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罗几人在武安县安心住了四五天,城门依旧紧闭,街面上也还时时可见着甲执锐的兵士,但随着时日渐长,城中风声鹤唳的气氛还是一点点松懈平静了下去。
唯一麻烦的地方,就是漏网的杀手仍然没有找到。
花罗挎着个小篮子,在卖菜摊子前挑挑拣拣,视线却不着痕迹地左右环视——城池很小,这是唯一的集市,若杀手和他们一样选择了藏身市井,那么总该出来买东西,或者至少也得出来抓药治伤。
她慢悠悠地与摊主砍下了两文菜钱,又往肉铺走,路线兜了大半圈,却始终不曾远离这条街上唯一的医馆兼药铺。
城北官衙林立,比此处黔首聚居之地要戒备森严数倍,那些漏网之鱼若不想把伤势拖到不治,恐怕只会来此地看诊。
梁桢跟她在集市上磨蹭了大半个时辰,腿都已经走得发麻,抽空捶了捶腿,正好瞧见药铺里进了个一瘸一拐的客人。
她连忙抓住花罗:“你看那人,他腿上有血!”
花罗一把按下她的手:“噤声!”而再顺着梁桢的视线瞧过去,下一刻,也不知瞧见了什么,花罗原本悠闲的态度蓦地一变,将钱往柜台拍下,也不砍价了,拎了肉就走。
梁桢尚未反应过来:“阿罗?”
花罗一言不发,拽着她飞快地穿过街巷,可脚下的路却不是往住处去的。
梁桢终于隐约意识到自己可能大意闯了祸,连忙不再说话了,提着裙子小跑紧跟在花罗身后。
直到又穿进了一条细长的窄巷,前方光线忽然一暗。
墙头人影闪过,一道锐利的破空声旋即逼近!
梁桢惊呼:“小心!”
“知道啦!”
花罗手指在腰间虚扣了下,却没抓到刀,千钧一发之际猛地甩起菜篮子,那只油光锃亮的羊腿飞了起来,她握住羊腿骨挡向前方,另一只手将梁桢按到隐蔽处,笑吟吟道:“都说了这羊腿我自己剁得碎,你们怎么还追上来帮忙了?”
她捏住嵌入羊腿骨的暗器,微一用力拔了出来,冲墙头上的杀手笑道:“这样热情,我很吃不消呀!”
身后也传来了点动静,脚步深深浅浅,正是那去药铺的瘸腿男人。
花罗回头:“哟,今天天气不错,你还没死哪?”
瘸腿男人大概没听过这种别出心裁的问候,不由愣了下,盯着她仔细打量片刻,忽然认出来了那双满是戏谑的桃花眼:“是你?!”
花罗腼腆地笑:“劳你惦记,真是不好意思。”
梁桢左右看看,不见任何巡街兵士,再听她不要命的挑衅之词,顿觉一阵绝望。
花罗把菜篮子塞给她,轻声嘱咐:“别喊人了,你的身份也见不得光。”然后单手反握着刚从羊腿上拆下来的飞刀,冷冷嗤道:“别废话了,来吧,我赶着回家烧饭呢。”
对方更没打算在此耽搁,她话音未落,正面便又是几道寒光闪过!
花罗顾及梁桢,勉强避过,轻轻“嘶”了声,只觉左肩后侧被风吹得冰凉,应当是伤口又开始渗血了。
“你……别管我了!”梁桢低声说。
“嘘。”花罗活动了下肩膀,“给你看个戏法。”
她眼神倏地一凛,朝着左前方的高墙冲去,连蹬几次接力跃上墙头,挥动手中飞刀,将迎面袭来的各式暗器打落大半,最后一枚实在无法顾及的,便侧身偏开要害。
就在暗器入肉的同时,她也已冲到了杀手面前,飞刀在手心打了个转,趁那人收势防备不及,刀锋轻轻划过了他的咽喉,带出一蓬血雾。
梁桢睁大了眼睛,忽然压着嗓子叫道:“小心后面!”
花罗面色不变,踢开尚未完全断气的杀手,回身将飞刀掷出。
那瘸子居然有些本事,腿脚虽不便利,但手中拐杖却舞得密不透风,暗器等闲无法近身。
可他还没来得及自满,那根拐杖就猛地一沉!
一道细而牢固的精钢细索迎面射来,末端钩爪“咔哒”一声扣在了杖身上。
花罗幸灾乐祸地笑:“你那腿不就是这么伤的嘛,怎么记吃不记打呀?”
说话间,拐杖已如牵了线的风筝似的飞到了她手里,她握住杖头轻轻一拔,一蓬毒针飞射而出,擦着她身侧钉入地面!
