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本就多河多湖,从方圆千顷的大湖到片刻就能绕上一圈的小水塘都应有尽有,胡县令取出今年才勘测校正过的治下水系图翻找了半天,也没找出个明确的结果来。
原因无他,花罗给出的范围实在是太宽泛了,按照她的说法,至少能找出七八处或多或少满足要求的湖泊。
胡县令明显觉出花罗的不悦,只得硬着头皮撇清自己的责任:“大人,这真不是下官推诿,实在是因为从前朝末年开始,这几处大湖上就多了不少水匪,官府派兵剿了几次,却越剿越多……”
说到此,他猛地反应过来,连忙话音一转:“当然,近些年来政通人和,当初的山贼水匪都已销声匿迹。只是以下官愚见,既然他们不再出来打家劫舍,官兵便也不必过多理会,以免激发了那些水匪残部的凶性,反而不美。”
花罗听他啰里啰唆地说了一大串,总结出了个关键:“你们不敢去湖上详细勘测,所以也不知道哪里有能藏人的地方。”
胡县令脸色讪讪:“大人恕罪。”
花罗略微有点烦躁,距离最后的安全期限只有不足半个月,根本不可能挨个地方搜上一遍,如此一来,若胡三那边也一无所获的话,确实就只能如胡县令所建议的那样引蛇出洞了。
她想了想,问道:“最快何时能约韦昂出来?”
胡县令:“下官飞鸽传书,想必明日就能会面。”
花罗便亲眼看他写信送了出去,这才离开。
刚乘着夜色回到客栈,便见到大堂角落里奔出个人来,正是白日里那个被要挟的书吏。
他低着脑袋,生怕被人认出来似的,小声说:“都安排好了!”
花罗不动声色:“确保他看到了?”
书吏:“看到了,看到了,小人安排得万无一失,他与尸体打过照面了,并未起疑!”他犹豫了下:“小人的母亲……”
花罗:“带路吧。如果一切顺利,令堂的医药费用我来出。”
书吏顿时大大地松了口气,横下心:“郎君随我来!”
江南长久未遭兵祸,大半地方都不似禹阳城中市坊分明、宵禁严厉,正相反,越是夜深时分,某些街巷的生意便越红火热闹。
其中有一处名为洒金巷的地方更是别具特色,前半条街多为客栈,在此处落脚的通常都是南来北往的商贾,中段坐落着几家赌坊食肆,而巷尾的部分则是满楼红袖招的销魂蚀骨之处——当然,也是令胡三流连忘返的地界。
只不过,如此鱼龙混杂之处,难免隔三岔五会闹出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来。
胡三又是个爱好生猛荤素不忌的,近日正好就看上了个与乳母小婢一起出门投亲、途经此地的美人,色胆包天地把人从客栈掳了来,与过去一样,关到了洒金巷相熟的老鸨那里。
他只想着,等到生米煮熟,美人认了命,他稍微打点一番便可做成替妓子赎身的假象,顺理成章把人带回家去,却没料到,用惯了的伎俩这次突然出了变故。
今日傍晚,胡三刚刚去洒金巷时,那美人如同转了性,居然对他好声好气起来,还主动为他斟酒,将他哄得脑子都酥了,不知不觉就喝得烂醉如泥。可等到酒醒,却发现屋子里哪还有美人,就只剩下了一具触柱而亡、满脸血肉模糊的尸体!
胡三吓了个半死,随后又大怒,当即就要让人把美人的乳母和婢女一起杀了扔到乱葬岗去。
可谁知,就在这个时候,衙门中突然来了人,说是胡县令有事找他。
洒金巷距离花罗他们住的客栈不远,书吏讲到此处,巷尾的青楼已经清晰可见。
书吏便加快了语速:“小人将您给的那份文书交给了乳母,然后瞅准时机拖延住了三郎,乳母她们也按着您教的把话说了,分毫不差!”
花罗点点头,思忖片刻,将衣襟和头发都略微弄散了一点,又回身给跟来的阿玉也如法炮制了一番,都做出一副风尘仆仆的焦急之态。
几人急匆匆从后面的小门进去,到了个僻静的院子里,只见院中等着几人,透过大敞着的房门,还能见到室内地面上横着一具白布覆盖的尸体。
书吏不着痕迹地使了个眼色,阿玉会意,当即扑通一声跪下,大哭起来:“都是小人的错!小人不该先一步去送信,谁知两天工夫就……娘子,娘子啊!”
