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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海 正文 第九章 早恋与屠格涅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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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年年将陈静安送到小区门口,权当例行饭后散步。其间,陈静安一再问祝年年:“确定不去跟你爸打个招呼?”

    祝年年摇头。

    陈静安很快在路边找到祝爸爸的黑色本田,不足十步的距离,很近。她还想再向祝年年确认一遍,一转头,见祝年年目光直直地看着祝爸爸的车,眼睛湿漉漉的,好像要哭。

    “还是去看看吧!”陈静安拉她的胳膊。

    “看不清比较好,我怕我因为很想他,见了面,要露馅。”祝年年松开陈静安的手,神情冷静地道,“我以前都没和他们分开过这么长时间。”

    “所以啊,还在等什么?去打个招呼。哎,哪有那么容易露馅,爱因斯坦以后,世界上都没出过天才了。”

    “爸爸以前是刑警。”

    “刑警怎么了?你爸好久没当刑警了,业务能力可能已经……”察觉到祝年年递来的眼神,陈静安适时住了口。

    呸!她都在说些什么啊!

    这时,本田车里的祝海深也看见了女儿,直接将车开到两个女孩身前来。

    祝年年一慌,忙把陈静安推走,自己则难得反应机敏地转了个身,飞也似的跑回小区了。

    陈静安看着祝年年逃走的背影,心中困惑,万一以后和祝年年再也换不回去,要怎么办啊?虽说自己当祝年年当得很自在,可是祝年年在陈家会不会不习惯啊?祝年年看起来那么想见祝爸爸,又要拼命克制,实在太让人心疼了。

    唉!陈静安仰头望天,春夜的天空云层涌动,看不见一颗星星。陈静安肩上的背包里装着陈长宁借给她的书,她当然不认为一本书就能解释她和祝年年的状况,但万一能够找到一些线索,也是不虚此行的。

    到底还有什么办法能够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呢?还能找谁帮忙呢?陈静安默默地想。

    “回家了,年年。”见女儿步伐缓慢,像是在发呆,祝海深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喊道,将陈静安拉回了现实。

    她拍拍右肩上的背包,忽而想到陈长宁提的“意面化”,她必须尽快查出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下回决不能再被陈长宁问倒!

    一想到这里,陈静安还是感到生气。时间旅行类的读物明明都是她买的,陈长宁总是嗤之以鼻,凭什么他懂的比她还多啊?!

    气死了。

    不过,生气并不是陈静安目前最主要的心情。坐上祝爸爸的车后,她开始整理今天在陈长宁书架上搜集到的信息。事实上,哪怕花了不少时间浏览各种科普杂志,她还是没找到任何可以代入她和祝年年现下状况的解释。

    以陈静安仅有的科学知识来理解,她和祝年年目前相当于交换了整颗大脑,可她们所经历的时间线还是在正常往前走的,也就是说,她们之间,并不是时间穿越。思及此,陈静安的注意力回到书包里找陈长宁借的那本书上,如果她和祝年年并不是经历了时间旅行,那么时间旅行的可能性对她而言又有什么用呢?

    “怎么了?愁眉苦脸的,和朋友吵架了?”

    太过专注于思考问题,以至于当祝海深的声音在车内响起时,陈静安本能地吓了一跳。尽管陈静安竭力掩饰,但她的反应还是没有被祝海深错过。

    “没有!我是,有几道题目没想明白。”

    “数学题吗?”

    “嗯。”

    “想不明白就先冷静冷静,不要钻牛角尖。”祝海深带着探究的眼神关切地说,“今天跟妈妈出去逛街开心吗?”

    “开心。”

    “听妈妈说,买了不少衣服?”

    “对,很多。”与祝爸爸交谈,陈静安奉行一切从简原则,能少说一个字,就绝不多说半个字。

    祝海深稍停顿了一段时间,斟酌着用词,缓慢道:“妈妈说,年年好像突然爱漂亮,急着想做大姑娘了。”

    好的,警察先生在套我话!陈静安脑中顿时警铃大作,支支吾吾地说了一连串语气词,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年年,和爸爸之间,可以无话不谈的,你一直都明白的吧?”

