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唐凌云小分队这边,为确认在墙角做法事的道士是不是鬼道士的任务NPC,她本人直接戴头盔去到叶展座位,同时交代练九龙带着小狐狸的“真身”在原地等待,以免打草惊蛇。
“你打算怎么做?”叶展问。
唐凌云照常先对齐全息角度,这时,她在耳机听见鬼道士的周围环境声,“你开了耳机共享?”
“嗯。”
唐凌云凝神看向画面中黑白色的道士,他跪伏在地,面前摆放着香烛、香炉和供品,口中念念有词。
为方便她观察道士,叶展将视角推到极致,受道士面对墙体的角度所限,两人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他正闭着眼睛,地上香烛照着,他脸上充满恐慌的虔诚。
“你离他这么近,他都没发现你,说明不是半NPC。”唐凌云说话间,叶展突然把视角转到地上,两支香烛中间,然后一下推到最大。
“什么东西!”唐凌云大惊道。
两人眼前所见是一幅小像,黑白色,大小和一本书差不多。令唐凌云当场受惊发出高声的并不是这画像,而是画像上的人脸。
“这是我。”叶展说。
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反而给当下场景增添了几分意外的惊悚,唐凌云强自定了定心神,道:“我看见了。”
“他这是在超度我?”
“超度鬼道士,不是你。”唐凌云不想把叶展本人和鬼道士混作一人,又说:“你开附近频道跟他说话。”
叶展知道自己接下来要扮演她的复读机,一边切换语音频道,一边配合地说:“来。”
“你是道门中人,为何深夜私自在外做法事?”
跪在地上的道士闻声,登时吓得跪倒在地,仓皇四顾,脸上惊恐更甚,也是到这时,唐凌云和叶展看出他年纪很轻。
“风若师弟,是你吗?”小道士颤声道。
“是我。”叶展照唐凌云的话说。
小道士听到这话,整个人彻底失去重心,瘦弱的身子瞬时抖如筛糠,忽又拼命往地上磕头,道:“师弟,求求你放过我吧!我比谁都盼着你能早日超生。当日害你的人,不是我呀。”
“害我的人既不是你,你怕什么?”
听到这里,小道士终于停止磕头,身子一软,往旁边倒去。叶展推近视角看他的表情,只见他双眼含泪,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当日师父召弟子随行,确是我将你推出去,我若早知道你会因此丧命,定不会——”小道士倏地停住话头。
“定不会什么?”
小道士低下头,“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害了你,活该夜夜受噩梦所扰,活该成日提心吊胆,担心冤魂索命。”
小道士说了许多话,唐凌云还是很快拎出重点,转托叶展说:“你若真想为我超度,为何要躲在这犄角旮旯。须知我至今不能超生,或是因为你不够心诚。”
“元始天尊在上,小道心比金诚!”小道士立刻说,“师父当日在狐王庙那场大战,胜得不够光明磊落,他不许座下弟子提及。师弟因此而死,哪还敢公然为你超度!”
“狐王庙大战?”
听鬼道士这样问,地上小道士整张脸突然大变,疯狂扑在地上磕头,一边磕一边说:“师弟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这之后,无论唐凌云和叶展再怎么盘问,小道士都只是磕头求饶,没有再透露什么信息。
17、
唐、叶二人这边正思考还要怎么再从小道士口中套话,忽听队伍频道练九龙说:“凌云,有人找你。”
“谁?”
“开封五怪。”
唐凌云火速回到座位,小狐狸被段大护在身前,他对面站着环抱双臂、面色冷峻的剑客,正是开封五怪之一,木尺长。
“我来了。”唐凌云道。
木尺长看向小狐狸,“发邮件给你,你没回。”
唐凌云闻言果然看见游戏画面上邮件跳动,立即点开。
寄信人是梅惊风:
道冲先生说上清宫近段时间不太平,让你尽快离开。一旦出事,她可能救不下你。
“看完了?”木尺长问。“看完就快点走。”
“可是我白天刚来过这里,还遇到——”
“开封城开始变天了。”木尺长说,“没时间说太多,赶紧走。”
木尺长话毕,墙根下来自艮岳的黑马像是为了响应他,居然一边轻声嚎叫一边站了起来,低下头,不停蹭段大怀中护着的狐狸。
分明也在劝它走。
唐凌云心知事不宜迟,连忙叫练九龙上马,又问叶展:“你还在盯那个小道士?”
