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逃出生天了?
花罗瞥了眼洞口,确定外面无人能听到他们的对话,才按下心中疑惑,跟在踉踉跄跄的老猎户身后,见他小心翼翼地绕过满地族人的碎骨,很快就来到了数丈外的暗河边,虽然四周黑暗,可他却轻车熟路,仿佛已经沿着这条路走了无数回。
老猎户在河边跪下,双手伸进水里,像是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许久,他回过头:“这底下有一条裂缝,出口就在瀑布底下的水潭……”
他用手比了个还没有半个狗洞大的尺寸,惨然一笑:“阿爹他们说等官兵走了就接我们出去,可我们等啊等,等到火把开始熄灭,等到干粮吃完,等到阿婆活活饿死……却还是没有人来。”
“阿娘她们便知道,外面没人了,阿爹、阿兄……没了,全没了……我们抱在一起哭,可又不敢哭,怕引来追兵,也怕浪费力气,到了最后,我们开始找能出去的地方。”
黑暗的洞穴中,只有老人的声音在孤独地回响,低沉沙哑,如同旧日光阴褪色的回闪。
“可我们找不到,原本应该在的出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落石掩埋住了,我们摸索着,没天没夜地挖,但还是挖不开,我摸到阿娘的手指头,指甲已经没了,可她还是不停地挖着根本挖不动的石头……”
夜风从远处的洞口吹进来,呜呜咽咽,如泣如诉,为老猎户的话做着注解。
花罗默默攥起手指:“然后呢?”
话音沉寂了片刻,老猎户垂下头,颤巍巍地又去触摸水面:“后来……也许是老天可怜我们吧,那年天旱得厉害,这条暗河的水面也一点一点往下降,突然有一天,有人说,瞧见河里有光,我们才发现,水底下居然有一条裂缝通道外面。”
他嘿嘿笑了几声,若有讽意:“我们高兴得发疯,就连还不懂事的小堂弟也跟着大人们咯咯地笑,可最通水性的五婶娘下去了,却发现那条缝隙……哈,那条缝小得连他娘的猎狗都钻不进去!”
老猎户的声音骤然高亢起来,可骂了一句之后,却又狠狠抹了把脸将情绪强行压抑回去。
花罗皱眉望向洞口——还好,依旧没有人注意到。
再回过头,就见老猎户解开了衣襟。
他双手颤抖地褪下上衣,火光下,干瘦的前胸与后背上深深烙刻着好几条狰狞长疤。
“这是我从那条山缝挤出去的时候留下的。”他木然道,“洞里还有很多孩子,七岁,八岁,十岁……可只有我长得最瘦小,我是最后一个还能逃出去的……”
花罗沉默地听着,没有插嘴。
当年那些最大不过十来岁的孩子们痛哭着许诺,出去之后一定会找到援手来解救被困的亲人,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洞穴之外,那些烧杀抢掠的官兵并没有离开,他们仍然在寨子里掘地三尺,想要找到以讹传讹的传言中的黄金宝藏。
老猎户站起身,拖着脚步走到一旁山壁边上,抬手摸了摸上面凸出的一块巴掌大的石台。
“阿婆掏出了个小瓷瓶,里面是她藏下的一点灯油,她说,她怕黄泉路上太黑,得有点光照着才不会走错路……”
老猎户猛地捂住眼睛,仿佛在这一刻又变回了四十年前的那个痛苦而无助的孩童。
他哽咽道:“阿婆就把油灯放在了这里,火光里,我终于又看见了她的脸,看见了阿娘,还有婶娘、阿姐、剩下的兄弟们,看见他们为了不拖累我们这些能逃出去的人,一个接一个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杀死了!”
花罗抿了下嘴唇,她一贯是个天塌了也能嬉皮笑脸的混账东西,可这个时候,却丝毫也笑不出来了。
洞窟中已经过了几次火,许多旧日的痕迹已然烧尽,可面前山壁的缝隙里却依旧残留着不同于火焚的深黑污迹,地上散落的头骨上,也烙刻着破碎的裂痕。
花罗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正如她也同样无法想象当初洞中的那些人,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与血脉相连的亲人诀别,然后如飞蛾投火般一个接一个地撞死在这片冰冷的山壁上。
在这个时候,或许任何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怎样的劝慰都无法抹平被血与火烧灼了整整四十年的伤口。
寂静延续了许久,才被洞窟外面试探的询问声打破。
容祈回过神来,咳嗽一声:“走吧,让人将洞中和山寨里的尸骨好生收殓,他们也该入土为安了。”
却不料老猎户突然警惕地抬头,欲言又止。
他的反应太突兀,即便容祈这半瞎都觉出不对了:“老丈还有什么顾虑?”
