貌,他的视线一直在莫宁脸上,这种凝视并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可是,她跳舞时的热情渲染上她的眼睛,他只看着她,就不由自主的跟随了她。
这是顾准第一次在公众场合和一个女人跳这样热辣的舞蹈。
跳完舞莫宁去洗手间补了下妆。重回大厅时,她习惯性的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身影,奇怪的是,竟然没找到。
顾准离开了会场。
莫宁有些失落,整场舞她好像只和顾准说了一句话,就是在她要大动作的时候她朝他眨眼,说了句:“准备好了吗?”然后她就跳到了他身上。起先在腹稿里准备好的“细节性问题”她一个都没问出来。
去餐桌上挑了些水果,莫宁边吃边回忆刚才的那一幕……
她起码得到了一个细节——顾准臂力很好。哪怕天天呆在办公室,他却能轻而易举的举起她,并带着她旋转。
这是个不错的细节,添进稿子里就能够用来表现这位年轻总监丰富的业余生活。至少可以证明,他会跳舞,而且健身。
因为舞池上的精彩表现,许多陌生人都来向莫宁敬酒和邀舞,等了半天顾准都没再出现,莫宁也失了继续留在会场的兴趣。正打算离开的时候,手袋里的手机突然唱响,接起电话,她抬步朝大厅外走去。门口的服务员朝她鞠躬敬礼,见来电者是李主编,她捂了话筒问服务员哪里有比较僻静的地方。
服务员微笑着为她指路,莫宁点头边往前走边问:“主编,怎么了?”
“河源公司的自杀案是你让李涵那丫头去采访的?”
听李主编的口气,莫宁一下就诧异了。李涵是李主编的侄女,名校新闻系大三的学生,一放假就来报社报道了,碍着主编的面子,莫宁算是很关照她,很多大公司举办的各种活动她都会带上她。可是,只跟了两个礼拜的发布会,李涵这孩子便不愿意再跟着她了,理由是,她要自己去挖掘深度的新闻内容。也就是说,李涵要做的任何采访都不算是莫宁安排的,可是,莫宁怎么也没想到李涵最近在挖掘的竟然是河源公司的案子。为了保护李涵,莫宁避开主编的问题,转而问:“怎么,她和您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她现在正在河源做卧底!6月底就去河源报道了,她不是你带的实习生吗?每天来不来实习你都不知道的吗?”可能是牵扯到自己的侄女,李主编的语气显得有些急。
莫宁这边也很担心,先软言安慰了几句,为了转移主编注意力,莫宁又和他讨论了一下河源的案子。因为李涵的事情确实严重,莫宁心里担心,挂电话的时候直说自己会尽快赶回去。
(3)
按原来的计划,莫宁应该是在第二天的下午三点,在参观完了文森特在S市的工厂之后再乘坐文森特准备的大巴回G市,李涵出了这样的事情,莫宁没办法等到那么晚,只好争取早一些回家,尽快联系到李涵。
于是,接完主编电话,她就直接回了房间。整理行李时,莫宁接到范濛电话,开口便问:“莫小姐吗?”
莫宁答:“嗯。”
“是这样,顾总听说您急着赶回G市,这个时间点已经坐不到车,所以,他送您。”
莫宁讶道:“啊?”
彼端范濛还是公事化的语气:“顾总二十分钟后在宾馆B3层地下停车场等您。”
直到在停车场看见顾准,莫宁始终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怎么会知道她想在这个时间点坐车?他为什么会愿意送她?他到底想做什么?
“麻烦了。”莫宁立住,微笑着说。
顾准背靠着车,抱臂而立,听完莫宁的话,他只是点头道:“不客气。”伸手就要去开车门。
就是这个空隙,莫宁说:“顾总晚上喝了不少酒吧?”
