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人意料,地宫并非如寻常墓葬的形制,反倒更像个活人居住的宅邸——只不过不见天日,也瞧不见飞檐斗拱,所有的房屋都是四方的石室,只用雕刻做游廊的砖石甬路相连。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游廊石柱与阑干上尚未完全剥落的彩漆,到处都透出一种诡秘沉朽的富丽堂皇。
山洞外的追兵大概是听到了砸墙的声音,被迫提前结束了准备,不多时,地宫中的几人已能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逼近过来。
花罗在交错的甬路中转了几个弯,一抬头,居然又瞧见了最初画下的记号。
她一愣:“娘的!怎么又绕回来了,建这地方的是只蜘蛛吗!”
追兵的声音更近了。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容祈忽然抓住她,往旁边一指:“小声些,走那边!”
花罗:“啊?”
她举火凑近查看,这才发现那边的黑暗深处居然确实有一扇虚掩的小门,不禁讶然:“美人儿,你不瞎了?”
容祈无奈极了,催促众人进去,才轻声说:“你没发现这地宫的路有规律么?”
花罗:“什么规律,奇门遁甲?”
容祈一记眼刀飞过去,恨铁不成钢道:“你想想我家!”
花罗有点疑惑,因为容祈向来独自住在花园中的小楼里,她几乎要忘了侯府里还有着大片正经的屋舍院落,但此时稍一认真思索,立刻就恍然大悟。
她不由脱口感慨:“还真挺像的!”
但也因此愈发觉得毛骨悚然起来,这地宫的规模和形制居然是比照着公侯府邸来建的,无论是庭院照壁还是步道回廊都被缩减成了一处处四方的石室与狭长的甬道,应有尽有地堆积在这幽暗的山腹之中,仿佛暗藏着什么人不敢置于光天化日之下的野心一般。
花罗反手蹭蹭发凉的后背,没话找话:“小侯爷,这人虽说财大气粗,都能开山了……可他是不是脑子有病啊?建这么个阴森森的侯府,给死人住吗?”
她说到“财大气粗”时,容祈面色微微一凝,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道:“少说几句废话吧。”
他的指尖抚过步道旁彩绘的石墙,忽然抬头:“阿玉,过来一下。”
本来由花罗断后,阿玉走在最前面,但此刻既然听到容祈找他,他便立刻将火把塞到了身后的李松君手中,自己跑到了队伍后面。
可容祈却只虚虚扣住了他的手臂,并没有吩咐什么。
阿玉有点费解:“郎君?”
容祈平静地说:“我有些累,你扶我一下。”见他纳闷望向花罗的方向,便又解释:“阿罗要断后,不方便。”
阿玉“哦”了声,轻而易举便被说服了。
可花罗却有些不安,容祈的态度让她隐约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她落在最后,鬼使神差地回头瞥了眼他刚刚开口时经过的位置。
就在目光落到墙上的时候,她心头倏地一跳!
不知从何时开始,墙面彩绘花纹剥落的痕迹越来越少,就在那处,已经可以完整地看到一整株繁茂的桃花了。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脑子里。
若此处的装饰能够保存完好,那么其他的东西呢?
譬如……
花罗蓦地喝道:“站住!”
所有人都被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容祈回头看着她,面容隐在光影交错之间,神色晦暗难辨。
花罗沉默却坚决地回视过去,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随即收回目光向前走去:“接下来我探路。李先生,你和阿桢走在中间。”
容祈便缓缓垂下了眼帘,无声笑了下。
有些人哪,平时喊打喊杀像个山大王,可到了危急时却又舍不得那些“无辜”之人了……
仅仅又走二十来步,沉寂的甬道中不知何处——或许是看似坚固的石墙之中——突然轻微地“咔哒”一声。
花罗面色一凛,再次将火把交到了李松君手中,随即抽刀出鞘:“别离我太近!”