    “嗯,明白。”

    “我和妈妈不一样,我不喜欢干涉你的自由,这一点,你认同吗?”

    “认同。”

    “爸爸呢,可以跟你保证,你和我说的话,只要你不愿意,我一定不告诉任何人,妈妈也不行。这样,爸爸可以得到你的信任吗?”

    陈静安点头,小鸡啄米一样乖巧,老老实实等待他的盘问。

    “好,现在我们坦诚地聊天。你跟爸爸说实话,今天去的这个同学家,是男生还是女生?”

    “女生啊!”陈静安着急地说,“她刚刚送我到路边,你明明看到了!”

    陈静安略带强硬的语气引得祝海深转头而视,毕竟在开车,他还是很快回转视线,再开口时,语速明显放缓了许多:“爸爸看见了。但是爸爸今天晚上和妈妈一起接的老师电话,你们班主任余老师说,二中高三年级有个叫陈长宁的男生。”一边说着,祝海深还一边注意着女儿的表情,想从她脸上找出蛛丝马迹:“听说是个很优秀的学长,长得好像也很不错,什么……‘二中柏原崇’?”

    也就那样吧,看久了完全没感觉,陈静安内心暗嗤。对于祝爸爸把话引到陈长宁头上的原因,她很好奇,便没接话,继续听祝爸爸说。

    “陈长宁,也住在你今天去的这个同学家。”

    “他是我同学的哥哥。”陈静安接话道。

    “他们都是理科生。”祝海深重音强调道。

    “我不能和理科生来往吗?”陈静安反问。往常在陈家,管教她的事务统归陈长宁,每次陈长宁管束陈静安,她总要跟他抬杠,要是辩论激烈,还免不了面红耳赤动手动脚。如今和祝爸爸,虽然还是忍不住出言反驳,但祝爸爸毕竟是老江湖,语气和方式好过陈长宁太多,所以,陈静安现下的语气也很平静。

    “当然能。”说着,祝海深将车开进小区。

    陈静安自认为自己语气平静表现合理,可到祝海深这里,已经超出这位父亲对女儿的认知了。他极小心地筛选自己的话语,尽可能地温声道:“爸爸和你聊这些,没有干涉你交朋友的意思,我只是想确认,你,最近的你,确实跟以前不大一样。今天你们徐老师,那个历史老师,也和妈妈打电话说了,不是说,是通知,她通知你妈妈,祝年年的叛逆期开始了。”

    车子停在路面停车场,祝海深没有下车的意思,陈静安便也没有轻举妄动。

    “你妈妈听完很害怕,很担心,还很伤心,不知道以前都好好的、朝夕相处的孩子,怎么突然开始……”祝海深顿了顿,接着说,“爸爸只能安慰她。我知道,你长大了,大概开始模糊地懂得欣赏异性,怦然心动什么的,爸爸妈妈也都是这么过来的。放心,绝对不要紧张,放轻松,爸爸不会建议你压抑这种心情和好感,不过前提是……”祝海深的语气越来越温柔,话说到这里,他偏头看过来,“年年,你看着爸爸。”

    陈静安万分茫然地照做。

    祝爸爸对陈静安笑了笑,他是个长相帅气的中年男人,笑起来尤其。以陈静安近几天观察来看,祝家一家人都比较注重仪容,祝爸爸和祝妈妈都分别有不同款式和味道的香水,是个很精致的人家。相较而言,陈家实在是……可以说是非常朴实无华了。被这样一张帅气的脸慈爱地盯着,陈静安不好意思说谎,只好保持沉默。

    “答应爸爸,如果你喜欢谁,哪怕只是暗恋,也千万不可以瞒着我,爸爸不会说什么你现在要以学习为主的老套的话,我就一个要求,你不能骗我,行吗?”祝海深竭尽所能地放轻声音说。