“嗯。”顾准条件反射的回答,又突然停下手上动作,转头看向莫宁。
莫宁仍是笑,眸子一亮,信心满溢:“我开车怎么样?”顿了顿,莫宁又说:“我今天晚上喝得并不多,为了安全着想,还是我来开吧。不过……我并不认识路,所以……还要麻烦顾总指路。”这段话说出去很顺畅,莫宁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但她还是抬手捋了捋头发。
顾准几乎没有考虑,点点头道:“好。”
莫宁前年考的驾照,因为实在害怕,她开得很慢。上了高速公路后,市区的霓虹灯渐渐远去,路灯稀薄的光照着前面的路,像雾一样。因为顾准就坐在身边,莫宁一路都保持着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上了高速,她终于慢慢放松了下来。就在这时,顾准突然问:“河源公司的自杀案你们已经关注很久了吗?”
“嗯。”莫宁心中惊疑,没想到他会和她说这个。
“听听我的想法吗?”顾准温言道。
“洗耳恭听。”
“如果员工自杀案只是个例,媒体不应该将过多的注意力放在这里。”
高速上往来车辆很少,莫宁也得以分心回应:“媒体想要调查的,正是这自杀案是否是个例。”
顾准沉吟了片刻,道:“然后呢?”
“如果是个例,我们也许可以将之定为偶然性突发事件,如果有较多起案例,那么,这个公司就值得监督了。这是媒体的权力。”
“假如调查结果是后者,你们会怎么行使权力?”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报道,如实的报道。”莫宁答得很快,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可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答案很幼稚,像刚毕业的热血小青年。她心底是很明白的,河源公司的报道,即便调查翔实,资料客观,也不一定能出。如果说刚毕业时的莫宁还有新闻理想,那么现在,新闻对她来说只是事业。
顾准看了看她,略带笑意说:“你习惯于这样的问答思路吗?”
“我是一个记者,习惯了按照采访思路和别人交谈,原本就喜欢在提问前先想好被采访者可能会有的答案,以免冷场。可是……”
话一停,顾准就转过头来看她。莫宁如愿的甩了个意味深长的笑给他,同时说:“在和顾总交谈的时候我得多思考几条答案,因为顾总很有可能会出人意料的,不为人察觉的,把话题转移到很远。像您这样的采访对象,总能让身为记者的我们抓狂,因为从你们身上,我们得不到任何想得到的答案。”
晌久,顾准才别过头去,抬手扯了扯领带,他的视线又投向了车窗外,片刻后,他说:“你所说的,不过都是站在你的职业立场,你要套出来的是你想知道的,反过来从我的职业来说,我必须牢牢守好你们想知道的。所以,归根究底,我们都只是太敬业而已。”
车子继续前行着,高速公路上往来的车辆很少,莫宁的心情又慢慢放松,禁不住把在心中揣摩已久的想法平铺了出来:“顾总怎么知道我今晚急着回去以及……我关注河源公司的案子?”
顾准听完她的问话,目光透过挡风玻璃,直直穿向灯雾中长长的路。“今晚你在露台上打的电话,我好像一个字都没能错过,抱歉,我只是喝得太多想找个地方休息。”顿了顿,顾准又说,“不介意我开窗吧?”
猜到他是酒意泛滥不好受,莫宁体谅的点头:“不介意。”等了半天顾准却没再说话,莫宁好奇的转过头去看他,这才发现刚才问介意与否的那人已经闭上了眼睛,车窗开着,车里的灯光好像被夜吸去了一半,暗暗的,和着此情此景,凭空添了些奇怪的感觉。
车子下了高速,没了顾准的压力,莫宁开车顺溜了许多。又过了一个收费站,上了另一趟高速。精神集中太久,脑子有些缺氧,碍于顾准似乎在睡觉,莫宁只小声的打了个呵欠。
“困了?”
莫宁被吓了一跳,差点以为幻听,飞快扫了一眼,顾准仍然闭着眼睛,她未答反问:“吵醒你了?”
“我没睡。”
“喝了很多酒?”
顾准微微睁眼,他没有说谎,后来为了尽早抽身,他确实被罚了不少酒,只要莫宁细闻,就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唔。很多。”
“不舒服吗?”
