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阿玉惊呼出声的正是从胭脂铺子走出来的两名女子。
花罗望过去,只见那应当是一对主仆,主人十六七岁年纪,容貌清秀,但妆容却有些过于艳丽了,反将原本独属于少女的清纯遮掩住,增添了几分世故而刻薄的味道,而在阶下,一个也不知有没有满十岁的小丫头正浑身发抖地跪地求饶,身边散落着几盒胭脂和两匹绢布。
花罗忍不住撇了下嘴,觉得那主家的女郎多半脑子有点大病,现在因为婢女失手而发脾气,可当初怎么不想想一个还没有柴火棍结实的小女孩能不能搬得动这么多物件。
但她还没决定是否要插手,就见那小婢女熟练地借着主人踢来的一脚就地一滚,不着痕迹地避过了大半力道,整个人缩在了石阶与墙壁之间的角落里,连连磕起头来。
花罗便止住了动作,眉头微微挑了挑,再看向那小婢女的时候,目光就变得饶有兴味起来了。
一场小小的闹剧很快就结束了,主家虽然余怒未消,但还是在胭脂铺与旁边布庄掌柜的劝说下收敛了脾气,气哼哼地带人走了。
花罗混在人群里默默打量着胭脂铺慈眉善目的女掌柜,一时看不出她满脸的和气笑容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源于生意人迎来送往的习惯。
而就在这时,梁桢忽然轻轻戳了花罗一下:“那里是不是有点古怪?”
花罗:“哪里?”
梁桢将她往旁边拽了两步,这个位置避过了石阶的遮挡,正好能清楚地瞧见刚才那个受罚的小婢女跪地磕头的角落。
砖石接地的地方,隐隐约约浮现出了个朱红的印记,似乎是用胭脂画出来的。
花罗一怔,视线立即转向铺子正门处被打翻在地的胭脂痕迹,其中有一处正是这种颜色!
她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鼓动起来,飞快地与梁桢交换了个视线。
梁桢会意,迈步向胭脂铺子走去,半途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招呼阿玉:“你就在这等我,留心着点!”说到“留心”二字的时候,不经意地往标记处抖了抖衣袖。
阿玉大概是跟着容祈干惯了缺德事,十分有经验,闻言立即往墙角瞥去,怔愣一瞬之后大声回答:“娘子放心!”
花罗简直想捂脸,怀疑聋子都能听得出他语气中的雀跃。
随着走近,墙边的胭脂印记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是只如同小儿涂鸦般的蝴蝶,像是两个歪歪扭扭的扇面的翅膀下面还连接着个被从中划了一笔的扁圆。
花罗用鞋底将标记抹去,扶在梁桢胳膊上的手微微收紧,声音几不可闻:“是他。”
虽然潦草,但这正是她离京之前楚王暗中告诉她的联络记号。容祈的寝居名为茧楼,其中埋藏的每一幕回忆、每一件秘辛都是困住他的枷锁,而现在,终于到了破茧而出的时候了。
梁桢很少见到花罗如此激动,虽然从表情上看不出来,但她觉得自己的胳膊大约快要断了。幸而她是个亲爹死在眼前都能忍住情绪的人,此时也勉强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地上洒了的是哪种胭脂?我瞧着颜色不错。”
听到这句话,花罗一下子回过神来,抬头看向迎上来的掌柜,将问题重复了一遍,又“心直口快”道:“刚才那位小娘子脾气不好,但眼光可真不错,挑的几种胭脂都好看,娘子,您要不要挨个试试?”
梁桢摸不透她是什么意思,胡乱答应:“既然你说了,那就试试。”
掌柜原本看两人装束不算华丽,并未太上心,听到此言才觉出可能是个大主顾,连忙更热情了三分。
花罗像模像样地陪梁桢挑胭脂香粉,但指尖捻过细粉,忽然目光一闪,状似无意地感叹:“哎哟这也太贵了吧,比咱们城里秀容阁的还贵呢,莫不是金子磨的粉吧!”
掌柜没听过什么秀容阁,不知道这两人是从哪座城来的,但此处本来就是南北行旅汇集之地,她倒也没觉得奇怪,只笑道:“客人说笑了,小店虽没有金粉,但这胭脂里却是实打实地加了珍珠粉,用起来呀,包您光彩照人!”
花罗心道果然,表面却仍旧是一副碎嘴婢女的模样,闻言惊讶道:“原来如此,难怪这么贵!唉,我本来还想着若是能便宜些的话,我也买上一盒呢,看来是不成了——咦?这样说来,刚才那小丫头岂不是惨了,怕是两三年的月钱也不够抵她打翻的那几盒胭脂吧!”
梁桢扣在瓷盒上的指尖一顿。
可谁知,花罗似乎就只是物伤其类而已,抱怨了一句之后就又转开了话题:“对了掌柜的,我家主人就是做珍珠生意的,刚才听你说起珍珠粉,可是附近湖中就产珠?”
掌柜不愿说主顾是非,听到花罗自己另起话题,面色不由一松,笑道:“可不是,也就是因为这一带湖中产珠,不然小店哪舍得往胭脂里调珍珠粉呢!”
花罗吹捧她几句,又问起了采珠人的所在,掌柜见多了小商贾家中随着女主人打理生意的婢女,此时听花罗言谈之间颇有几分精明之处,便以为也是如此,恰好梁桢已选好了一大包各色胭脂香粉,掌柜见状暗喜,回答起来也愈发诚恳了,边打包货品,边把方圆百里的产珠之处都介绍了个遍。
花罗这才道了谢,拎起东西扶着梁桢出门。
但刚回到马车上,她就摊开了胡县令送来的水系图:“阿桢,把掌柜所说的那些地方标出来。”
梁桢这些天做惯了这种事,不出片刻就已完工。
两人低头看向图中红彤彤的一片,与这座镇子邻近的几座大湖中,只有一处特立独行地空了出来,就好像附近的乡民从未想过要学习借鉴其他村落的谋生法门一样。
花罗沉默了一会:“三面环山,湖面广阔,只能从正西方乘船接近,确实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
梁桢:“那……”
花罗摇摇头,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在车内小桌上匆匆写就一封信,而后叩了下车壁:“出城!阿玉你留在桐山县,拿着我的信去找那个书吏,一定要稳住胡县令!”
听车外阿玉答应了,又转头道:“阿桢,我相信你认路的本事,明天一早你就换上男装,直接北上,通知朝廷接应。”
她刚嘱咐完,梁桢就忍不住问:“你呢?你难道打算自己涉险?就算容侯真的在那里,但他现在恐怕也自身难保,你单枪匹马……”
花罗却倏然笑了,眼睛亮得出奇:“自身难保?他要真是自身难保,今天你我就看不到那个帮他传信的小姑娘了!”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最后沉声嘱咐:“我不知有多少人可信,所以你这一路一定不要暴露身份,直接去京郊大营找裴少陵!”
梁桢一怔:“裴……京兆?”
花罗:“他不是‘遇刺重伤’了嘛,大好机会怎能浪费,正好溜出来等着领兵接应呀!”
梁桢蓦地想起当日离京时裴少陵策马与他们反向而行,那时她以为裴少陵是要回京,可如今想来,若真是如此,他从最初就没有出城送行的必要!
但也正因此,梁桢愈发意识到那些逆贼的触角已经渗透进了朝廷的各个角落,圣人真正信得过的人恐怕寥寥无几。
她咬咬牙,心中生出一股沉重的责任感:“放心,我绝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