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与以往的旧病或小伤不同,一下子就要了容祈半条命。
等他终于被强行从阎王殿门口拽了回来,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
他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恰好与出事时一样都是深夜,屋子里光线很暗,只能朦朦胧胧地看到有道修长的白色身影凭几临窗,似乎正在凝望窗外夜空。
四周安静得仿佛连风都已经死去。
容祈费力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持续高热带来的虚弱感与伤口的疼痛同时袭来,让他不自觉地低低呻吟出声。
那声音极轻,但窗前的人还是听见了。
花罗倏地回过头来,先是木然地盯着**看了一会,然后才起身走近。
“醒了?”
她的嗓音有些沙哑,仅仅隔了数日,脸却已瘦了一圈,原本还算柔和的轮廓狠狠地收束起来,连颌骨的痕迹都已变得格外分明。
容祈昏睡了太久,神志还有些恍惚,既分不清今夕何夕,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过去的事情像是隔在了一片若隐若现的雾气后面,稍一回想便觉得疲累极了。他困惑地注视着花罗消瘦了许多的脸,还有她身上白色的衣裳,只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昏昏沉沉的,一时想不透彻。
见容祈似乎想要坐起来,花罗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按住他:“你前几天毒发了一次,伤口也恢复得很不好,别乱动。”
说完,将烛火置于床头,自己转身走了出去。
容祈喃喃唤她:“花花……”
他的声音太过低哑,花罗完全听不清他说了什么,随口解释:“我去请御医过来。”
她的语气中并没有明显的情绪,但不知为什么,容祈却生出了苏醒之后的第一个清晰的念头——有让她不开心的事情发生了。
他还没想明白原因,便又有脚步声折了回来。
须发皆白的老大夫们眼下青黑一片,全都是一副快要油尽灯枯的凄惨模样,挨个给容祈号过脉又检查过伤口之后,才齐齐松了口气,老泪盈眶地表示人总算是救回来了,只要细心调养,至少能活过黑赌局里押的七月半。
容祈听得莫名想笑。
但当花罗冷淡的视线从窗口移到了他脸上时,他立刻就笑不出来了,试探着唤了声:“阿罗?”
花罗并不回答,但也没有离开,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两人默然对视了许久,容祈像是承受不住对方目光的重量似的,慢慢垂下了眼帘。
“抱歉。”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道歉,但这两个字却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花罗的神情好似缓和了些,向前走了两步。
烛火在两人之间闪烁,照亮了她身上的白衣,这一次容祈终于看清了那件粗糙的麻衣,他不禁错愕,察觉到那并不是普通的衣衫。
那是孝服。
惊骇一闪而过,容祈思绪骤然清明了几分,昏迷之前的景象终于开始渐渐回到了脑海中。
裴尚书死了。
因为他的到访,因为屈服于他的胁迫,所以被人灭口!
换句话来说,也正是因为他,花罗才刚刚回到家中,便被迫失去了最后一个血脉至亲……
一阵闷痛猝不及防在胸中炸开,容祈猛地捂住嘴,鲜红的颜色转瞬便浸透了指缝,一滴滴落到枕上。
花罗:“……”
她扯过布巾,熟练地将血迹清理干净,然后倒了杯温水给容祈漱口,等到一切都处理完毕,才在床边坐下。
“脑子清醒了?”
容祈罕见地词穷,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
花罗便继续问:“我伯父是你杀的吗?”
容祈愕然。
花罗抬起手,隔着被子按住他的腹部,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能让人感觉到疼痛,却又不至于将伤口崩裂,而她脸上的表情则平静得近乎冷漠,仿佛时光倒流回了山寺中的那个夜晚。
她便这样漠然地说道:“整刃没入,伤口深而干净,毫无犹豫试探的痕迹,在你之前,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狠到这个地步。”
容祈听得脊背发凉,不自觉地辩解:“阿罗,我没有……”
花罗眉眼倏地一沉,冷冷打断了他的话:“你确定要骗我么?”
在听到这几个字的一瞬间,容祈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巴掌,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至极。
花罗沉默地看了他一会,慢慢地俯下身,双手撑在他脸侧,近在咫尺地盯进他的眼睛里:“你身体那么差,我原本是不信你能杀人的,但再想一想那天在义庄的时候,还有你对自己下手的这几刀……我就又不敢确定了。所以,我不想猜了,不如你自己来告诉我吧,是你杀了我伯父吗?”
“我……”
容祈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不知该如何往下说。
两人对视良久,他像是被花罗的冷漠刺痛了一般,眼底忽然滑过一丝极浅的水光:“如果我说不是我……阿罗,你会信么?”
