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字一说出口,裴简动作蓦地定住了一瞬。
容祈仿佛也有些错愕,轻笑道:“哦?果然有问题么。”
裴简沉下眉宇:“你诈我?”
容祈却并无自得之色,淡淡道:“不全是。只不过在偶然发现廊下食记录后,我稍一回想便突然发现了一些过去未曾留心的事情。譬如,你与武安州刺史梁越相熟,柳二是武安州人氏,柳二的死可能是那些面具杀手所为,那些面具杀手又常常会听取某个一力阻止旧事重提却又不想伤害裴二娘的人的指令,还有端午当天你出门异常早,完全可以成为我们推测过的建议剥去柳二面皮、隐藏他身份的人……这些事情桩桩件件,看似零散混乱、没有实证,但却又隐约重合在一起,实在容不得人不在意。”
话音落下,裴简久久没有回应,一时间,书房内外只能听见细微的风声与灯罩内烛火的毕剥声。
终于,裴简叹了口气,极低地笑了起来:“靖安侯,你看,这就是我说过的,你的自相矛盾之处。”
容祈挑了挑眉。
裴简道:“按理说,你既然找到了老夫这么多把柄,又有险些杀身之仇横在其中,便应该早早将此时告知宁王殿下,甚至禀明陛下,如此才能万无一失地为你爹翻案正名。可你呢?”
他站起身,向窗边走了几步,指指外面深沉寂静的夜色:“你却趁着夜半无人之时,私下前来与老夫密会,这岂不是既多此一举,又打草惊蛇?”
容祈不以为然:“裴尚书此言差矣。仅仅翻了这一桩案子又能如何?家父即便不是谋害裴郎中的凶手,也还是世人口笔如刀之下无法翻身的恶人、奸臣!所以我又何妨舍小节而全大局,若有当朝吏部尚书相助……”
可不等他说完,裴简就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仅此而已?”
容祈冷笑反问:“不然呢?”
裴简大笑,转向窗口招手:“雁回,你可听见了,他——”
容祈心头重重一震,霍然起身,却因起得太急而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踉跄两步靠在墙边才勉强站稳。
裴简静静地望着他,好整以暇地叹了口气:“原来靖安侯终究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容祈刚刚扣住窗棂的手倏地缩了回来。
真心……
裴简不知他在想什么,捻须微笑:“不必辩解,老夫忝为吏部尚书多年,总不至于连这点看人的眼光都没有。”
容祈:“……”
他忽然有很多话想说,然而对面的人实在不合适倾听,或者说,这世上或许没有任何一个人适合倾听。
所以他便只能将满腹无人可与之言的心事与那些尘封的旧时光一齐和血咽下,再开口时,又是一如初时的冷淡:“是。裴二娘是个有趣的姑娘。二十年前的事情传出去,你固然会身败名裂,但覆巢之下再无完卵,若有可能,我并不想让她落到那个境地。”
裴简审视地盯着容祈,看不出到底信了没有。
半晌过后,他“呵”地讽笑了一声:“容小侯爷,你知道你与你爹差在哪里么?”
容祈:“愿闻其详。”
裴简:“若你爹想要做一件事,无论赔上什么代价,他都会去做,而你,恐怕就只是嘴上说得厉害罢了。”
“所以,”他意味深长道,“你既然不敢把那些查无实据的把柄捅到御前,便也不必指望用它们来吓住老夫了。”
话音方落,夜风将一阵悠远的梆子声送入高墙,不知不觉已到了四更天。
裴简端茶:“时辰不早了,听闻靖安侯体弱多病,何不早些回府歇息?”
但容祈却没有动。
他苍白如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低头看着手背上清晰透出的淡青色血脉,像是突然化成了一尊雕像。
梆子声渐渐远去,寂静重新笼罩下来。
容祈终于开口,语声平淡:“裴尚书,你可能误会了一件事。”
裴简:“哦?”