“我在你身边。”叶展道。
一人一狐一鬼立刻上马,一向来去匆匆的木尺长居然特地随从保护了他们一段路,直到小分队彻底驶离上清宫区域,木尺长才对唐凌云简单交代了一句:“这几天注意看邮件,局势变化很快,身世任务不要冒险求进。”
话说得快,他人走得更快,分明不想给唐凌云继续问他详情的机会。
两支小分队这时不得不重新集合,听木尺长的意思,抱团相对更安全。
鬼道士的身世信息,唐凌云即时做了全队周知,据此,小队五人俱自吸收消化了半晌。
“狐王庙是个关键地点。”刘璞说。
“嗯,我听完觉得很耳熟,所以刚临时用手机查了一下。”唐凌云道,“结果很意外。”
“什么意外?”练九龙问。
“据《宋史·五行志》记载,宣和七年秋,有一只狐狸从艮岳入了禁中,朝廷认为是不祥之兆,宋徽宗于是下诏毁了狐王庙。这则说法被后世认为是大宋灭亡的信号。”
听唐凌云这么简短一段话,练九龙脑中仿佛有千万个想法蜂拥而至,他却只来得及发出一个意表震惊的“啊”字。
“故事接起来了。”还是林辉耀沉着应道,“狐王庙大战,鬼道士的师父赢了,说明他杀了这只从艮岳进宫的狐狸。小狐狸能在艮岳得到百兽的拥戴,说明它和那只狐狸有关,也许——它就是小狐狸的生母。”
“可是五行志都是记载一些星象、气象、灾变之类的事情,狐狸进宫这种,有点像后人为警示皇帝,穿凿附会编的。”刘璞说。
“我们在玩的,是个正史、野史、志怪、传说杂糅的游戏。”唐凌云道。
“你的意思是,辉耀说的故事成立?”练九龙道。
“其实我也是这么推测。”唐凌云道。
“故事成立,”叶展道,“鬼道士的身世任务怎么解?”
他不同于其他人的冷静语调使队伍暂时沉静下来。
林辉耀和刘璞终于想起自己还在瓦子打工赚钱,其他人也渐渐从被故事迷雾笼罩的不安情绪里退离。
唐凌云道:“暂时清空我们之前对鬼道士身世任务的猜测,按新线索重新梳理几件事:一,我们现在知道鬼道士的同门师兄,要找到师父不难;二,如果鬼道士死在狐王庙大战,那么狐王庙这个地点很关键,另外,艮岳也很关键。”
“按身世任务的跑环流程,鬼道士关联了三个地点?”练九龙道。
“两个,狐王庙和上清宫。”唐凌云道,“艮岳是和小狐狸有关,之前我们以为小狐狸在艮岳能够得到百兽呼应,是因为它有灵力。假如游戏策划确实是参考了五行志里的记录,那小狐狸极有可能就是闯入禁中那只狐狸的后代。”
“曹道冲说上清宫近期危险,不能去,接下来只剩狐王庙?”练九龙道。“可是,照你找到的历史出处,狐王庙不是已经毁了?”
唐凌云沉思良久,最终道:“我们先去另一个地方。”
18、
木尺长没有明说上清宫具体有什么危险,唐凌云脑中都是猜想。自从查到狐王庙的线索,她蓦地感到一种更深度的茫然,自己原本笃信的猜想不断在被推翻。因为事关小狐狸的身世,她需要知道一些确定的信息。
整个游戏里,她只能求助曹道冲。
练九龙驾马前往咸宁坊,因是纵马疾驰,小分队很快到达目的地。下马后,练九龙身背小狐狸步行,幸好这夜月光大亮,无需照明。黑马紧紧跟在后面,寸步不离,倒更像小狐狸的保镖。
从决定来咸宁坊之后,唐凌云一直在脑内反复演练见到曹道冲要问什么,万一她拒绝回答,她又该怎么应对。
可惜她千算万算,没算到曹道冲不在。
练九龙动作很轻地一边敲门一边喊:“道冲先生在吗?”