老猎户攥紧了手中的一根大腿骨,牙关紧咬,用力摇头:“不行,不能就这么大张旗鼓……前朝那些找金子的官兵还在呢!若让他们发现寨子里还有活人……”
另两人全都错愕莫名:“前朝的官兵还在?!”
老猎户比他们还茫然:“你们不知道?”他看向花罗:“那你是从哪找到的那些金砂?”
花罗:“……”
说来不巧,她拿着骗人的那玩意是从已故的秋山县令书案暗格里偷出来的。
她有点尴尬,不知道若是实话实说,这老猎户会不会相信,但转念一想,又生出几分狐疑——杀人放火的前朝兵卒还在找金子,而魏尧臣和指使他的人显然也对此有兴趣,他们之间会不会有某种联系?
花罗心头微微顿了下,不着痕迹地用余光窥向容祈,只见他也露出沉思之色。
她正要凑过去商议,却容祈沉声道:“老丈放心,我们不过是为了平息山间怨气,所以才收殓尸骨、作法事超度怨魂,人证物证俱在,即便有心人来查,难道还能说此举有何不当之处?”
老猎户仔细琢磨了下,紧绷的姿态慢慢松弛了些许:“……也是。幸亏你们想得周全,不然我今天一时冲动怕是要坏了大事!”
说着俯身深深拜了下去。
容祈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如此:“只不过,我还有一问,老丈你又是如何知道前朝作恶的官兵还在此地?”
老猎户却仍坚持着将礼行完,才低声说:“当年那些官兵……哼!周大人、娘子,别的我不敢说,但当年逃出生天之后,在寨子里见到的那几张畜生的脸,就算化成了灰我也绝不会忘!”
他摸了下背后背着的长弓,森然道:“这是我阿爹的弓,里面浸透了我阿爹的血,我没有小弟的能耐,但早晚有一天,我要用这把弓把仇人全都杀干净!”
花罗皱了皱眉头。
容祈却忽然冷笑起来:“按律杀人者皆斩,老丈还嫌你们寨中人的血流得不够多么?”
老猎户大约是在穷乡僻壤煎熬了大半辈子,没听说过当朝律法,闻言懵了下:“可我是为我们寨子里的人报仇啊!那些凶手——”
“那些杀人放火的凶手也是人,”容祈冷冷道,“你无官职在身,无缉盗之责,擅动刀兵谋杀他人,便是大罪。”
他顿了下,再次重复:“大梁律,杀人者皆斩!”
老猎户怔愣地站在原地,满脸不敢置信:“可凶手……”
容祈还要说话,花罗已觉出不对,赶紧把他拽回来,附耳嘀咕:“‘贤妻’,快把你那官威收一收吧,别露了馅!”
容祈一愣,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忘形了。
花罗便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你将他们指认出来,该如何处置,自有国法。”她朝着京中方向一抱拳:“当今陛下英明睿智,自然不会任恶徒逍遥法外的!”
容祈也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老丈,有些人死不足惜,为了那些卑劣的畜生赔上自己……不值得。”
不知为何,花罗总觉得他好似话中有话。
但此时不适合深究,她便问起了那些官兵的下落。
老猎户闷声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明面上的身份,但最近二十来年里,总共瞧见过当年的五六个人,都扮作商旅的模样,一年来两三次,每次最多来一两人,其中有个人最有特点,脸上有一片西域弯刀似的青黑色胎记,看着就凶神恶煞!他们来时都租个院子住,我原本想……只恨周围守卫一直严密得很,我根本靠近不了!”
花罗:“哦?那你可知道他们都与城中的什么人有过往来?”
老猎户冷笑一声:“我都查过了,各种商户都有,连衙门都不放过,装得跟真正的行商一样,若不是我记得那几张脸,差一点就要被骗过去!”
却不料他话音刚落,花罗便讶然道:“衙门?!和魏县令有关么!”
老猎户点点头,忽然觉出了点不对的味道:“等等,你对魏大人……你们到底是谁?”
花罗却不肯落人口实,轻描淡写道:“我们的过所文书杨炳亲眼确认过,难道你不相信他的眼光?只不过既忝为朝廷官员,我实在无法坐视同僚与恶人勾结罢了。”
这说辞敷衍得一点都不走心,也不知老猎户信了没有,但他却闭口不再提那些事了,转过头说:“先出去吧,等族人下葬,我再和你们说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