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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命而生 正文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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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日子就变快了,快得像狗撵。经历了短暂的心情黯淡与惶然,在一日千里和一拥而上的本能作用之下,人们又迅速亢奋了起来。似乎只有杜湘东还在漫长地憋闷着。

    憋闷遥无止境,然而有时反思,他的憋闷也和别人的亢奋一样,有着与以往那个时代不同的质地。假如一定要说出不同在哪儿,大约是从云端跌落回了地面,从抽象还原成了具体,从恢宏分解成了细碎。恰好杜湘东现在又不是个单身汉了,一切问题都必须要进行务实的考虑,因此他对于看守所管教这份儿职业的衡量,也从它能否能在价值上实现自己,转移到了它能否能在价钱上养活自己。但那些期望都落了空。所里的车间倒是一直在创收,经营状况却比以前差了许多。象棋子和冰棍棍儿的市场早被雨后春笋般的私营企业瓜分殆尽,再想上新项目,又一没资金二没技术。经过所长的推荐,杜湘东本人一度也曾被列为提拔对象,但却在最后一关被卡了下来——总会有人想起他的“污点”。由于他的失误,俩犯人越狱,如今一个被枪毙了,另一个依然在逃。

    杜湘东和刘芬芳的婚姻生活也说不上幸福。过去想得没错,刘芬芳嫁给他,说到底是受到了那种八十年代情绪的蛊惑——嫁给追捕持枪逃犯的英雄,这烘托了她心里的浪漫。但几年过去,英雄永无翻身之日,浪漫成了一时糊涂,因此她的忧愁也像时代一样落地了,还原了。由于交通不便和家里事儿多,现在刘芬芳仍然城里乡下两头跑,平时住在宣武门内,到了周日才坐上公共汽车来找一趟杜湘东。周末夫妻,小别重逢,按说是应该如胶似漆的,但刘芬芳往往一进门就冷着脸,略喝一口水,就开始抱怨。抱怨的内容包括她妈脑子糊涂,她爸是个甩手掌柜,她弟弟都是惹祸精,以及领导挑刺儿同事使绊儿单位的待遇越来越差,总之是抱怨自己命苦;还抱怨谁家买了吸尘器,谁家都快买车了,而她奔波几十里路却连黄“面的”都舍不得打,总之是抱怨杜湘东无能;乃至于以前从未留意过的细节也成了她抱怨的素材,比如杜湘东为什么吃饭要就辣椒酱,杜湘东为什么洗衣裳总是懒得搓干净,杜湘东为什么当初没挑靠操场的宿舍的而是挑了靠农田的,所以晚上蚊子这么多——最后又都会形散神不散地归结为自己的命苦和杜湘东的无能。刘芬芳的抱怨无异于对生活的再发现,让她认识了另一个杜湘东,也让杜湘东认识了另一个刘芬芳。

    有时听着抱怨,杜湘东就会怀疑:这还是那个爱看席慕蓉和三毛、正脸像红苹果侧脸像吉永小百合的刘芬芳吗?还是那个能说出“可惜明天又和昨天一样”的刘芬芳吗?她当然还是,或者说,现在的刘芬芳也许才是真实的刘芬芳,但从另一个意义上,杜湘东却又无法确定地感受到刘芬芳的真实。刘芬芳抱怨得太投入了,常常抱怨到周末的晚上,就没有了和杜湘东过性生活的兴致,又或者刘芬芳虽然还愿意履行那点儿责任,但杜湘东却被她抱怨得心灰意冷,从社会性的无能进入了生物性的无能,只好放弃了和刘芬芳过性生活的机会。一个难得能挨上肉的老婆,其真实性当然大打折扣。