李松君怔了怔,随即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回头,悚然盯住容祈,脸色苍白得如同死人。
而容祈却只回以一抹温和的微笑,推开阿玉的搀扶,也慢慢走向了前方。
又一声“咔哒”声响了起来。
然后是第三声,第四声……
花罗停下了步子,环顾四周,严阵以待。
容祈在她身后站定,忽然说:“别停下,会从上面来。”
他的耳力向来远超常人,花罗姿态微微一顿,挥刀割下一截衣角,打结在火上引燃,扬手向上抛去。
火光一闪而逝,可看清了头顶景象的几人都倒吸了口凉气。
就在他们正上方的石顶上,有着一片孔洞,每个孔洞都有杯口粗细,密密麻麻连成一片,绵延至少数丈。
花罗用力将肩上扛着的尸体抛到远处,落地处一声闷响,迎面一排箭矢飞射而来,她挥刀斩断,低喝道:“跑过去!”
说着,一把拽过容祈,率先疾冲了过去。
跑在最后的梁桢刚刚站定,只听容祈轻喘着笑道:“来了。”
话音未落,刚刚那片区域自上而下无数近乎拇指粗的精铁长枪齐刷刷落下,力道之大竟然击裂了地上的石板!
李松君后怕不已。
若不是机括锈蚀延缓了发射,或者若不是花罗执意替代了他的位置,那么他毫无疑问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扎成只血肉模糊的刺猬!
可差一点将他推到阎王殿前的那位“人美心善”的靖安侯却依旧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弯腰捡起一支铁枪当手杖似的扶着,淡淡道:“诸位最好也各取一根,若有万一还可当作兵器。”
李松君打了个寒颤,木然捡了根铁枪,往花罗身边靠了靠,十分怀疑眼前笑意温存的青年其实是只披着人皮的怪物。
花罗拍拍他的肩膀,偏心眼地对此不置一词,只说:“走吧,前面的机关恐怕会更加完好,大家小心。”
李松君:“……”
幸好地宫中机关虽多,但根本谈不上精巧,甚至往往形制异常粗糙简陋,一行人遭遇了几番惊险场面之后,便渐渐摸索出了规律。
不过糟糕的是,这边层出不穷的机括触发声似乎引起了那群杀手的注意,身后渐渐开始回响起了对方呼喝追逐的声响。
偏偏逃命的一行人速度却越来越慢,梁桢毕竟是个官宦家的娇贵小娘子,连惊带吓地跑了大半天,几乎就要虚脱,就连李松君这四体不勤的书生也已上气不接下气了,如此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要被追上。
花罗从牙缝里挤出点笑来:“都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今我看这地方也够窄,不知道……”
“够了!”容祈打断了她的自嘲,他脸色差得仿佛随时都能倒下去,却肩背笔挺,坚持着不肯在人前展现出丝毫疲态,果断道,“若我所料不错,前方应该能折回正堂,另一边继续走下去该是后园。”
他看向李松君:“你们走正堂那条路!”
李松君警惕地绷紧了全身。
容祈没有理会他的提防,也没有向他保证什么,继续说:“阿玉,你和他们走。”
阿玉连忙反对:“不!郎君,我跟着……”
“听我说,”容祈截口道,“追兵今天还未见过你们,目标应该也只有我和阿罗。如果我没能再与你们会合,你就带着这几具尸体北上,直接找朝廷派往江南道的巡按,让他护送你回京,去找宁王,然后……”
他话语蓦地收住,短促地笑了声:“罢了,你把证据交给宁王殿下就好了,旁的事……若我回不去,大约就是天意如此吧!”
说完正事,他眼中流露出一丝冷意,最后贴近阿玉耳边,极轻地嘱咐:“这一路上,若有谁敢拦你,杀了他!”
阿玉一愣,只觉掌心微沉,等容祈转身走了,他才低头看向那东西。
竟然是先帝赐给靖安侯府、威同帝王亲至的玄玉令牌!
阿玉顿时一阵惶然无措,喃喃叫了容祈几声,却没得到回应,只能小心地将玄玉令藏进贴身衣内,而后又不自觉紧紧握住了花罗早时送他的那把短刀,仿佛要通过这个动作汲取一些力量,又或者是强迫自己下定某种决心一般。
前方十丈之处,果然有一条岔路。
廊道如同最初的那条小路一样狭窄隐蔽,隐藏在左手边不起眼的门后,其内是望不见头的黑暗,连墙壁上的彩绘都没有,逼仄得令人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几人站在岔路前,阿玉忍不住再次轻声唤道:“郎君……”
这回容祈终于有了反应。他笑了下,摸了摸少年的头,将他散落下来的碎发抿到耳后:“记住我的话,好好活着。”
说完,在阿玉肩上推了一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