“很不舒服。”
莫宁被这答案吓了一跳。目测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在高速路上停车确实不是什么明智的行为,当机立断的踩下油门,换挡,车子飞一般的驶了出去。
已经到达G市市郊。莫宁停了车,顾准一手开了车门,一手飞快的解安全带、领带,然后长脚一踏,已经下了车。
莫宁随之下车。马路两边是民房,有几只不知谁家的狗在疯狂的叫唤着,一直不肯停。顾准走到了一处空旷的树下,转过身,很安静的背靠着树站着。莫宁倒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这样缓解酒后晕车的状况。行至他身边,她用自己都觉得肉麻的温柔声音问:“站在树下会好受些吗?”
“会。”
见他这样,莫宁也便不再多说什么了。顾准背靠着的那棵树长得太突兀,因为这一整块地方就长了这一棵树。远处的狗还在叫着,莫宁有些不放心,退回到车旁,把车灯集体开了个骤亮,又从车里翻出了些水,锁好车再次走到顾准面前。车灯开了,周围就亮堂了许多。最近气温骤降,车外的温度很低,又不时有风吹来。莫宁穿着的礼服没有袖子,觉得有些冷。
车灯照耀下,顾准苍白的脸色立刻就鲜明了。莫宁递给他一瓶水:“喝点水吧。”
顾准接过,仰头喝了一口,又将水递还给莫宁,揉着发痛的额角,他沉声说:“你先回车里。”
莫宁摇头:“陪你站一会儿吧。”
顾准睁眼看了她半晌,她很坚定的回看他,他只得无奈的摇摇头,说:“那你先等等我。”说完,抬脚前去。
顾准从车里拎了件外套过来。他一手还按着脑袋,步子却迈得很稳。走到莫宁面前时,他展开那件外套,抬手往莫宁肩上一裹。
外套搭在肩上的那一刻,莫宁心里滑过的不是衣服的质感,而是一股强大的气息,包裹着她。让她心底生生不息的泛出奇怪而又羞涩的联想,如果刚才,他是抱着自己……
她抬头看他,他的眼神认真而清明,却只是仔细的为她抻好衣服。随后,礼貌的退离,云淡风轻的说:“如果冷,还是回车里吧。我只是有些晕,不会耽误太长时间。”
莫宁有些机械的点了点头,别开眼去,妄图强压下那一股股奇怪的情潮。天幕很黑,她看得见自己正在一步一步的,朝一个叫不知名的黑洞里,陷进去,陷进去。
回程时,顾准执意要开车。莫宁睡了一路,好梦正酣时,被很轻微的颠簸颠醒,莫宁眯了眯眼,车窗外是熟悉的物和景。刚才那一颠是小区门口的减速栏。迷蒙间去看顾准,他刚把视线从她身上收回,略低的嗓音说:“到了。”
莫宁起身,随手揭开盖在自己身上的外套,道:“辛苦了。”
顾准笑笑:“谢谢的话我说比较合适。”边说着,车已经停在了公寓楼下。
莫宁解了安全带,开了车门,关上,走去公寓门口朝顾准挥手:“再见。”
顾准坐在车里,点点头,也回她一个笑容,随后,汽车发动,缓缓滑了出去。莫宁抬头望着那车绝尘而去的方向,忽然觉得冷了许多。
从露天停车的地方到公寓门口有不短的距离,此时已经凌晨一点多,她脑子有些钝,一路低头想着白天的事,还没走近,却突然听到楼道口一个响亮而熟悉的声音:“莫宁!”喊她的人坐在行李箱上,和受惊抬头的莫宁对上视线后,她的表情霎时激动带感动。
(4)
周一诺还是那个周一诺,高高瘦瘦的身材,莫宁还记得她那个不知谁给的“纸片人”的外号……在这个安静得近乎诡异的凌晨,周一诺在莫宁两米开外的距离里满含泪光的看着她,各种情绪翻卷而来,莫宁难得的湿了眼眶。
“喂!还站在那里干嘛啊?!快来啊!我等你三个多小时了!”周一诺的声音里满是委屈。看着她一直要哭不哭的样子,莫宁以为她是想念自己了。
拉着小行李箱快步走到周一诺面前,她伸了一只手往周一诺没肉的胳膊狠狠一掐,凶相毕露:“臭女人!知道找我了吗?!”
