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年年给陈静安的行动守则写了足足三千字,陈静安只写了不到三百字。
对比之下,祝年年写的三千字,读起来毫不费力,陈静安读一遍就记下了。然而陈静安本人写的三百字,可以说比狗屎还难看。
当然,对于和祝年年之间写作能力的巨大差异,陈静安没有怪罪自己,而是统一归咎到文理科出身上。
祝年年写的行动准则里,关于班级部分,邓莎莎独占许多篇幅,她是祝年年最好的朋友。实际上,经过半天的相处,陈静安已经基本了解了她的性格。只是理科班很少有这种风格的女生,陈静安一开始很不适应,后来发现她和祝年年写的一样,是个八卦传播机,又觉得她挺好玩的。
虽然她传播的八卦都很假:
“陈长宁好像打算考上海,说是爸妈的意愿。”
嘁,他才没有打算考上海,爸妈的意愿根本绑不住这匹野狼。
“陈长宁和高三十班的吴蒂珊走得很近。”
那还不是因为吴蒂珊是陈长宁正儿八经的妹妹——表妹。吴蒂珊平时来陈家,仗着自己有血缘关系,眼睛长在头顶上,根本不把陈静安放在眼里,就只跟陈长宁玩。虽然陈静安并不稀罕吴蒂珊的友情,但她确实看吴蒂珊很不顺眼,年纪轻轻,满脸写着想和表哥结亲的渴望,陈静安认为吴蒂珊毫无伦理道德观念。
“陈长宁穿黑色比较好看,冬天看他穿羽绒服,好像漫画里的男主角哦。”
他不穿最好看吧。陈静安翻了个白眼。
“陈长宁——”
“你为什么总提陈长宁啊?”放学路上,陈静安终于忍不住打断邓莎莎。老天为什么不能让她好好享受没有陈长宁的日子?!
邓莎莎先是一脸受惊的神情看着陈静安,隔了一会儿,她的脸色由受惊变成受伤:“年年,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不经意露出本性,陈静安不好意思地咳了咳,说:“对不起啊,我没事,就上午历史没考好。”这是实话。
“原来历史没考好啊!”听到陈静安道歉,邓莎莎的脸色立刻乌云转晴,“怪不得你今天都怪怪的,别担心啦,你历史没考好,也不过就是九十分变八十分,这次题目又不难。”
陈静安看着她,几次张了张嘴,最终是无语凝噎。
祝爸爸每晚都来校门口接祝年年下课,这个情况陈静安早就知道,祝年年也在行动守则里写了。虽说祝爸爸不像豪门剧里开豪华大奔来接送,但这令人发指的理想化待遇,陈静安过去委实羡慕又嫉妒极了。早上出门的时候,心情太松散,以为是个平平无奇的短梦,没重视祝爸爸和祝爸爸的车,可到现下,陈静安的心情已全然不同早上了。她非常笃定地认识到,她不是在做梦,和祝年年之间发生的神奇交换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只是这事实超出了她一个高中生的理解水平。她还需要再观察、再确认,当然了,观察和确认都需要时间,在这之前,她要好好享受当公主!
这么想着的时候,陈静安刚坐上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一脸喜不自胜的表情,引得祝爸爸转过头来看她。
“什么事这么高兴?”
“啊?”陈静安笑脸遽收,霎时想起身边这位中年男子之前是一名公安民警。
“考试考得好?”祝爸爸发车,汇入校门口的车流。
“不,不。”
“连说两个不,是否认考得不好,还是有什么别的高兴事儿?”
陈静安紧张起来,祝爸爸话里的逻辑关系复杂,她没听明白,又想着自己今天历史考得一塌糊涂,感觉要玩完,于是暂时选择沉默。
沉默是金原则!
“怎么不说话?”祝爸爸突然转头看她。前面车行缓慢,他看她的时间有点久,看得陈静安心里发毛。
——不要对我爸说谎。陈静安骤然想起祝年年反复强调的这句话。
“我,今天,历史没考好。”陈静安有选择性地说了一句实话。
“怕回家妈妈说你啊?”