花罗嘴角一抖,差点被他浮夸的演技吓着,连忙踹他一脚:“住口!”
她神情僵硬,半是不敢置信,半是愤恨羞恼,好一会才看向门口的老鸨和旁边表情十分不自然的胡三,哑声问:“就是你们?”
胡三被那要吃人似的目光盯得一哆嗦,突然福至心灵:“舅兄!舅兄息怒,在下是真心倾慕令妹,本欲以正室之位迎娶,在下也没有料到会……”
他眼珠子转了转:“舅兄出身世家名门,定然也不愿此事闹开吧?不如、不如在下这就禀报家父,就说在下与令妹两情相悦,可惜令妹红颜薄命,在下愿以正室之礼将她葬入胡家祖坟,如此一来舅兄也好与家中交代!”
花罗半晌没说话,眼神依旧冷厉如刀,许久过后,她蓦地一笑,慢慢地走进了门,低头冷冷询问:“你们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伏在尸体边上哀哀嚎哭的乳母和婢女早得了书吏的嘱咐,原本只有三分信,想着事情总不会更糟了,却没料到对方说的转机居然真的如约而至,当即精神大振,连哭喊都更有力气了,不等胡三插嘴,就把昨日如何被盯上,如何被打手迷晕带到此地,又如何被分开两处不得相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等事全说了一遍,说得胡三和老鸨脸都绿了。
最后还不忘补充:“谁能想到光天化日竟会出了这等禽兽,娘子的命太苦了,郎君,您可不能不认账,您一定要为娘子做主伸冤啊!”
花罗却不动声色:“你们难道没有对人说清你家娘子的身份?”
乳母早有准备,立即哭道:“是娘子不让我们说的,被迷晕之前,她拼着最后的力气嘱咐我们不要将您攀扯进来,以免污了您的名声啊!”
最初时,胡三虽然被眼刀割得皮肉生疼,但毕竟没觉出花罗有暴起的迹象,心中还存了分侥幸,直到此刻乳母最后这句话一出,他顿时寒毛竖起,只觉危机骤然迫近!
果然,花罗面色猛地变了。
她慢慢地蹲下身,掀开白布一角,看了眼那具满脸血污的尸体,再起身时,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
长刀出鞘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尤为清晰。
胡三一惊,本能地想跑,可还没跑出去两步,便觉双腿一软,直直扑倒在地。他惊恐地扭头,只见两条腿膝弯后面鲜血狂涌而出。
“救——”
后半截音被泛着血腥味的刀尖堵了回去。
花罗似笑非笑地站在胡三面前,一脚踩着他的脸,刀尖在他嘴角轻轻地划了下,冰凉而锐利的疼痛让胡三意识到,他一定已经破相了。
花罗轻声问:“你想说什么,还要叫我舅兄么?”
胡三不敢出声,拼命用眼神示意老鸨去替他找救兵,可平日里当他是财神爷的老鸨这会儿根本连头都不抬,好似地上的蚂蚁搬家都比他的脸好看一万倍。
花罗笑了笑:“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话,我自幼订亲的表妹抛下婚约,和你这种废物‘两情相悦’……你是真的觉得这种说辞会让我开心么?”
胡三更不敢回答了。
花罗便继续道:“何况,表妹遭难时都不忘维护我的名声,我若这么放过你,怎么对得起她呢,你说是不是?”
刀尖刚刚提起一点,胡三便疯狂地摇头:“饶命,王郎君饶命!我爹是县令,你饶了我,我爹什么都能给你!”
花罗一怔,随即就像是听到了什么最可笑的事情一般纵声大笑起来,可笑声还没落下,眼神就愈发阴狠起来,猛然将刀锋压了下去!
胡三只觉手背被搅烂了似的一阵剧痛,不由尖叫起来。
或许疼痛能够让人变得聪明,在这一刻,胡三突然从花罗的眼中捕捉到了一种信号——这位王郎君对他死掉的表妹似乎并没有什么深情厚意,他只是面子上过不去罢了!
也就是说,如果自己能提供足够的筹码……
刀尖缓缓地提了起来,花罗没有说话,眼中充满了阴沉的残忍,但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如果县令不能让这个人动容,那么……
胡三来不及再思索,在刀尖再一次落下之前嘶声大叫:“我小姨是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