容祈无意识般摩挲着腕上的五彩丝线,轻声道:“我并非想要为家父正名,而是必须要为他老人家正名。”
他慢慢抬起视线:“你知道么,他连入土为安都没能得到。就在三年前,他已经被那些曾被他庇护、却又肆无忌惮地咒骂他的人……挫骨扬灰了。”
“什么?!”
裴简浑身僵住。
数十年的政敌与对头落得如此不堪的下场,他却丝毫也不感到愉悦,反而感觉像是被人从天灵盖灌进了一桶冰水,冷得彻骨。
就好像,那也是等在他自己前路上的某种避无可避的终局。
兔死狐悲,不外如是。
容祈漠然地继续说:“所以你该明白,我不想让裴二娘为难,前提只是你也同样不想伤害她。而如果你想要首先打破这个默契,我也并不介意做恶人。”
裴简心绪骤乱,却勉强维持声色不变:“你待如何?”
容祈不答反问:“裴郎中只是坠楼身亡么?”
裴简:“……”
容祈:“你是不是以为,就算事情败露,你也能随便编个借口唬住裴二娘,让她相信当年的事情只是兄弟争执,一时失手?”
裴简:“一派胡言!老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便听容祈突兀地轻笑起来,那张漂亮极了的脸孔微微扭曲,寒泉般的嗓音中流淌出深重的恶意和疯狂,自顾自继续道:“你瞒不住的。她掘过坟、开过棺,亲眼看到过裴郎中的尸骨,知道他在死前曾经在窒息的痛苦中怎样挣扎过,更知道杀死他的人是如何坚决而残忍,毫无迟疑!”
裴简瞳孔骤然扩大,一种难以形容的惊悸之色在其中蔓延开来。
容祈浅浅地弯起嘴角,倾身向前:“裴尚书,你猜如果这时候我去告诉裴二娘,说你就是她寻找的真凶会如何?”
裴简:“你……”
容祈笑意骤敛,不耐烦地打断了对方的话:“我如何?我不会,还是我不敢?裴尚书,我对裴二娘有意不假,可你真的觉得我会为了个相识不过半月的女人放弃亲生父亲的挫骨扬灰之仇吗!”
他眼神阴郁,将“挫骨扬灰”几个字咬得极重,仿佛要用那种森冷而压抑的憎恨凌迟掉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裴尚书,裴老大人,你说我只有嘴上厉害,呵,甚好!既然如此,我们来赌一赌如何?买定离手,一局决胜,输家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你敢吗?”
话音未落,他便作势开门,扬声叫人:“来人!请裴二娘过来!”
“够了!”
裴简“砰”地按上门板。
他开始怀疑对面的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容祈却很满意,转身靠在门上,饶有兴致地端详着裴简愤怒心虚却又强作镇定的僵硬表情。
他胸口急促地起伏着,随着沉重的喘息,隐隐有血沫从嘴角溢出来,但他自己却像是毫无所觉,神色愈发疯狂而愉悦:“你做不到。裴尚书,你果然做不到!你低估了我,却太过高估了你自己,如果你能够六亲不认,当年裴郎中死的那天,裴二夫人就早已跟着‘哀痛过度、殉情而死’了!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哪还有这么多麻烦?可你做不到,二十年前你做不到,今天你注定了也一样做不到!你只能用最愚蠢仓促的方式逼走你最在意的家人,或者说是——”
颠三倒四的话语倏地一顿。
容祈抬手揩去唇边咳出的鲜血,微笑着将染血的手指按在裴简的心口上,用一种**般的低语声笑道:“……为了保护她们。”
裴简无意识地退了一步。
他低头看向自己衣襟上刺眼的红色,嘴唇紧紧抿起,在扑朔的烛光下,仿佛连脸上过早苍老的皱纹都绷出了锋利的意味。
不知过了多久,这位吏部尚书挺拔如松柏的身形终于一点点佝偻起来,他喉中溢出几不可闻的低叹:“你想要知道什么?”