“嗯。”陈静安在脑中飞速翻阅祝年年给她写的“和爸爸相处要则”,就坡下驴地回答道。
“我当多大事呢,我闺女今天表现得有点不太正常。”祝海深一面打方向盘,一面不忘观察陈静安,“以前你就不爱跟爸爸讲学习上的烦恼,这是头一遭啊,爸爸还有点受宠若惊。”女儿难得主动跟他说没考好的事情,可不是破天荒头一遭吗?
陈静安发现祝爸爸的语气由刚才的拷问变成宠溺,她不禁愣了愣,全然没想到风向能往这个方向转。她家老陈是书呆子,完全没这么灵活。
“是不是从没让妈妈失望过,这一回没考好,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想倾听女儿烦恼的欲望格外强烈,祝海深难掩关切地问。
陈静安猛点头,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要是不想先说,就等卷子发下来,主动跟妈妈坦承丢分的部分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总结错误经验,妈妈要是看到你这么快自省,不会责怪你的。”祝海深语带笑意地说,“再不济,爸爸明天再帮你打个掩护,先给你妈妈做个思想准备,当你坚实的后盾吧。”
陈静安别开视线看车窗外,天色渐晚,车灯璀璨,看得她心里暖洋洋的。她这个人,一向吃软不吃硬,这家人,包括祝年年本人,偏偏都是软人,完全对她胃口,实在天作之合!
温暖的事情并不止这一桩。
早在之前,陈静安就听说祝年年妈妈辞了工作,特地做全职主妇,照顾祝年年上学。回家见到一桌热菜,祝妈妈还特地煲了浓汤等她时,陈静安差点哭出一条黄浦江。
祝家很讲究餐桌礼仪,这点祝年年的行动守则里提到过。陈爸爸陈妈妈因为工作关系,不能每天回家烧饭给陈家兄妹吃,所以他们的晚饭大多是在小区的老铁餐馆解决。不过,一旦碰上一家四口聚餐,饭桌上的气氛总是热火朝天的。对比下来,祝家饭桌反倒更像标准知识阶层,食不言寝不语不说,吃饭吃菜的音量都无限趋近于零。好在陈静安记性好,祝年年的行动守则只看过一遍,餐桌礼仪还是记得清楚。整顿饭下来,她没怎么被骚扰,只是祝妈妈充满母爱的眼神始终没离开过她,以至于那道烧得软烂入味的极品红烧鸡翅,陈静安都没敢撒开膀子吃。
“今天我陪女儿散步吧。”祝海深放下筷子说。
饭后散步消食这个规矩,祝年年写的行动守则里也有,所以听到这个安排的陈静安没多大惊讶。
惊讶的是祝妈妈梁慧茹,只见她睁大眼睛看着丈夫:“哟,今天这么积极?”
“好久没陪过姑娘了,往后可要掐着手指算在一起的日子了。”
“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这些?”梁慧茹颇有些伤感地说。
就是,怎么突然说这些!陈静安急忙在心中附和道。祝家她是初来乍到,还没弄清楚背后的科学逻辑是什么,时效有多久,还想多体验体验公主家庭的温暖,怎么祝爸爸就突然开始煽离别之情了?
陈静安小心地观察祝家夫妻,发现祝妈妈脸上伤感情绪越发严重之后,连忙离座起身,干脆地说:“走吧,爸,现在去散步。”
对比起陈静安,祝年年的晚餐实在很简陋。对于日常饮食安排,陈静安在守则里只写了这么一句话:周一、三、五,爸妈在学校,晚饭可以在学校食堂或小区门口的“老铁餐馆”解决。
变成陈静安的第一天,祝年年在二者之间选了“老铁餐馆”。
餐馆老板显然是陈家人的熟识,热情招待祝年年,给她推荐了陈静安最喜欢的例餐搭配。只是祝年年没有照陈静安的菜单来,灵机一动,问起陈长宁的例餐搭配。
“你跟你哥爱吃的不都一样嘛!”面相憨厚的店老板说,“是不是图你哥分量多?行,你哥不在,大伯给你加量,比他还多,成吗?”
