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情理?”李思敏重复了一句,愈发疑惑了。
各地各家惯俗迥异,一个人的情理未必就是另一个人的情理,此言未免也太宽泛了些,竟有些罗织罪名的意思了。
容祈只一眼便看出了他的顾虑,笑道:“李监丞不必担忧。我虽是个声名狼藉的佞臣,但就算要玩弄权术排除异己,也实在轮不到区区一个国子监的司业。”
李思敏一惊,慌忙肃容告罪。
容祈不以为意,摇头微笑:“我家的名声确实不好,陛下顾念幼时情谊对我多有优容也是实情。李监丞就算有所担心也不过是人之常情,何罪之有。”
他笑意安然,似乎真的没有把世人对自己的诋毁谩骂放在心上,连眼底的落寞之色也不过转瞬即逝。
如此一来,李思敏反倒隐隐愧疚起来,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犯了人云亦云的过错,误会了眼前这看起来十分温和坦**的病弱青年。
见他面露愧悔之色,容祈不禁暗叹一声君子可欺以其方,表面却似乎毫无所觉,又补充道:“刚刚怪我没有说清楚,还请你再想一想,段司业可曾做过什么有悖职责之事,譬如收受贿赂,又或是捧高踩低、篡改成绩?”
如今国子监中不仅有高官贵族子弟,也容纳了数百庶人学子,若司业持身不正,让容祈所说的事情发生一次,只怕就足以毁掉那些无权无势的学子的一生前途。李思敏听得心头发沉,不由自主便认真回想了起来。
容祈觉出了他的态度变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便又循循善诱道:“不止如此,段司业又是否刻意打探过高门学子家中的阴私之事,或者密会过什么人?”
李思敏更觉惊悚了。
他不知道段司业可能涉嫌的究竟是何种案子,但如今听起来仿佛牵连颇广的样子?
而最令人不安的是,他居然毫不怀疑段司业真的能做出这种事。
容祈并不催促,慢慢坐了回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在手心里转着取暖。之前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大多是他瞎编的,他手中段司业的罪证全在茧楼的小册子里了,都是他回京后搜集旁人阴私的时候偶然得到的,从头到尾也凑不满两页纸,而他假借查案的名义半真半假地拿出来询问李思敏,也只不过是想要套出李思敏对段司业的真实看法罢了。
这一点旁人不清楚,花罗看过那本小册子,心里却是明白的。
她便不着痕迹地借着添茶的机会凑了回去,小声问:“姓段的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容祈沉默了一下,随后才在水流声的遮掩下极轻地说:“你爹有一本用来厘清思路用的手记的事是他告诉我的。”
“叮”的一声脆响。
花罗猛地抽了口气,茶壶差点把容祈手里的杯子撞翻。
她心不在焉地用袖子擦着溅到两人手上的热水,低声追问:“楚王设宴那天,是他……”
容祈往旁边看了一眼,见李思敏并没有察觉到这边气氛的异常,才淡淡笑了下:“可惜被他那个蠢货女儿打断了,我没问出更多消息,才只能去找了张尚书。”
花罗这才反应过来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与此同时,也有更深的疑惑从她心底浮起:“他为什么要去找你?”
阿谀奉承?不会,靖安侯这个名号已经随着容潇的死褪去了大半光彩,就算容祈刚刚远赴南地查案回来,在“疫病”和谋反的真相尚未公之于众的时候,他也仍不过是个满朝老狐狸眼中初出茅庐的后辈而已,堂堂四品国子司业,何必趋炎附势得如此难看!
为了女儿?更不可能,无论做了多少铺垫,都无法掩盖此事太过交浅言深的事实,这不是与人交好的做法。更何况,若要与容祈拉近关系,为何要用裴家的事情?
除非……
花罗愕然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容祈。
瞧见她的表情,容祈便知道她想到了那个可能。
他便轻声承认道:“我怀疑他也是那边的人。”
花罗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那你还把他们引去张尚书那里?!”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挑高了一点,打断了李思敏的沉思,他皱眉看了过来:“二娘说张尚书怎么了?”
花罗还没说话,容祈已先截住了话头:“李监丞可想到了段司业的异常之处?”
李思敏本就是随口一问,连忙回过神来,严肃地摇摇头:“或许我就任日短,侯爷所说的那些事情我确实不知,不敢妄言。”
“哦。”容祈倒也不吃惊,似乎并没有逼着他诬蔑上官的打算,“那或许是我们想错了,此案还有其他解释也——”
话到一半,突然顿住了,他转而问道:“我观李监丞似乎欲言又止,可是想到了什么别的事情?”