在刀锋刺入身体的那一刻,他早已想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或者死,或者活。
死了一了百了,可活着,才是最难的。
要么所有人都被他骗过去,这大概是最好的结局,可这也意味着从此之后的每一天,他都要用新的谎言去延续旧的欺骗,每一天,都要恐惧被揭开极力遮掩的真相,惶惶不可终日,永无尽头……
要么就和此时一样。
或许花罗不会如同当初那个雨夜那般,毫不迟疑地对他挥刀,可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们终究还是要在怀疑与隔阂之中渐行渐远。
容祈苦涩地想,花罗曾说他们不过是碰巧在这寂寂命途中同行了一程,那么,今日或许就是这段弥足珍贵的旅程的终点了。
从此山高水远,再会无期。
他慢慢闭上眼,隔断了昏暗的烛火微光,在黑暗之中等待最后的宣判。
但他没料到的是,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却有一点温热的水滴倏地落到了他的侧脸上。
容祈怔住,脑中空白一片,心脏却先一步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阿罗?”他谨慎地轻唤了声。
没有回答,但撑在他脸侧的双手却突然换了个姿势,从他颈后绕过,紧紧地抱住了他。
容祈彻底懵了。
一股奇异的麻木感如雷殛般瞬间贯穿了他的脊背,直冲到头顶。
而就在这种令人心悸的感觉中,他听见花罗埋首在他肩颈间,平静而确定地说道:“我信。”
声音传入耳中的时候,容祈恍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呆了好半天,试探着张了张嘴,嗓音低哑得几乎难以分辨:“你就不怕……”
花罗直起了身体。
除了细微泛红的眼角,她脸上已经看不出那片刻失态的痕迹:“那你是在骗我么?”
容祈犹豫了下,心中充满了荒谬感。
若是别的什么人只因空口无凭的一句话便对他身上的重重疑点视而不见,他定然要离这种天真轻信的蠢货越远越好。
可他知道,花罗并不愚蠢。
而且,她也不是那个无关紧要的“别人”。
容祈恍惚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那张明艳却消瘦的面容,心底深处仿佛有个雀跃的小小身影再次自久远时光尽头浮现出来。
耳边也回**起亦真亦幻的铃铛的细碎脆响,与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小鸡啁啾声吵吵嚷嚷地连成一片……
喧闹,却又无比鲜活。
如同自这烟火人间直直照入深渊之下的一束明光。
……
花罗不知道容祈究竟在想什么,却忽然觉得他那双漆黑的眼眸中似乎蕴含着无法倾诉的千言万语,神色悲凉得令人心酸。
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这半个月里,宁王和裴少陵的人来过很多次,但直到今天都没有个定论。不过,大概也就只有两种可能吧——要么就是你在杀人之后伪装成另一受害者,以此摆脱嫌疑;要么就是有人怕我伯父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仓促杀人嫁祸,而你被困案发之地,不得已只能行此下策。”
容祈:“你相信我没有杀人?”
花罗抽了抽鼻子,慢慢露出了个十分复杂的表情:“我不知道。”
直白的否认让容祈心头一顿,但那点细微的委屈还没来得及生根发芽,便又听花罗说道:“但既然不知道,那么我又何妨先相信你。”
她似乎迟疑了下:“说出来不怕你笑话,那天我赶到书房的时候,真的被吓着了。然后,我看着我伯父的尸体,一下子想起来,就在几天之前我还狠狠气了他一场。”
她低下头:“我很后悔,直到最后也没来得及与伯父和解。而你……如果日后我发现冤枉了你,大概也会同样后悔吧。”
容祈:“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是……”
花罗并不惊讶,显然并没有忽略这种可能性,却只淡淡道:“今天错过的真相,明天可以继续寻找,被当作轻信的傻子也不会掉一块肉,但这世上我珍重的人已经不多了……”
说到这,她叹了口气:“我不想让你伤心,也不想失去更多了。”
容祈一怔。
那句话像是拨动了他脑中的某根弦,他全身陡然绷紧,猛地坐了起来!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可他耳畔却仿佛有万千洪钟大吕一同奏响,轰鸣的乐音在脑海中不停冲撞,在一瞬间就将他的理智卷得七零八落。
花罗被他诈尸似的动作吓了一跳。
“你……”她神情古怪起来,上下打量着容祈,试探着拿指尖轻轻戳了戳他,“不疼吗?”
容祈顺着她的动作低下头,怔愣地看着白衣上缓缓洇出的血色。好一会,伤口撕裂的剧痛终于迟缓地从满脑袋的轰鸣声中挤了进来,他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脱力向后栽倒下去。
花罗:“……喂!”
她眼明手快地把人捞住,嘴角一抽:“小侯爷,你这一刀到底戳的是肚子还是脑袋?我怎么觉得你比过去傻了不少呢?”
容祈要不是疼得使不上力气,简直想帮她把舌头拽出来扔了。
花罗那点难得的细腻情绪全被吓飞了,驾轻就熟地帮他把开裂了不知多少次的伤口重新包扎好,无奈抱怨:“我说大美人儿,你能别这么一惊一乍的吗?我是挺喜欢你的,可我还喜欢我师父、严先生,还有我伯母和她养的那只小黑猫呢,你那副架势,好像我今晚就要绑着你入洞房了似的,我冤不冤哪!”
容祈本来正疼得五脏六腑都缩紧了,几乎说不出话来,可花罗一张嘴,他就只觉一股邪火从天灵盖往外蹿,忍了半天也没忍住,咬牙切齿地挤出两个字来:“闭——嘴!”
花罗满脸无辜:“哦。”
容祈觉得自己迟早要被这混账东西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