一听加量,祝年年连忙摆手:“大伯,我不饿,分量照平时吧。”
“真不加?”
祝年年笑着摇头。
老板笑道:“你就是喜欢跟你哥犟和争,所以你爸妈才舍不得管你们,由你们闹。可亏你们俩,闹归闹,成绩一下不耽误。所以说啊,老师家的小孩,学习就是有天分,不用操心的,不像我们家琳琳,真是榆木脑袋,唉!”
店老板说的全是闲话,祝年年却听得很开心,关于陈长宁的一切,她都很喜欢听。她没有陈静安那种理科生对超现实状况的好奇心,正发生在她身上的奇遇,她始终认为是梦,初高中以来的文学给养让她更相信现状是梦。她想,一定是她对陈长宁的喜欢太过虔诚,所以得赐了这样一个好运。
既然是天赐的好梦,那她便要在梦里竭尽全力地享受和陈长宁相处的时光,因为不知道好梦会什么时候结束。
一想到梦会结束,祝年年的心里又萌生出一丝伤感。她太了解自己,即使梦境结束,她或许能在梦里得到一些勇气——和陈长宁相处的勇气,可这些勇气是不会带到现实的,回到现实,她一定还是那个软弱羞怯的祝年年,她不会突然变得勇敢,一定不会的。
餐馆老板适时送来的例餐打断了祝年年的联想,她礼貌地对大叔说了谢谢,反引得大叔意外的目光。
“丫头怎么这么客气,一下子都不认识你了。”店老板说。
祝年年听完心一惊,赶紧低头吃饭。陈静安写的行动守则简单又宽泛,几乎没有提到餐馆老板。祝年年惶恐地想,不会到最后,先发现她不是陈静安的人是店老板吧?在学校她已经很艰难很小心地伪装了一整天,生怕身边陈静安的朋友们发现她有异常,就连语文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祝年年都考虑到自己和陈静安写的字、行文风格存在差异,打算回家模仿她行动守则上的笔迹——念头至此,祝年年不由得紧张起来,刚想开口解释,却听店老板说:“那你先吃,铁叔忙去了。”
“好。”
店老板笑着转身走了,祝年年偷偷抬眼看他宽厚的背影,长舒了一口气。即使身在梦境,对危险状况的感受还是很真实。一顿饭吃下来,祝年年发现自己的饭量并没有因为变成了陈静安而增多,她还是小鸟胃,只能吃一点点。这点发现让她愈加相信自己还是在做梦,她还是祝年年。
虽然没在祝家生活,祝年年仍然保持着在家里的良好生活习惯。饭后,她一个人在陈家的小区里晃了半个小时,半是散步消食,半是小区摸底。回到家已经快九点,祝年年在陈家简陋的洗手间一切从简地洗完澡,吹干头发。回自己房间之前,她在陈长宁房间门口驻足良久,几番犹豫要不要进去“探险”,步子迈了又退,退了又迈,反复来回,最终一狠心,回了陈静安的房间关上门。
她想错了,梦并没有给她勇气,陈长宁是她心里高耸入云的障碍物,她跨不过。
祝年年趴在书桌上漫无边际地想,如果下一秒这个梦就结束,她会不会后悔?答案是肯定的。陈长宁中午说晚上见,祝年年虽然清楚地知道这话是对陈静安这个身份说的,但还是难以自抑地把它当作一个约会。她诚心诚意地默默祈求上天,起码让她和他见完面再收回梦境。
等待的时间变得百无聊赖,祝年年不想放纵自己胡思乱想,于是转身从书包里掏出书本来。
花在学习上的时间是无论如何不能被算作浪费的。这之后,祝年年细心完成“大三门”作业,用陈静安的笔迹和行文思路写完一篇作文,而后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翻出陈静安给她借的“小三门”笔记,一边读一边写作业。文科和理科不同,除了书本内容重要,老师课堂上提到的重点和考点也很重要。黄锦麦是笔记达人,平时在班上,祝年年自己也没少问她借笔记。
落下的课程内容,只能靠自学补上了。
好在文科不难,只是理科……也不知道陈静安错过课时要不要紧,物理老师好像提到最近有抽考的打算,化学和生物,祝年年还能勉强应付,物理就真的……
可是,明明是在做梦,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大的学习压力呢?她是不是可以稍微放松一点点,不这么尽职地做好学生呢?祝年年不禁问起自己来。
不行。祝年年端正了自己心底的答案。
正走神想着这些,客厅响起开门声。陈静安这个房间隔音不好,响声突兀,祝年年顿时如临大敌,心脏激烈地跳动起来。
然而没等她调整好自己,房门就被敲响,随后是陈长宁的声音:“我进来了。”
祝年年手足无措,伴有短时失语。
门被推开,陈长宁站在门口,穿着白T恤,一脸狡猾的老猫想抓老鼠的表情。
“偷玩电脑了?”他挑眉问道。
祝年年摇头,她根本不知道陈家的电脑在哪儿。
“那你摆这么齐全的装备,不是为了骗我?”陈长宁下巴一抬,意思是指她的书桌。
“没。”
“啥玩意儿?”