    不知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们几年都没怀上孩子。对于这个情况,身边的人都直接或隐晦地表示过关心。比如所长就提醒过他,系统内将来还是有可能再分一次房的,到时候有孩子的职工能够“加两分”;再比如老吴还怂恿他到医院挂个号,揣着本《大众电影》“到显微镜底下撸一管”。刘芬芳自然也把孩子问题列为抱怨的保留项目。但杜湘东却对此不甚上心,不仅不上心,有时还暗自感到几分庆幸。说来也是,以目前的条件,有了孩子又该怎么养、在哪儿养呢?再者,没有孩子尚且如此,一旦因为孩子而疼过累过,天知道刘芬芳还会生发出多少绵延不绝的抱怨,那样的话,杜湘东的脑袋就别想清静了,心情也别想踏实了。他现在觉得脑袋清静和心情踏实也成了一种奢侈。

    在如今,他能够获得清净与踏实的地方,只有姚斌彬家。

    隔一阵子就去看看姚斌彬他妈,这个习惯居然坚持了下来。本来杜湘东以为,通报了死刑的结果,他就没必要也没脸再登门了,但把他拽回去的却是一些琐事:姚斌彬他妈还能从医院里拿出药吗?家属区统一不让生炉子了,谁给她把煤气罐扛上楼呢?邻居们忙活的越来越忙活,闲下来的越来越气儿不顺,还能找到人帮她买菜、换衣服和上厕所吗?这些琐事意义重大,假如得不到解决,姚斌彬他妈就有可能病死、饿死、臭死。

    于是杜湘东就去。去了先干活儿,俩人再说会儿话。这时也不说姚斌彬了,更不说许文革,聊的都是身边的近况。厂里也开始推行“厂内待业”和“两不找”了,厂长和书记家的窗户都被工人砸了,砸了再装,再装再砸,到最后索性不装了,全家裹了大衣敞着睡。还有些脑袋活络的人,不知怎么就富了起来,从郊外搬到了城里的新房。《新闻和报纸摘要》的口音没变吧?如今怎么广播里都是港台腔,哇哇哇,听取“哇”声一片。直说到太阳偏西,日光倾斜,姚斌彬他妈还在榫卯结构的木桌前静坐着,一条右腿无知无觉地抵着桌腿。她面色漠然,声音缓慢,眼神里却含着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温柔。有时杜湘东觉得,这是一个孤立于时间之外的女人,屋外的那些事儿都与她无关,也就是个谈资罢了。然而时间到底还是给这女人留下了印记:她的头发大片地灰白了,远看像野火燎过的枯草;她的皱纹愈发深刻,从眼角蔓延到了额头;她的两腮凹陷,牙齿岌岌可危,随时有自行脱落的风险。但还有时,杜湘东会恍惚觉得对面坐的是姚斌彬。这对母子太相像了,从长相到性格都像,如果姚斌彬能活到老,大概也是这般模样。

    几年来,时不时有通缉犯落网的新闻,有些听起来简直像是传奇。比如有个悍匪改名更姓又和一个女警察结了婚,最后是被老婆在床上铐起来的。再比如有个贼头儿到外国整了容,又偷渡回来想看一眼孩子,结果孩子也不认识他,大喊家里有小偷,就被街坊四邻逮了个正着。而在一次又一次“清网”之后,许文革仍然音信全无。对于逃犯来说,这才是真正的传奇。他是怎么躲过那些“雪亮的眼睛”的?他如果离开了北京,又辗转去过哪些地方?难道他已经死了吗?这些悬念的谜底露出一角,还是经由姚斌彬他妈。

    时间是在越狱事件之后的第六年,也是一个春天。礼拜六的晚上,杜湘东回到宿舍,还没进屋就见灯亮着。打开门,刘芬芳已经坐在屋里。当时还没改成“双休日”,所以刘芬芳来找他,大都是在周日白天,再加上安顿她父母以及坐车倒车,赶到郊县往往是下午了。今天怎么提前了?杜湘东心里一紧,他想,刘芬芳该不会也被分流待岗了吧。食品公司的效益这两年同样不好,好多冷库都转包给了外企。然而再一细看,刘芬芳的情绪似乎还不错,不仅挂着笑模样,而且做好了饭。桌上摆了一只砂锅,砂锅里热腾腾地漂浮着猪下水——大概又是从单位里“顺”的。这也是她一直保持的好习惯,只不过以前不大好意思明目张胆,觉得与席慕蓉和三毛的意境不太吻合,而这两年就理直气壮了起来。