    一向乖巧听话的女儿也没逃过青春期驾到,祝海深选择了慎之又慎的处理方式。下午妻子梨花带雨地和他说女儿在商场不让她帮忙试内衣的事,祝海深原本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可刚刚和女儿的一番谈话,他能明显感觉到女儿身上时刻紧绷的“战斗欲”,这种“战斗欲”祝海深过去在审犯人的时候常碰上,因而格外熟悉。女儿这点新变化到祝海深眼里就不再是小事了,这基本意味着女儿不只是青春期到来,叛逆期也要来了,她应该很想要反抗。而他作为一个丈夫,心知妻子身体状况不好,心理承受能力差,是断不能将这点发现告知妻子的,不仅不能告知,他还得悄无声息地,独自把这件事处理妥当。有了这些打算,祝海深才算心里有了底,面对女儿时,便多了许多心眼,最好能了解女儿更多,以控制女儿的走向不脱出掌控。

    陈静安自然不知道祝爸爸心里有这么多念头,她只是觉得祝爸爸看她的眼神是在期待肯定答案,于是她点了点头。

    事实上,她有点没搞清状况:现在,此刻,祝爸爸祝妈妈是怀疑她早恋,而且,早恋的对象还是——

    陈长宁吗?

    回家的车上,陈静安遭受了祝爸爸的审问;陈家这边,祝年年也没能逃脱相同的命运。

    时间是晚上十点多,祝年年洗漱完毕,正在书桌前预习明天的课程。自从心里隐约认定现状不是梦境之后,祝年年最担忧的倒不是怎么换回去,而是怎么继续扮演好陈静安而不被察觉,尤其是不要被陈长宁察觉。因为晚上和陈爸爸陈妈妈接触之后,她发觉这对长辈对儿女的教育很开放,几乎放养,不像自己爸妈那样细致。反倒是陈长宁,自己也还是少年,对陈静安严厉得已然像半个父亲了。

    对陈长宁的警惕落实到学习上,变成一股动力,陈静安没有同时准备两科,祝年年还是做了准备。理科班盛行上讲台做题的风气,祝年年害怕自己明天被老师点到名,会在讲台上手足无措、贻笑大方不说,免不了还要暴露自己。这么想着,她认为自己只能下笨功夫,所幸高一是大全科,她的理科成绩虽然不如文科,却也不差。

    陈长宁差不多是在这个时间点敲响了她的房门。

    “请进。”祝年年说完这两个字,陈长宁立刻推门而入,并且很快从里面关上了门。

    祝年年见他手上拿着一本书。他在门口,先是环视了一遍陈静安的房间,随后目光直接落在**,径直朝床迈过去,突然又停住,拐去房间另一侧与书桌相对的五斗柜。

    他站在柜子旁,整个人高出五斗柜好大一截。春天的晚上,气温降低,他穿着灰色长袖运动款睡衣,刚洗完的头发擦得干净利落,略带湿迹,一如头发下的脸,白净而秀气。陈静安房间的顶灯不亮,大约灯罩用了太久,光有些昏暗。他哪怕就那样清清爽爽地站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对祝年年来说,也是巨大的压力。

    夜,是暧昧的,人的情绪敏感而纤细,经不起丝毫风吹草动。今天这一晚,她把陈家人见了个完全,似乎是因为这一层,她在陈家生活才终于找到实感。她甚至开始想象,万一以后都换不回去,她要怎样在这个家庭里生活。

    在陈长宁的逼视下,祝年年强迫自己转回到书桌前,轻声问:“有,有什么事吗?”

    “这本书,”身后陈长宁说,“屠格涅夫的中篇小说集,借你。”随着他话音结束,祝年年听到书本被放在柜面的声音。

    她又好奇地转过身去看他:“为什么?”

    “你不是要学习写作技巧?”

    “可是你,你不是认为,屠格涅夫的作品不适合用来学习吗?”