“嚯——”她顿了顿,看向对面的瘸子,“抱歉,没对准,你站稳了让我再试一次。”
……
话说得随意,但肩上旧伤加新伤,片刻之间花罗就已流了不少血,实在没有看上去那么轻松。终于解决了那不肯老老实实等死的瘸子之后,她微微打了个晃,捂肩靠在墙上,借着砖石冷意回了神:“恐有援兵!走!”
梁桢连忙去扶她。
幸好此处距离他们租住的小院并不远,即便两人为避人耳目特意绕了偏僻的路,也没有耗费多少时间。
刚一进门,花罗便脚下一软,往前栽了过去。
可迎接她的却不是坚硬的地面,而是个带着淡淡药香的怀抱。
容祈凝眉往她肩上瞅了一眼:“怎么回事?”
梁桢琢磨了一路,早已想明白是自己过于大意的举动落到了在暗处望风的杀手眼中,这才引来了追兵,不由心虚极了。可她还没开口认错,花罗就拍了拍容祈:“运气不好罢了,先扶我回房。”
走到门口,还不忘回头嘱咐:“这回暗器上没淬毒,那羊腿还能吃!”
容祈额角青筋直跳,抬手捂她的嘴:“且老实些吧!”
又唤阿玉:“去请大夫!”
“唔唔唔……”花罗连忙摇头,却挣脱不开,不得已在容祈手心舔了下,等他满面惊悚地缩了手,才赶紧阻止,“别去!太招眼了。”
如今街上正戒严,她作为读书人娇柔温婉的未婚妻,当然不能与杀手或者暗器扯上关系。
容祈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却仍旧犹豫:“可你的伤……”
花罗笑了笑:“没事,就是有点没力气,让阿桢过来帮我处理一下。”
听到梁桢的名字,容祈眼神微微发冷,却很快若无其事地收敛了表情,指尖隔衣在花罗肩上碰了下,沉声道:“我来。”
“啊?”话音入耳的瞬间,花罗还以为是自己失血太多出了幻觉,直到容祈已经开始动手解她的衣裳了,她才惊醒过来,“小侯爷,虽然可能看着不像,但我真是个女的……”
容祈几乎要让她气笑了:“闭嘴!”
他手上用力,把衣料沿着破损处撕开,熟练地在她枕边摸到了那只革质的鞶囊,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
“阿玉,烧水!取烈酒和干净的布巾来!”容祈挑出了把细长的小刀和一瓶金创药,正要将刀刃放到火上烤,忽然在那堆鸡零狗碎里瞧见了个陈旧的锦囊,手上动作不禁顿住,“这是?”
花罗原本还有些难以言明的慌张,不自觉地将手挡在胸口,可就在见到那东西的时候,却蓦地一怔。
她脸上热度褪去,伸手将那锦囊拿起来,慢慢握紧:“你知道我那位故人……这是他临走时留给我的东西。”
她叹了口气,仿佛是为了警示自己似的,单手费力地解开系带,露出了里面薄薄的纱袋,和其中装着的一束细软的黑发。
容祈:“……”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花罗摩挲着那缕因为时日久远已经渐渐失去光泽的发丝,嗤了声,“两个还没有桌子腿高的小东西,居然也会学着话本子里的才子佳人玩什么结发……”
她偏过头,感受着刀锋划开皮肤,触碰到楔入血肉的暗器,忽然笑了:“小侯爷,手别抖啊。”
容祈默不作声地捏紧了刀,手腕发狠般挑起,“锵”的一声,那枚带着倒刺的铁蒺藜终于被剜了出来。
花罗呼吸一窒,好一会才慢慢吐出口气来:“不错不错,真是个杀人放火的可造之才。”
容祈把半瓶药都撒在了她的伤口上,用布巾用力按住:“闭嘴,休息。”
他的声音干涩,让人想起快要熬干的焦苦药汁,花罗虽然失血过多精神不济,却也隐约觉出了一丝异样,只可惜还没来得及深思,便不由自主地昏沉睡了过去。
容祈木然地坐在床边,俯身看着花罗的脸。
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平时那么闹腾的一个人,睡着了的时候却偏偏安静乖巧得匪夷所思,让人忍不住想要一直注视,或是……
“容、容侯?!”