    刘芬芳朝他一笑:“先吃,吃完有事儿跟你商量。”

    杜湘东还含糊着:“要不先商量吧。”

    刘芬芳说:“不吃就凉了。你急什么,反正不是坏事。”

    说完抄起勺子,给他盛下水。俩人就吃,吃时刘芬芳也没开展抱怨,笑吟吟地继续卖关子。等吃完,都有些肉醉,进而又有了肉欲,于是早早上床,先过了一回性生活。过时刘芬芳侧着脸,用仍然还有点儿像吉永小百合的那个角度朝向杜湘东,所以杜湘东就很激动,他觉得刘芬芳终究还是恋着他的。

    并排躺了会儿,杜湘东才问:“到底商量什么?”

    刘芬芳就说:“我二姐从南方回来了。她们那个德国公司在北京设了办事处,让她来当人事的头儿。在外面漂了些年,她好歹还算有点儿人心,想补偿家里,尤其是想补偿我,所以就问到了你。她说如果你愿意过去,可以干个物流部的小组长,工作也简单,带着人到码头点货收货,再把东西送到北京的二级代理商就行。她还说你有学历,人也踏实,他们公司又在扩大规模,过不了几年保证升职。”

    杜湘东又含糊了:“你说是让我辞职?”

    刘芬芳说:“我已经替你——替咱们算计过了,你在看守所待着,什么时候是头儿啊?再熬几年就真熬老了,老了再后悔就晚了。还不如趁早过去,工资翻番儿不说,他们还给租城里的公寓。当初没解决的问题,这不就全不是问题了吗?”

    杜湘东更含糊了:“辞职不就得脱警服吗?”

    刘芬芳进而咯咯笑了:“铁饭碗不如金饭碗,何况你这还是个破饭碗。脱就脱呗。”

    她说得既果断又轻松,而杜湘东实在没法儿反驳她。这些年来,可以说是他拖累了刘芬芳,把她拖累成了一个爱抱怨的妇女,现在是人家刘芬芳给他指了条明道儿,他好像只有感恩戴德的资格。但他也明白,刘芬芳嘴里的脱警服,和他所说的脱警服内涵又不相同。对于刘芬芳,那就是树挪死人挪活这么简单,对于杜湘东,却还意味着别的东西。

    所以杜湘东说:“让我琢磨琢磨?”

    “有什么可琢磨的,你在这地方的气还没受够啊?”

    “还是得琢磨。”

    打着琢磨的名义拖过一夜,第二天,刘芬芳的脸色就变了。她的决策没有得到杜湘东的热烈响应,这让她感到他不识好歹,于是重新回到了抱怨的轨道上。抱怨的内容则紧紧围绕着杜湘东在看守所的穷、远和得不到提拔这一系列现状。说的都是事实,所以杜湘东理亏,不能回嘴。而刘芬芳又变本加厉,摔摔打打起来,最后指着杜湘东的鼻子逼问:

    “给句话行不行,你还是男的么?”