    “哦?”陈长宁左手手肘放上柜面,整个人以一个悠闲散漫的姿势斜靠在上面,“我什么时候这么认为了?”

    “就……”祝年年下意识地感到紧张,低着头捋头发,意识到自己没有长发可捋的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现在是陈静安。她想起傍晚时分,陈静安,真正的陈静安,在陈长宁房间门口和陈长宁的那番关于物理知识的对话。她始终在旁聆听观察,自然而然注意到陈长宁的反应——他看陈静安的目光那样专注,饶有兴味,还包含着一丝不加掩饰的欣赏。她很羡慕。她想,她也得那样轻松,那样自如,那样赢得他的注视。心念转到这里,她的话也在不觉中脱口而出:“就昨天晚上,我去你房间看书,你好像,对我的说法不太赞同。”祝年年想试着那样做——像陈静安那样做。

    “啊,我想起来了。”陈长宁微微一笑,“你当时说,你想了解俄国作家。我那一排书里,有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应该还有契诃夫,你要不要都去拿来看看?”

    “都可以……看吗?”

    “当然。不过,你要给我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

    “证明你不是三分钟热度,你真的提前做过功课的理由。”

    “怎么证明?”

    “你能从我的藏书里挑中屠格涅夫,想必对他有一些基本的了解,我想听听看。”陈长宁脸色轻松地问。

    他的轻松状态使祝年年受了影响,想着自己的身份也许不再被他怀疑,而她又太想在他面前有好的表现,于是渐渐放松下来,交谈因而慢慢开始顺畅。只是因为面对他的压力还在,说话还有些结巴:“是做过基本了解,只有一点点。”其实不止一点点,她读过屠格涅夫,并且很喜欢他。

    “比如呢?”

    “知道他的出身,他成书作品的大概年代,当时俄国的社会状况,他不同时期作品的风格,加上一些,个人生活。”

    陈长宁静静听完,神色间透露出思索意味:“这不止一点点了吧?”

    祝年年脸红:“还好。”

    “当时俄国的社会状况,以这一点来看,你觉得对屠格涅夫的作品主要会有什么影响呢?”

    “啊,”祝年年没想到问题还要继续深入,而这确实是她擅长的领域,遂稍整理了思路,“屠格涅夫本人出身是地主阶级,特权阶层。按理说,俄国当时被罗曼诺夫王朝把持了两百多年,农奴制是根深蒂固的,这种根深蒂固,应该不只是社会制度、社会生活方面,还包括当时俄国各个阶层人的思想、意志。特权阶层生来就拥有特权,很难跨越阶层去思考的。可是屠格涅夫,他在很早的时候,就体现出超出自己阶层的、个人思想上的、反叛的先进性,比如他在二十多岁就爱上女仆。啊,对了,就是你那篇《初恋》。”

    祝年年兴奋状态下忽然拔高的语调,一下子让她本人和对面五斗柜前站着的人都有些意外。

    察觉到这点,祝年年瞬间低下头:“大概就是这些。现实主义作家的过人之处,往往就体现在这些方面,超越自身阶级和时代的先进性上吧。”

    “很完整。”陈长宁站直身体,对上祝年年刚抬起的视线,拍了拍五斗柜上的中篇小说集,“确认下,你还需要这本书吗?”

    “我需要。”

    “好。”他笑了笑,眼神看向她的书桌,“你看书吧。”

    话毕,他迈步走向门口。祝年年目光照旧追随他,看他在门口停住,转身回头,脸上情绪友好而平静:“明天早上不要赖床。”

    祝年年用力点头。

    陈长宁没有再说话,手拉开门,走了。

    祝年年拼命压制住自己尖叫的欲望,最终只是默默给自己做了个加油打气的动作。

    太开心,太满足,巨大的喜悦无处迸发,她于是拉开房间的窗帘,打开窗户。

    外面星空璀璨,凉风习习,她闭上眼。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感觉自己克服了一个好大好大的障碍。

    她要好好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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