周一诺嗷嗷直叫,刚才还浸在眼眶里的泪这会儿齐齐溢了出来,也不知道是疼得还是其他原因,莫宁就听见她不连贯的语气说:“莫宁,我很不好……非常不好……”声音里有哽咽。
莫宁神色一凛,放好她,又拉过她的行李箱,道:“跟我回家,洗个澡慢慢说。”
周一诺考上P大动画设计研究生的时候,所有同班同学都觉得诧异。只有莫宁和苏也宜淡定的接受着这个消息。因为只有她们知道周一诺在背地里花了多少精力,只有她们知道周一诺被多大的信念支撑着。她们直到现在都由衷的羡慕她的韧性和毅力。
周一诺那个强大的信念叫**情。光阴变迁,那个信念却像一只蛊一样,渐渐反噬了她所有的坚持。而今,她那些最单纯的追求和渴望都幻灭成了苦痛。
“我实在受不了了,我每天晚上都会哭醒,我会难过到在梦里喊你和也宜的名字,可是醒来谁都不在,和我同住的同性恋男室友以为我做噩梦,让我不要怕,我没办法告诉他我只是因为想念,我只是想念……”记忆中,莫宁从未见过周一诺这副样子。她抚额短暂回忆了一下,大学时光明媚如春,她们三个人之间只有快乐。除了苏也宜时常因为各种惊吓而落泪的小插曲,莫宁没见其他人哭过,尤其没见周一诺哭。
她这才真切的体会到,原来世间没有人坚强如戟,那些曾经展现给别人坚强的人,在脆弱的时候可以比任何人都脆弱。这个结论不止适用于周一诺,莫宁隐隐觉得,到自己面临绝境的那一天,或许真的有摧山坼地的效果。
她不敢再多想,拍着周一诺的背,轻声说着“别哭”“别怕”之类的话,周一诺大概也是累了,哭诉了许久,终于抽噎着睡去。
第二天莫宁特意起了个早,周一诺起床的时候,莫宁难得的烧了一顿并不好看的早餐,扔了把牙刷给她:“快去刷牙吧,我煮了粥。”
周一诺嘴一瘪,身子一软,趴在长桌上,闻了闻桌上的食物,皱眉道:“烧焦了。”
莫宁瞪她:“爱吃不吃!我自己都没吃过自己烧的早点!”
“那我更不敢吃了!”
“不吃拉倒!”
周一诺毛巾一甩,甩在肩上,摇头道:“我终于知道你和也宜的差距在哪儿了。”
“什么差距?”
“当年你们俩都追过易绪,虽说当时都失败了,可现在……啧啧,苏也宜可是靠那些个厨房小菜把易绪吃得死死的。”成功的在莫宁脸上看到红白交错的神色后,周一诺满意的长腿大步走去了洗手间。
莫宁一根筷子戳进电饭煲的白粥里,毫不顾忌形象的大喊:“周一诺!你去死啊!”
莫宁很体谅的不问周一诺为什么不回北京不回学校直接来了G市,周一诺和苏也宜性格截然不同,苏也宜属于那种你不问她她自己也会憋不住把什么事情都告诉你的人,而周一诺却习惯于在自己厘清思绪之后才慢条斯理的把事情说出来,而且,周一诺并不是什么事都说。
李涵的事情比较紧迫,昨晚周一诺突然出现,莫宁一时忘了关注这事。次日交代好周一诺一些事情后,她焦急的赶到了报社。刚把包放下,主编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让她直接去办公室,付夕颜远远朝她做了个“小心”的姿势,带着那么些围观看好戏的意思。莫宁瞪她一眼,开了电脑,才走去主编办公室。
李涵就坐在里面,听到开门声,她扭头看向莫宁,眼神闪了闪,叫了声:“莫老师。”
莫宁在她旁边坐下,李主编叹了声气说:“这孩子被宠坏了,非要等你来了再说。”
李涵努了努嘴:“我是觉得,说两遍不如说一遍。”
李主编斥道:“哦,你还觉得麻烦?”
