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正月十五,按爸妈的说法,年就过完了。
陈静安对爸妈说要跟田野去书城,实际一大早独自搭远郊车去了雾山镇。雾山镇离市区不远,加上年节刚过,一路畅通,不到一小时车程,镇公交车总站就到了。
模糊的童年记忆里,有模糊的小镇味道,陈静安站在车站旁举目四顾,几次被行人推搡,只闻到冬日泥泞的郊区气味。
数一数,她在市里待了十二年,记忆真的被清空了。
和镇上其他人家一样,丁家也是连排的自建楼。陈静安小时候常在街坊四邻里奔跑,即使过了十二年,忘记了很多事情,也是找了很久才找到这个镇子,但真走到镇子上,她仍能记起丁家小楼的大概位置。
一排自建楼,丁家在最里面,旁边是小镇粮油批发部。陈静安对批发部印象很深,她记得批发部老板是个肚子很圆,常叼着烟搬货的大叔。陈静安循着记忆线索往批发部走,手不自觉地拽紧肩上帆布袋的带子。
十二年后再回雾山镇,陈静安发现镇子变小了。记忆里,从公交车总站回家,要跑很久很久。那个时候,爸妈来找玩得忘记回家的自己,暮色下,他们一路喊着她的名字,那样担心的语气神情,至今会让陈静安胸口窝着疼。
没想到十二年后重走回家路,前后竟然只用了二十分钟。
陈静安先看到批发部,批发部如今已改名叫超市,门口还是摆满了粮油货品,地上遍布红色爆竹屑。她脚步迟滞地往前迈,走过一排食用油,她看见一个老人坐在一张矮方凳上,一身厚重的紫色碎花棉袄,头发花白,动作迟缓地抬头朝陈静安看来。
陈静安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记得这个老人家,批发部老板的妈妈。陈静安小时候玩闹摔倒在路边,是眼前这个老人家脚步飞快地冲上去抱起她,怕她受惊,还会哼哼唧唧在她耳边说些奇怪的话。
陈静安攥着包带,在走向老人家的三四个步子里,尝试了好几次要开口,可直到彻底走过老人家,她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她完全不知道要跟老人家说什么。
真没用。陈静安低头骂自己。
她为自己的胆小感到郁闷,一时忘了,前面就是丁家。
来雾山镇之前,陈静安想象过无数次见到亲生父母的情形。她那时看电视剧,分隔再久的父女或母女再见面,都会立刻认出孩子的模样,他们会立刻涕泗横流地拥抱在一起。
她也想过,现实也许不会这样温暖,她的亲生父母也许不想认她,不过即使这样,父母应该也还是能从人群中一眼认出她,他们会露出后悔、内疚的眼神。
可当她从批发部走到丁家三层小楼门口,刚意识到自己此行目的地已到时,一楼大堂屋里就走出一个端水盆的烫发女人。这个女人自然看见了陈静安,因为大门口就她一个人。
陈静安认出了她,她看陈静安的眼神却像看陌生人。
“倒水,注意点啊。”隔着三米多的距离,她善意地提醒陈静安,也不等陈静安回应,顺手把一盆水倒向了右侧。女人进屋后没多久,有个小男孩跑过来,拉着她的红棉袄下摆,哭嚷着说了什么,陈静安听不清楚。
一刹那,陈静安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僵住,动弹不得。
大概是她在丁家门口停留太久,卷发女人再度狐疑地朝她递来眼神,状似还要向她走过来。
陈静安被女人的意图吓住,身体知觉在顷刻间恢复,随后,她头也不回地跑了。
最近几天下过雨,镇上很多泥路,陈静安下公交车时闻到的泥泞气味大抵源头在此。她一路跑得飞快,昨晚刷得纤尘不染的白色运动鞋沿途沾了不少湿泥,她也没心情管了。
飞驰中,她的嘴唇碰到眼泪,又咸又冷。她暗暗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为那两人流泪,也是最后一次来雾山镇。
从今往后,她只是陈静安,再也不是丁丽萍。
远郊车三十分钟一班,陈静安走回车站时,心情太过低落,眼见公交车开走,她也没过去追。
车站是镇上交通枢纽地段,往来各式车辆繁多,陈静安坐在车站长椅上,看着一辆接一辆的车子驶过,心情苦闷极了。
就在这时,余光里一道阴影落下,旁边坐下一个人。想着是镇上的乘客,陈静安没有理会,此刻困扰她的事情是,刚刚丁家跑出来的那个小男孩,是她弟弟吗?
“不再走走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将陈静安从苦思里拉出来,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身边。陈长宁坐在那里,抬头望着天,他的神情太过自然,好像就一直坐在那里,绝不是凭空出现。
陈静安慢慢移近他,胳膊碰上他的胳膊,确认他是真实存在的,不是她的幻觉。其实她现在很需要和人聊聊天,可转念想到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她忽然又感到气愤。
“你跟踪我来的?”
“坐了下一趟车。”
“那还是跟踪我!”