李思敏不自觉地摸了下脸,似乎没想到自己的反应如此明显。
但有了前面那些话打底,再说起原本没打算告知于人的那些事情似乎就变得顺畅了许多,他心中只剩最后一丝犹豫:“让侯爷笑话了,不过是些琐事罢了,未必就与大理寺调查的案子有关……”
容祈会意,微笑道:“若果然与案件无关,我自不会为难段司业。再者,我虽愚顽,但于京中官场诸事也略有心得,李监丞不妨将烦心事说来听听,或许我这几分浅见能够对你稍有助益也说不定。”
李思敏连道不敢,这才打定主意:“此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如今年关将近,国子监已停课数日,监生也已各自返家,只是有些各地举荐来京的学子或者路途遥远或者家境贫寒,实在难以回家团圆,于是只能留在号舍中过年。”
这也是常有之事,毕竟大梁地广,从京中到许多州县就算快马加鞭也要一两个月才能往返,贫寒学子自然负担不起如此大量的时间与钱财消耗。
容祈便点点头,示意李思敏继续说。
李思敏叹道:“有学子在号舍过年,国子监当然要准备好米粮与炭火,也安排了人每日值守查看,就怕天寒地冻出点什么事。可谁知道,今日我刚去,便听说有好几个寒门学子冻病了,其中两人已经烧得不省人事!”
听闻此言,容祈也不由一怔:“怎会如此?”但想到对方之前的反应,又问:“此事与段司业有关?”
李思敏抿了抿嘴唇,似乎不想说上官的坏话,但踟蹰半晌还是一咬牙:“我将生病的监生送医之后仔细检查询问过了,才知道分给病人号舍的炭火等物都被克扣了大半,屋子里几乎滴水成冰!更可恨的是,我挨个屋子查下去,却发现并非所有号舍都是如此,还有些号舍炭火充足、煦然如春!当值的人见瞒不过去了,才隐晦暗示我,此事乃是段司业的吩咐,我求见段司业,却反被他斥责,勒令回家反省!”
他越说越心气难平,几乎怒形于色:“他、他居然如此厚此薄彼,简直拿寒门子弟的人命不当一回事!”
容祈却“咦”了一声:“刚刚李监丞不是说段司业并没有收受贿赂之举么?”
提起这事,李思敏也有些不解,但也并不认为是什么关键,只摇头道:“那些炭火充足的号舍的学子也不像官宦或富家子弟,我看他们手上还有做农活的茧子,或许只是平日里合了段司业的眼缘吧?”
容祈却没有附和他的话,反而若有深意地看了花罗一眼。
那眼神极为锋利,比庭中的风雪还冷冽三分。
花罗便也收了装出来的扭捏样,沉声道:“手上有厚茧?如果段司业……那么他着意关照的人……”
虽然隐去了关键词句,但其中的意思彼此都听得明白,就连事不关己了半天的李松君都警觉了起来:“你们的意思是,那些人追到禹阳来了?”
容祈并未回答,又问李思敏:“李监丞可认得那些‘合段司业眼缘的学子’?”
李思敏不知道三人在打什么哑谜,却能看出自家妻妹的反应明显不对劲,哪还有一星半点小女儿情态,他心头不禁咯噔一下:“从未见过,但我本也不是授业的博士,有面生的学子也属正常,不知那些……”
他话还没说完,容祈却想到了什么似的,面色陡然一变:“你们闻到什么味道没有?”
其他几人全都摇头。
容祈视线扫过众人,最终落到李思敏脸上:“尊夫人说是去厨下了,为何这么久过去,却没有见到炊烟也没有饭菜香气传来?”
正如几人来时所见,李府实在很小,三进的宅子屋舍紧凑,从一端大喊一声,另一端能听得清清楚楚,此处正在二进院边上,若取直道,与厨房相隔尚不足十丈,又怎么会一点动静都察觉不到!
李思敏不知前情,听到问话也没完全明白过来:“侯爷的意思是?”
不等他说完,容祈便打断道:“李主簿,李监丞,劳烦两位用桌椅将门窗抵住,护好房中物件!”而后摸了下袖口,看向花罗:“阿罗,你同我一起——”
可花罗却没有动,反而扣住了他的手腕:“他们是故意让咱们去找张尚书的么?”
容祈微怔。
花罗冷冷道:“正是因为从张尚书那里得到了我爹的手记,你我才确认了二十年前的真相,也才会怀疑我伯父还藏了别的证据!”
容祈默然一瞬,转开视线:“不乏可能。”
那些人找了许多年却始终找不到裴简藏匿的能够指证他们的东西,所以才会漏了这么一条口子,让他们自己找出来。
现在恐怕就到了那些在后的黄雀出来捕食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