莫宁只得在中间做和事老,接下来,李涵语句通顺的叙述了整个事件,包括她如何以高明的演技获得进入河源公司,又如何一级一级的被挡了回来最终一无所获。莫宁一直单手撑在办公桌上,支着脑袋看李涵的表情,她脸上那种兴奋感让她似曾相识,仿佛就在不久前,她自己也曾这样热血过。
最后,李主编很生气,直怪李涵胆大妄为,李涵也不依不饶,只说要继续调查。莫宁最后对李涵说:“你在调查中遇到的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李涵毫不犹豫:“上级查不到,下级不敢说,有的也不清楚。”
莫宁:“这点很重要,你去卧底调查也不过是做个小员工,如果不是工作需要,你没办法接触到上层,你所了解的,不过是小员工之间的八卦杂谈。你认为那些可以作一篇报道吗?”
“我可以慢慢查。”李涵的底气瞬间弱下去。
莫宁温和的笑:“慢慢查……任何一家大企业,员工的升职空间都很大,升职的道路也会很漫长,你在最底层,你觉得你得花多久时间才够了解到这家公司最核心的东西?”说完,她又语重心长的拍了拍她的肩,和她说了许多。
最后,李涵被成功说服,莫宁却没成功说服自己。河源公司为什么要防备得这么严格,难道,所谓自杀案,根本就不是意外?
不管怎样,这件事暂时算是过去。
走出主编办公室,莫宁还想和李涵单独说些什么,后者像是知道莫宁的用意,大概怕莫宁责怪她,直说自己肚子不舒服想上厕所,飞快溜了。
走回大办公间,远远看见主任正在自己办公桌前看报纸。
见到莫宁,主任喜笑颜开,放下报纸,他说:“怎么样,采访很顺利吧?我听‘时代’的人说你昨晚出尽风头,很是为‘观察’争光啊,群里众人可是对你表示了深刻的羡慕嫉妒恨啊……”
莫宁机械的笑:“呃,稿子还顺利。”擦过主任身边,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主任转身继续笑:“怎么样?周三前能交吗?”
莫宁面露难色。
“今天周五,五天时间还不够?我还准备撤了一条稿,给你的专访一个完整的版呢!我可是把大话都放出去了,前段时间被《周刊》抢了头稿,报社可一直都受歧视啊……我可听说你们昨晚跳舞跳得极其奔放,都到这程度了……”
“我知道了,王主任。”知道他下面的话会越来越夸张,莫宁赶在之前打断他,“我会尽力。”
王蓝开始还闪着八卦之火的眼瞬间熄灭,咂了咂嘴,他没再说什么。
其实现有的那篇稿子再润色一下,加点其他的链接,应该是够一个版的。可是莫宁心底却不愿意这么快……或者就这么结束这篇稿子。心里隐约有其他想法,她也不逃避,毫不客气的将那想法挖掘出来。归纳了一下,她只是不想这么快结束和顾准的联系而已。
《经济家观察》的原则是,人物专访同一个人一般只做一次。尽管文森特的消息还会继续关注,但关于顾准的稿子……或许不会再做第二次。
(5)
周六陪周一诺去散心。
酒阳大马戏团是G市闻名国内外的游乐场所,本着为周一诺放松心情排遣郁结的目的,莫宁自己也放松了一天,花花绿绿的小丑,各种好看的马戏表演……都让她兴致勃勃。这两年工作辛苦,周末她除了窝家里看电影就是去书店看书,还是第一次和闺蜜来这样的地方,尘封的兴致很快被调拨出来,倒也沉浸于最简单的快乐里。
只是,周一诺却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怏怏的模样。
中午就近找了家麦当劳解决午餐,莫宁尽可能的发挥自己封印许久的搞笑能力,努力的试图勾起周一诺的谈话欲,无果。
正啃鸡腿的时候,手机响,接起:“喂?”