陈长宁看向她:“担心你,所以跟着你,这个出发点你觉得合理吗?”
陈静安轻哼一声别开头,不理他。
坐着坐着,心里头对陈长宁生的气慢慢散了。他在她身边坐着,她难过的心情不再那么张牙舞爪地飘着,它们像蒲公英的种子,慢慢落到地上。一开始,她觉得自己想倾诉,不,是想控诉,可是此刻,她什么都不想讲了。
她只想快点忘掉,忘掉那个小男孩,忘掉丁家。
“过年都舍不得穿的鞋子,穿来这里示威吗?”陈长宁盯着陈静安的鞋子问。
陈静安这才注意到鞋子上沾了很多泥,顿时有些心疼,顺手从包里拿出餐巾纸,蹲地上擦起鞋来。
运动鞋不是皮鞋,餐巾纸自然擦不干净。陈静安明知道是这样,还是义无反顾地擦了很久,最后,鞋面仍然是脏的。
她起身懊恼地将纸团丢向马路,好巧不巧,纸团落进了一个泥潭里,起初还是白色的一团,不到一分钟,就已彻底融进泥里,遍寻不着。
陈长宁突然从长椅上站起来,对陈静安说:“走吧。”
“走去哪儿?”
“示威。”
陈静安和他沉默对视了半晌,冲动在心里起了灭,灭了又起,最终,她还是摇摇头,整个人耷拉下来。
“不去。”她说。
“不后悔?”
“有什么可后悔的,就算我今天后悔,明天可以再来,就算明天我还是不想来,后天,大后天,明年,后年,我总会有时间的,况且,我一点也不后悔。”
陈长宁沉默地坐回了长椅。
“怎么今天突然找来这里?”他问。
“不是突然,今天是……”话在嘴边顿住,陈静安没往下说。今天是2月18日,水瓶座的最后一天,是她的生日,16岁的生日。早在更久以前,她就做了这个决定,等她十六岁,要回丁家看看,她要质问父母,为什么不要她。
计划做得很顺,她想了很多种提问的方式。可是今天去丁家,那么短暂的时间里,一切预想中的情形都没发生。真正发生的见面那样平静,平静得像没发生过。回车站的途中她想明白了,她所有想象中的质问跟发难,都是基于父母对她有愧的前提下。今天见到生母,她才发现自己有多一厢情愿。生养她到四岁的母亲甚至没认出她,还谈什么愧疚?
而所有这些,不能跟陈长宁讲。
在他面前示弱,是陈静安绝不允许发生的状况。
对陈静安的突然噤声,陈长宁显得很冷淡。他没有追问,陈静安禁不住用余光观察他,以为他还会想方设法探听自己的秘密,结果他只是静静坐着,未发一言。
后来,开往市区的公交车进站,两人上车,坐上后排的双人座。后面上来的乘客里有个小男孩,让陈静安瞬间联想到丁家门口的那一幕,刚刚说要忘记的人重新浮上脑海,父母是为了这个弟弟才遗弃她的吗?
车窗外的景致一晃而过,陈静安心中梗阻得难以呼吸,忍不住问陈长宁:“当时在福利院,你为什么选我啊?”
一句乍听上去没头没尾的问话传来,对上陈静安的视线,陈长宁没有过多犹豫便说:“没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好,我换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来雾山做什么?”
“猜的。”
“我不信,是不是爸妈跟你说了什么?”
“你的事,爸妈不知道。”
“福利院有档案,爸妈查过吧?”
“那么多年前的事,查过他们也忘了。”
是了,她又自作多情了。养父母对她一直很好,可她毕竟不是亲生的孩子,怎么能要求他们记得她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陈静安胸口酸涩,连带着话也酸涩起来:“他们都忘了,你怎么还记得?”
“就记住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陈长宁忽然闭上眼,完全不想再开口的样子。
陈静安不得不停下问话,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以为会问出点什么,以为至少陈长宁会对她有一点在意,她还是想太多。十二年而已,生母都忘了她,何况一个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哥哥。
可能像她这样的人,命格就是天煞孤星,像《天龙八部》里的乔峰,到头来,没有一个人爱他。
不,乔峰还有阿紫,阿紫身边还有游坦之。他们在世的时候还是被人爱着的,不像她,可以随时被遗弃,随时被忘记。
陈静安难过地闭上眼睛,为什么要在生日这天认清这些?
再睁眼时,窗外稀稀拉拉的电线杆上空刚好有飞鸟飞过,像是一群挣脱了束缚的自由灵魂。陈静安想到自己的未来,也许她的命运可以像那群飞鸟,既然没有人牵挂自己,那她不如就野蛮生长、无牵无挂,想想也挺好。
有了这个念头,她的心情忽然松了下来,看着那群飞鸟离开的方向,自顾自地说:“大冬天还有鸟呢。”
“那是大雁。”陈长宁说。
假睡。陈静安心中暗嗤。
天空中大雁的身影已无迹可寻,陈静安还是暗暗对自己说:善良美丽的大雁们,谢谢你们祝我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