“我没骗你。”祝年年小声说。
陈长宁一只手比在耳朵旁,做了个很夸张的聆听手势,道:“喂,你好,你是蚊子吗?”
祝年年被他的动作和喊话声音逗笑了。
这一笑,陈长宁有点蒙。他斜靠着门框,校服和书包都挂在一侧肩膀上,盯着祝年年看了许久。
“你有问题。”他站直身体说,“来我房间。”
“啊?”
没等祝年年反应过来,陈长宁已经转身回到自己房间。两间房距离不远,也都不大,祝年年一眼就把陈长宁的房间看了个完全。
他房间不乱,不脏,还有一排书架,和她想象中的陈设几乎一样。因为这个发现,祝年年又有点欣喜,她大约,是了解他的。
陈长宁在自己的书桌前落座,开了台灯,书包放上桌,从里面依次掏出各科课本和习题册,还有一沓试卷册。
祝年年脚步既轻又慢地走到他身边,等他抬头看她,她却不敢与之对视,立马垂下脑袋,双手搓睡衣衣角。
“明天考试,我还有卷子要写,没多少时间跟你打游击,别以为今天扮乖巧,就能在我这里出奇制胜。”话到此处,陈长宁忽然坐着将椅子移到离祝年年更近的位置,斜仰着头,正对她低垂的视线,“说吧,装一整天乖是为了掩饰什么犯罪事实?”
祝年年答不上来,她没法看他,要晕的。
“沉默是金原则是吧?”
祝年年摇头。
“还是你想让我在仅剩100天就高考的百忙之中去抽空查你到底捅了什么娄子?”
“我没有,没有捅娄子。”
“陈静安,你不要惹我生气。”
“我——”祝年年不知道该说什么,怕说多了暴露自己,梦很美妙,不要提前破坏。
陈长宁长久地看着她,忽然长叹了口气。
“行了,我不逼你,既然你不想主动交代,就去外面给我把门带上。我要提醒你,哪天你要是东窗事发,我可不会心慈手软。”
这陡然放缓但实则又很严厉的语气对祝年年来说极为致命,她受不住,满脸抱歉地看着陈长宁,差点要告诉他,我不是你妹妹,我是祝年年。
还是忍住了。
说了不就等于和他再见了吗,她不想和他再见。
祝年年默默搓着衣角出门,正要从外面给他把门带上,却见他坐在书桌前,查究的目光并没离开她。
“你还是陈静安吗?”陈长宁突然说。
“啊?”祝年年重新紧张起来。
“不是提问,你不用回答。”陈长宁说。随后他收回视线,从书桌上笔筒里拿了笔,安静地做起试卷来。
祝年年握着门把手,在原地几度抬脚,收脚。
最后还是轻轻关上门。
“唉。”祝年年背靠门轻轻叹了口气,一跟他说话就紧张的毛病什么时候好啊?她想和他正常聊天,好想好想。
希望梦醒之前,她可以得到这样的机会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