“是莫小姐吗?”熟悉的女音传来。
莫宁“嗯”了一声,开始快速回忆这个女音的身份。
对方适时作答:“我是顾总的秘书范濛,是这样的,昨天下午您发给顾总的稿子他看过了,有些细节问题需要商榷。”
莫宁轻轻放下鸡腿,对面的周一诺正发着呆,她对着手机道:“什么问题?”
范濛停顿了一下,又问:“这篇稿子急着发吗?”
“对,如果没问题,周一可能会登。”为了表示急迫性,莫宁特意将日期提前。
“这样的话……如果方便的话,可以约您晚上的时间吗?”
“什么时候?”
“这个我并不清楚,如果您有时间的话,具体事情……下午顾总会亲自打电话给您。”
范濛一口一个“您”,莫宁听得很不习惯,很短暂的思考后,她已经作了决定:“我有时间。”
挂电话的时候,周一诺终于收回茫然的表情,很严肃很认真的问:“顾总是谁?”
“一个男人。”
“你喜欢他?”
莫宁不说话,只看着周一诺。
“你脸上流露的某种表情告诉我,你对那位‘顾总’有意思。”说到这个话题,周一诺的脸上才终于有些生气,莫宁知道,她只有在八卦她的私事时才会这么牙尖嘴利。
莫宁欣慰的想,能转移她的郁结心思,出卖一下自己也是值的,于是她毫不遮掩的说:“对他很有好感。”
“真的?”周一诺眼都亮了。
“真的。”
下午带周一诺去闹市逛街,在一间服装店试衣服的时候顾准的电话打来。为了仔细辨别对方的语气从而揣摩其心思,莫宁特意选了个僻静的、周一诺可以看得到的角落,举着手机道:“顾总您说。”
“想必范秘书已经和你说过了,稿子的大方向我没有意见,只是……莫小姐的稿子里创意成分太多。”对方语气正常,像是在作一个财务报告。
莫宁无声的笑,语气也正经得不行:“哦?比如?”
“我并不健身。”
“啊?”莫宁没想到那么多杜撰出来的细节里,他揪出的是这点。完全不明白他的用意,她再问了一句,“你确定?”
顾准在电话那头弯了弯唇角,莫宁给她的这篇稿子里,添了许多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内容。不过,他最在意的是关于健身这项,他很疑惑:“莫小姐从哪里看出来我业余时间会去健身?”
莫宁大窘,难道她要告诉他,是因为他把自己抱了起来,她觉得他臂力惊人吗?
她正犹豫着怎么说的时候。顾准已经开口:“晚上七点有时间吗?”
“有。”莫宁脱口而出。
“方便来‘道谷’茶餐厅吗?就在国光路上。”
“没问题。”
在周一诺的百般阻挠下,傍晚七点的时候,莫宁还是成功抵达了道谷。拨了顾准的电话,他直接告诉她去35号位。
那是个靠窗的位置,窗帘被拉得高高的,夕阳的余晖透过落地窗投射在座位上。莫宁看见顾准的时候,他正悠闲的欣赏着落地窗外的景色,转头见她,优雅的起身朝她微笑。
莫宁其实不喜欢他对自己的微笑,像照着完美的模子打造出来的笑,复制给每一个人。有时候莫宁会不可免俗的好奇,这样的一个男人会对什么样的女人露出最真的笑容……或者他最真的笑容会是什么样。
“顾总下午好。”莫宁还穿着和周一诺出门时穿的休闲T恤和一条米色的中裤,长发也束成马尾,显得朝气而青春。
“下午好。”巧的是,顾准今天也穿得很休闲,莫宁观察过,顾准并不属于那种壮硕的男人,他的身材却很好,起码,并不是人人都能把一件普通的T恤穿出他那样的味道。
点过饮料后,莫宁放好包,开门见山的问:“稿子有哪些问题呢?”