    杜湘东不但给不了一句话,甚而披上一件便装逃了出去。老婆一个礼拜才来一次,他却落荒而走,这要让所里的同事看见,谁知道他们会联想到什么。所以杜湘东贴着墙根儿,像尿急似的一路小跑出了看守所,来到那条荒凉的土路上。脑子还乱着,他只想清静一点儿,踏实一点儿。哪里才有清静和踏实呢?于是便坐上车,往姚斌彬家里来。

    进门打声招呼,照旧扫地做饭。杜湘东从不在周末来,但姚斌彬他妈几乎连楼也不下,时间概念早已淡漠,所以也没多问。刚把粥摆上桌,却听见楼下嘀嘀按喇叭,还有人喊:“各家取信取包裹了啊。”然后嚷嚷一串人名。原来是邮局的车来了。如今郊区的邮政条件也有所改善,不用邮递员骑着“二八”自行车走村串巷了,换成了韭菜绿的微型面包车;不过仍是每周才来一趟,并且不管送信上门,只能下去自领。早先调查许文革的行踪时,刑警方面还专门问过邮局,得到的答复是姚斌彬家与外界并无信件往来。但此时正喝着粥,就听见邮递员扯着嗓子又喊:“崔丽珍,崔丽珍在不在?不在我可走啦。”

    楼下还有人对邮递员解释:“您再等会儿,她腿脚不灵便。”

    杜湘东抬头和女人对视一眼,说:“您歇着,我去。”

    说着拉开书桌抽屉,拿了证件。平时姚斌彬他妈上医院取药和到厂里领补助,只要赶上杜湘东在,也常由他代劳,所以放证件的地方他也熟。杜湘东三步两步下楼,对已经很不耐烦的邮递员出示了两人的身份证,说明“代领”,便从人家手里接过了一张汇款单。汇款人写着叫“刘春粟”,汇款地址是山西某县某乡邮局,汇款金额是3000块钱。

    杜湘东的脑子便“嗡”了一声。他竭力平复呼吸,掏出警察证,在对方眼前一晃:“特殊情况,崔丽珍有汇款这事儿,别再告诉别人,明白了吗?”

    对方的脸就白了,忙不迭地点头。杜湘东转身回去,以镇定的姿态上楼,来到姚斌彬家门前,听见自己的心跳似乎过于响亮,又闭眼喘了两口长气,这才推门进屋。

    然后,他对姚斌彬他妈笑道:“他们看错了,不是找您的。厂子里还有别人姓崔吧?”

    女人似乎凝视了他片刻,又似乎随口应道:“哦。”

    也不知这个谎话编得圆不圆,但杜湘东背上已经冒出了冷汗。他还得装得没事儿人似的,继续吃饭、洗碗、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话。这个中午仿佛比任何一个中午都要缓慢,直熬到两点多钟,姚斌彬他妈要午睡了,他才起身告辞。

    出了筒子楼,杜湘东两腿裹风,奔向最近的公用电话。他是要打给刑警队的同学。以前来姚斌彬家,契机是同学交代了一个任务,所以那时候,他总得时不常地就这个任务的进展情况做一下汇报。过了这么久,案子成了悬案,同学也从警员升了探长,双方汇报和听取汇报的兴致便渐渐地淡了下去,尤其这两年,几乎音信不通。说到底,他们的性格还是有点儿“犯冲”,交流时说不出的别扭。然而今天这张汇款单却让杜湘东重新想起了那个任务,他必须得找人商量对策了。

    刑警队周末也有人值班,但电话打到办公室,同学却不在。杜湘东便又打同学的传呼,号码还是刚普及BP机的时候对方给的。挂了电话就蹲在马路牙子上,那幅样子像个焦急地等着领工资的农民工。来来往往又有人打电话,一旦占用得稍微长点儿,杜湘东就心急,却又不好催人家。直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电话才响起来。

    同学还是傲慢的语调,和当年一样:“你找我?少见呀。”

    杜湘东没顾得上客气,低声说:“那事儿有消息了。”

    “哪事儿?”

    “还能哪事儿,许文革呀。”

    “哦哦,许文革。”同学俨然已经忘了,在杜湘东的提醒下才想起来,却又显得不大相信,“一直没消息,怎么会突然就有了呢?”