一声惊呼将容祈从恍惚的神思中拉回了现实。
他脊背僵了下,皱眉慢慢直起身体,瞥向门口:“梁小娘子。”
梁桢心跳得极快,她本以为这两人是夫妻,后来知晓不过是奉命一同前来查案的钦差,可现在这对假凤虚凰却又……
她觉得自己可能瞧见了什么不该看到的场面。
容祈被梁桢打断了“不轨”的行径,却丝毫没有羞愧尴尬之色,平静地垂着眼,拢袖向她走过来,吩咐道:“帮她换身衣裳。”
梁桢:“……”
也不知为什么,人人都说这位新晋的靖安侯为人温文尔雅,可梁桢却一瞧见他就寒毛耸立,仿佛瞧见了隐藏在草木间色泽美丽却剧毒的竹叶青蛇。
然后她就瞧见那毒蛇一样漂亮的靖安侯忽然站定了脚步,微微俯首,将他那形状优美的嘴唇轻轻贴近了自己的耳边,语声平静得堪称温柔:“梁小娘子,你若再害她受一次伤,我就送你去见你爹。”
梁桢“嘶”地抽了口气,连脚趾都不自觉地绷紧了。
而躺在屋子里的花罗却对此毫无所知。
她正在做一个奇怪的梦。
或许可以算是美梦吧,毕竟是十几年前她的“长安哥哥”还在药庐求医时的事情,可又不完全是,因为在这个梦里,“萧长安”并没有真的出现。
花罗恍恍惚惚地变回了个比竹笋高不了多少的小丫头,稍微一动,头发上系着的金铃铛就没完没了地响,吵得她连只麻雀都逮不到。
而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精悍却面目模糊的男人朝她走了过来,捏了捏她气鼓鼓的脸,哈哈大笑地将她扛到了肩上。
那人的轻身功夫好得异常,仿佛只一晃就掠到了最高的树上,将树梢一只还没来得及飞走的麻雀抄在了手里,阳光从他的头顶洒下来,照亮了他模糊的面容和眉梢那颗殷红的小痣。
花罗只觉他实在是厉害极了,尖叫着大声欢呼起来。
……
梦境持续了很久,浮光掠影的碎片没头没尾地衔接在一起,全是上山捕蛇、下河摸鱼之类快活却又无关紧要的片段。
直到花罗从梦中醒来,那个十几年前的小烦人精也没干过半件正经事。
梦中的那个男人便也一直毫无怨言地陪着她胡作非为。
“萧叔啊……”
花罗想起那漫长却又短暂的一年时光,忍不住怀念地叹了口气。
可也就在这一刻,她猛地怔住,嘴角残留的笑意也陡然变得僵硬万分——她差一点忘了,这么多年过去,她许多次地怀念过梦中的那个男人,甚至将他视作父亲的化身,可仔细想来,除了他是萧长安的父亲以外,她其实根本就不知道与他有关的任何事情。
而如今,那颗在梦中异常清晰鲜明的红痣却突然让她生出了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花罗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一股巨大的喜忧莫辨的情绪疾风骤雨般袭来,让她手心都开始冒出了冷汗。
或许,她的直觉已经先于思维察觉了某个匪夷所思的可能性。
又或许正是因此,她才会像是中了邪一样,突然就无法再以平常心面对容祈。
花罗在**呆坐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若她没记错的话,秋山县那位容老丈曾说过一句话,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夹杂在他激动的叙述之中,毫不起眼,所以她便左耳进右耳出,丝毫没有留心。
可再怎么没留心,也仍旧听到了。
——容老丈说,他的小弟,也就是容潇,眉梢上生有一颗小痣。
梦境中的景象再次浮现起来,年幼的女童被高高举起,居高临下的看着抱着她的萧叔的脸,他的五官依旧隐藏在一团雾气之后,可眉梢那颗鲜红的小痣却在阳光之下艳丽得让人无法忽视。
花罗愣了好一会,心头一阵冰冷一阵又火热,仿佛有什么难以承受的情绪呼之欲出。
终于,她捂着肩头跳下床,可正要迈步,却又迟疑了。
如若不是呢?天下眉梢长痣的人没有十万也有八万,若是认错了呢?
可容祈与“萧长安”的年纪又确实能对得上……
而且,虽然性情全然不同,但有过幼年丧母、身中剧毒的经历的又会有几人!
不,还是不对,萧长安早已死了,是严先生亲自迎回了他的灵柩,不会有错……
可若是严先生也被骗了呢?或者他与萧长安一起布下了骗局呢?
但是为什么?
若他没死,那么那些年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
花罗在地上转了无数个来回,令人战栗的狂喜和冰冷的荒谬感交织成一团解不开的乱麻,让她始终无法下一个定论。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遥遥传来几声报夜的梆子声。
她不自觉地向窗外看去,呼吸蓦地一窒。
残月之下树影婆娑,倒映在窗纸上的枝杈暗影在风中簌簌抖动,如同狰狞鬼爪。
花罗盯着树影看了半天,突然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
——对了,那么热衷于拿胡编乱造的鬼故事吓唬她的,这世上除了他又会有谁呢?
还有相处的这几个月里每一次的似有深意,每一次的欲言又止……
她用力按住肩上的伤处,那里好似还残留着容祈手指触碰留下的凉意,柔软却又冰冷,带着细微的颤抖,仿若来自黄泉幽魂的抚慰。
良久,花罗全身的力气卸去,颓然坐回**。
她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生当复来归’,容祈……长安哥哥,真的是你回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