顾准递给她一份打印出来的稿子,自己手上也握着一份,垂眸看稿,他状似无意的说:“莫小姐自己不清楚吗?”
莫宁被这语气戳中,立刻全身戒备起来。坦白说,她确实是故意加上那些感性材料,一方面是为了充实稿子,另一方面,她也想通过这种方式了解他。想知道自己猜测的哪些细节会被反驳,也想知道哪些她猜对了。反正有这样一个审稿的过程,她也就不顾及那么多,她倒没想到顾准会这样重视这篇稿。遂道:“实在抱歉,材料欠缺,我也知道顾总贵人事忙,只好运用一些合理想象。有得罪的地方,还请见谅。”
“其实顾总大可不必亲自出面,只要您勾出哪些地方不合理,您的助理或秘书都可以代为履行这一工作……您甚至可以直接把修改稿发到我邮箱。”
顾准从稿子里抬头看她,眉头皱起,几无波澜的说:“哦?我以为按莫小姐认真负责的态度,会更希望我本人作详细的说明。”
莫宁刚捧到嘴边的茶愣是放了下去,完全被戳穿的感觉让她一张脸通红,知道这是身体反应无法避免,莫宁只好习惯性的掠了掠头发道:“您本人说当然最好……我刚才的话有个前提,如果您忙,就大可不必出面。”
顾准笑了笑,不置可否。目光落回到稿子上,莫宁只看得到他飞扬的眉尾和长长的眼廓。
“这一处,莫小姐为了表现我的敬业和负责,夸张描写了我下飞机后的疲态以及我多么配合你的采访……坦白说,看着这样的高帽子,我个人很不习惯,我不喜欢成为这样一个模范人士。”
“好,我修改。”莫宁诚恳的说。
后面顾准又列举了许多处这样的问题,莫宁“埋伏”的那些虚构细节都被他抓了个遍,她一方面为他找出了自己的“伏笔”而欣喜,一方面又为他的语气而不忿。
最后,他放下稿子,双手交握撑住下巴,倾身向前,道:“回到健身这个话题。”
莫宁被他正视得有些紧张,却还是淡定微笑:“怎么?”
“莫小姐……写健身这个点是为什么?”
“呃……”
“为了突出我身体很好?”莫宁听出来了,这话带着些微讽刺意味。不止如此,他的表情也并不友好。“我个人觉得,按莫小姐的职业操守,实事求是是新闻稿最根本的要素,你的合理想象我能接受,我并不喜欢这样毫无意义的猜测。”
“抱歉,我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小细节。如果您不喜欢,我可以删掉。”莫宁被他的语气所气,也有些上火,面上虽然还是友好,心里却在暗暗抱怨,这不过是为了让他整个人显得更完整而已。
把她气恼的模样收入眸中,顾准突然放缓语气:“莫小姐判定我健身的根据是什么?”
被他打击过狠,莫宁也颇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愚勇之气,道:“我只是对顾总那天的舞技感到惊羡而已。”
果然。顾准笑,那笑意与起先的微笑不同,像发自内心的微笑,像是真的愉悦才笑的。半晌,他说:“臂力好并不一定是因为健身。”话一停,顾准又坐直身体,慢慢靠向藤制的椅背,眼神放向远处。
之后服务员端来了莫宁的饮品,顾准这才收回飘远的思绪,转而看眼前正认真看稿子的莫宁,她的长发因为被束起,饱满的额头露了出来,有几缕顽皮的额发散在上面,很生动的样子。
她的眼睛很好看,睫毛会随着她眨眼的动作颤动。
他举着一杯果汁,像个邻人一样看着她从包里拿出笔,认真的勾画出一条一条的记号,同时听见她说:“顾总不必担心,您说过的这些,我会好好修改。”说完这句,她又抬头,对上顾准看她的眼神,坚定的说,“终稿我会在周日晚上之前发到您的邮箱,您不同意我们报社就不会发。”
顾准沉沉“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