    杜湘东便把情况说了。他分析,姚斌彬他妈常年独居,除了和他自己,并未与机械厂以外的人有过联系,那么有谁会专门给她汇款,而且还不是一笔小钱呢?极有可能是在逃的许文革。又从汇款的时间和地点上推测,如果真是许文革,那么他目前八成还流窜在山西省大同地区,定位具体到乡镇一级。说这话时,杜湘东嗓音颤抖,伴随着咳嗽,仿佛被“逃犯”、“流窜”等等字眼儿呛着了。

    没等他理顺调门儿,同学就截断了他:“知道了。”

    那种轻描淡写的口气让杜湘东有点儿犯蒙。他追问:“你们准备怎么办?”

    “照章办。我会把你的线索转到‘追逃办’,再由他们那边联系当地公安局。”

    杜湘东叫起来:“那怎么行?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许文革比一般逃犯有脑子,反侦察能力极强,所以才会通缉了这么多年都没抓到。而且基层的警力、装备都和北京比不了,说句不好听的,办案也没那么专业,如果这事儿还走常规程序,没准儿又会让犯人跑掉。跑了再抓可就难了。”

    同学反问:“那你说怎么办?”

    杜湘东说:“当然是从北京派人,最好你带队,立即去。到了地方先暗中排查,如果许文革还没来得及往别处流窜,应该能摸清他的踪迹。到那时候也不能急,得慢慢收网,还得多做几种预案,必要的时候再要求其他部门配合……”

    “哟,你也知道人跑了就难抓了呀。”同学不满于杜湘东越俎代庖的态度,阴阳怪气地“刺儿”了一句。随后叹了一声,话竟说得难得地诚恳了起来,“可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是什么工作状态,知不知道许文革那案子之后北京又出了多少事儿多大的事儿?就拿眼巴前的来说,前两天的报纸你也看了吧?七个外地女孩儿住在一套单元房里,一夜之间全让人捅死了,血都流到楼下邻居家里了,肠子绞在一块儿都分不清楚哪段儿是哪个人的了。为了这案子,我已经带人在大兴蹲了半个月,两天两宿都没合过眼——我们哪儿有人手奔到外地明察暗访?哪儿有功夫兴师动众地对付一个几年没音信的许文革?况且现在还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许文革,你不也只说了‘可能是’吗?”

    “那这陈年旧案就没人管了?”

    同学嗫嚅了一下:“我要再说什么‘天网恢恢’那是糊弄你,咱们警察跟警察之间,就别来那一套了。我只希望你能理解我们——时过境迁,这世道变得太快。姚斌彬和许文革那案子,主管领导早调走了,案子的意义也跟当年不一样了。当年有当年的重中之重,现在有现在的当务之急。人都活在现在,能顾得上的也只有现在,对吧?”

    “……对。”

    “那我先忙,有事儿再联系。”

    杜湘东挂了电话,木然半晌,突然朝面前的砖墙擂了一拳。墙纹丝不动,手却戳得生疼。

    然后,他脸色阴沉地坐车回家,到家时已近傍晚,宿舍楼都亮着灯,只有他家黑着。他本以为刘芬芳负气走了,“回北京”了,但开门进去,却见她还在,只是歪在床上不理人。俩人也没了做饭的兴致,到食堂随便打一口吃了,又发了会子闷,说声“睡吧”,就铺床躺了上去。躺着什么也不干,各自望向深邃的天花板。发呆很久,刘芬芳才开了口:

    “琢磨得怎么样了?”

    说的还是辞职的事儿。杜湘东实事求是地回答:“没怎么琢磨。”

    刘芬芳说:“那你想什么去了?这都一天了。”

    杜湘东说:“想个案子。”

    刘芬芳说:“什么案子?”

    杜湘东说:“好多年前,那俩犯人逃跑的案子。”

    刘芬芳便沉默。片刻又说:“那案子我记得。跑了俩,你追回来一个带枪的。你当时知不知道他带着枪?”