破屋没有点灯,屋内始终无人回应。
“门没锁,我直接进去看看。”练九龙道。
练九龙的建议虽然粗暴,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小队默许了他的行动。所幸破屋整体面积不大,即使没有烛火,凭盈盈夜光,也能一眼把里面看完全。
曹道冲确实不在。
确知这一消息,唐凌云暗自准备的冗长腹稿在顷刻间化作烟云飘散,一股对未知的恐慌莫名攫住了她。
“接下来怎么办?”游戏里,段大一脸茫然地看着破屋上挂的“卖诗”二字问。
“归队吧。”唐凌云道。
“要不你问问开封五怪,咱们可以去哪找她。”
“来这儿的路上我给她发过邮件,还没回。”
唐凌云极少语气低落,因此,即便是迟钝如练九龙,也察觉到她的沮丧。他不再盲目提建议,重新上马,满怀无奈地归队。
一个晚上,同一段路来回,唐凌云的心情已截然不同。大概因为狐王庙的信息终于牵扯出小狐狸的身世,攸关自己,唐凌云更容易沉浸,深陷在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里,总觉得心口堵着什么。
这时,唐凌云耳机里突然传来叶展的声音:“在想狐王庙?”
“嗯。”
“为什么是意外?”
“你在说什么?”
“你查到狐王庙的线索,说很意外。”叶展淡淡道,“历史方面,很少听你说意外。”
唐凌云沉默。几分钟之前,她在手机上搜到狐王庙有关记载,确实意外了一次,现下听叶展戳中她完全没打算对外人道的心声,她再度感到意外。
“没什么,我就是,突然有点,真正代入了古人的想法。”她说。
“怎么说?”
叶展提问时的平静语气使唐凌云紧绷的大脑得到放松,加上这是在游戏里,她没有太多顾虑,于是试着向他说出脑中积压的模糊想法:“本来我还想,小狐狸到底有什么灵力,我一直是用现代思维思考,想得天花乱坠的,就像你之前也说过,你能想到的灵力,无非是小狐狸的法力足够对抗一个阵营,我想的差不多,实在没想到,谜底这么简单,仅仅就是一个传说……”
“谜底是不是传说,还需要验证。”叶展沉静道。
“我知道,我想表达的不是这个。”唐凌云试图找到真正困扰自己的源头,道:“其实史上最早关于狐狸的记载都是祥瑞,大概从唐朝开始,狐狸的象征意义逐渐变味,古人把它和国运、朝代存亡联系在一起。从现代科学的角度来看,这很扯,估计没有一个玩家会想到,小狐狸所谓的逆天身份只是这么一个迷信。”
“所以你说意外。”
“对,”唐凌云说,“我以前读历史,都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看客心理,对历史的理解是二维的,从来没有真正想过宏大历史叙事下关于人的部分,就算想过,也只是青史留名的那一些。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好像感应到了古代普通人的思维,你想,史官也好,百姓也好,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去记录和传播这种传说呢,鬼怪、天谴、异象之类,他们本人真的见过吗?他们发自内心相信这些怪力乱神吗?他们只是受苦受难的时候没有别的办法吧。”
叶展没作声,经由她的话想到了别的。
“之前刘璞说我喜欢历史,我还纳闷,真的吗?问自己。”
她的分享突然暂停,叶展不由问:“真的吗?”
“真的。”唐凌云道,“我喜欢历史,但我不会想要立刻去古代生活,不是那种喜欢。”
“不是……那种喜欢?”
“怎么和你说呢……”叶展的疑问让唐凌云对如何准确表达自己犯难起来,“这样,我们把历史比作一个巨大的圆柱体,在这个圆柱体里,根据时代的不同,分割出不同的切面,每一个切面里的人都曾经和我们共用一个空间,因此有了不同的时空,在那些时空,有人是那样活着的。——我喜欢看这些切面。”
话说完,叶展没有马上接话,两人私聊过程有了片刻停顿。
沉默拉长,使唐凌云逐渐对自己感到惊讶,刚刚过去的一段时间,她居然可以这么毫无顾忌地对一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男生讲这么内心的话,而她居然还把这些话说得这么抽象、磕巴,简直不知所云。思及至此,唐凌云又忽然后知后觉地、不为人知地害了会儿羞。
对唐凌云口头表达之外的想法,叶展无从得知,他替她总结了思路,概括道:“这些切面都是截然不同但真实存在过的世界,相比圆柱体,万花筒好像更合适。”
“啊,对!就是万花筒!”大抵是心口拥堵的感性情绪终于抒发完,唐凌云这时带了点激动说,“以前单纯是看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今天有点知道这个世界里的人在想什么,所以,非常丰富,非常立体。”
这一刻,叶展倒是清楚感知到了她的激动,他依旧没急着接话,默默平复自己心下不能自控的陌生震颤。
“我本来想找曹道冲问问小狐狸的身世,因为最早是她告诉我小狐狸有灵力。我还想问她,开封城变天到底是什么意思。”说到这里,唐凌云又有些无奈,“我们好像只有这个办法。”
“不会。”
“什么不会?”
“不是只有这一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