    杜湘东说:“知道。枪丢了,我只能先追那个带枪的。”

    刘芬芳说:“你没想过可能会牺牲?”

    杜湘东说:“当时那么急,哪儿想得到这个。”

    刘芬芳说:“那你就没想到我?”

    杜湘东说:“那时你不都要跟我掰了嘛。”

    刘芬芳就扑哧一笑。她已经很久没扑哧一笑了,在黑暗中,杜湘东仿佛看到了她的正脸像红苹果、侧脸有几分像吉永小百合。笑完她又说:“你也算对得起这身警服了。辞不辞职,现在你得给我个说法。我二姐说了,他们那边急,时间不等人。”

    杜湘东便也沉默。片刻道:“不去了。我干不了别的。”

    说这话时,杜湘东似乎并不为难,然而话刚出口,心里还是一痛:这意味着他失去了一个“机会”,也意味他和刘芬芳还得无限期地穷着、分居着。他又想起了下午与刑警同学的对话。人家不仅是在解释案子跟踪不下去的原因,更相当于在世界观的层面上启迪他,教育他。人都活在现在,能顾得上的也只有现在。而“现在”又是一个飞驰的、稍纵即逝的概念,一旦被甩下,就可能永远也抓不住它了。这个道理同学懂,刘芬芳懂,他们这个时代的所有人几乎都懂,好像只有杜湘东一个人不懂似的。

    然而心里的坎儿终究迈不过去。杜湘东的思绪漂浮,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的另一个下午。在那天,姚斌彬入土为安。一个大活人被抓进去,回来的只有一捧骨灰,装在最便宜的骨灰盒里。盒儿上没镶照片,连名字都刻得浮皮潦草的,墓地也不是正经公墓,而是厂里找旁边村子说了说,在田埂之间起了个坟头。街坊四邻帮着挖了个坑,搀扶着姚彬彬他妈把骨灰盒放进去,七手八脚地填满土,再立上一块仅注明生卒年份的水泥碑。姚斌彬生于一九六八,死于一九八九,年二十一。安顿停当,众人便散去,只留下杜湘东站在女人身后。

    母亲呆看着儿子的新坟。刚入土的人,按理是该祭一祭的,姚斌彬他妈却没带着水果点心。她半趴半跪,在坟前伏了片刻,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叠纸来,划了根火柴将它们点燃。日光明媚,看不见火,只有一条黑色的痕迹在纸上不紧不慢地啃食。杜湘东往前跨了半步,这才发现那些纸他曾经见过。是厂里给打的医药费欠条,都盖着大红章。但他却像被慑住了似的,只是静默旁观,并未上前阻止。姚斌彬挣的外快都变成了欠条,现在把欠条烧给他,这里面似乎蕴含着不可言喻的公道。然而随之而来的一个念头却让杜湘东心惊胆战:把旧账一笔勾销,这是否也说明姚斌彬他妈不想活了?

    杜湘东想叫女人一声,却张不开嘴。

    姚斌彬他妈倒像猜到了他的心思,回头笑了:“杜管教,你放心,姚彬斌是为我死的,我就算是为了他也得活着。”

    于是她活到了今天。想到这里,杜湘东的心便安宁下来,像深不见底的夜空。愧疚感还是存在的,说一千道一万,只是苦了刘芬芳。而令他纳闷的是,当他已经做好准备承受刘芬芳的抱怨乃至咒骂时,刘芬芳偏又不作声了。她静静地躺在他身边,与他保持着谨慎的距离,连呼吸都是若有若无的。她睡着了吗?当然没有。她正在和他一样睁眼看天。

    俩人干巴巴地躺了一宿。天快亮了,刘芬芳的语言能力才得以恢复。她说:“杜湘东,你还不如那俩犯人。犯人还知道跑,你连跑都不敢跑。”

    借着东方既白的微亮,杜湘东瞥向刘芬芳。她的枕巾湿了一片,眼肿得像个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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