容祈笑吟吟地看着裴简,手心里却全是冷汗。
他没有说假话,但也同样没有说真话。
对他而言,为容潇正名不是一件可供选择的闲事,然而,花罗却也同样不仅仅是个萍水相逢、可堪解颐的“红颜知己”。
不过现在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尘埃落定,愿赌服输,裴简永远不会再有机会知道其实他也同样支付不起那些过于高昂的赌注。
运气终究还是眷顾了他一次。
容祈缓了片刻,让虚张声势带来的后怕情绪慢慢沉淀下去,而后若无其事地开口:“还请尚书大人解惑,当年裴郎中究竟为何而死?你不是动手杀他之人,在你背后又……”
谁知,就在这最紧要的时刻,门外突然响起了突兀的叩门声。
“笃笃笃”三声。
不慌不忙,却又清晰得让人无法忽视。
“谁?!”
两人皆是一惊。
仆人已经被赶远,绝不会无故来打搅,那么这深夜之中来访的会是谁?!
裴简面露警觉,转头看看容祈,又盯向紧闭的房门。
他压低声音,极快地说了几个字,还没来得及解释,那催命似的敲门声就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裴简全身都绷紧了,他迅速旋动书柜边的小香炉,墙上无声无息地裂开了一道一人宽的缝隙。
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不由分说地将容祈推了进去:“雁回她……请你……”可他刚说了个开头,便像是突然词穷,犹豫一瞬,还是咽下了后半句话,猛地合拢了密室暗门。
随后,他整整衣冠,再次沉声喝问:“什么人!”
但刚转过身,他就愣了。
书房的门已经开了。
夜风从门外趁虚而入,卷上了摇曳扑朔的烛火,只一眨眼,如豆的火苗便“噗”一声熄灭了下去,书房内外全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
在黑暗降临前的最后一瞬间,裴简余光瞥见了一张粉面含笑的美女面具。
……
容祈在暗门关闭时就察觉了裴简的用意。
那个了然的眼神,还有那句未能说完的恳求,仿佛在顷刻间就化作了无尽的洪水,让他突然感到一种沉重却无法挽回的愧疚,几乎要将他溺毙其中。
他强迫自己定下神来,转身在黑暗中摸索片刻,终于找到个茶壶,当即垫着衣袖将它在桌角磕碎,摸索抓起最大的一块碎瓷片,重新走回暗室入口。
不过几息光景,外面已经没有了任何声音。
容祈只能听见自己一下重过一下的心跳声,他不愿去设想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所有的预感却仍旧不停朝着最糟糕的那个可能性滑落。
终于,在他掌下,闭合的墙面再次无声地向两旁展开。
星月的微光隐隐映照进来,然而他却看不清迎面走来的那个黑影究竟属于裴简还是别的什么人。
直到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嘲弄的轻笑。
那不是裴简的声音!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夜风席卷着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容祈不自觉抓紧了手中的瓷片,而就在同时,他眼前那道模糊的暗影蓦地闪动,一股巨大的力气狠狠钳住了他。
他立即向着力道传来的方向挥动瓷片,但那人只随意一抬手便卸了他的力,将他猛地甩到了地上。
容祈摔得结结实实,意识在剧痛中涣散一瞬,刚刚撑起身体,想要开口呼救,背后的人便又抓住了他,用厚厚的帕子捂住了他的口鼻。
一股奇异的味道立刻弥漫开来,让他浑身发软。
容祈连忙屏住呼吸,尽力放松身体,可背后那人像是对这些小伎俩早有预料,铁钳似的五指片刻也不曾松开,一直耐心等到他气息耗尽,重新挣扎起来,在呛咳和喘息中吸入了足够的迷药,才终于移开了帕子。
容祈失去了支撑,身体陡然下坠,却立即就又被人强硬地捞了起来,他昏昏沉沉地感觉到,对方似乎将他拖到了一处柔软的地方。
薄薄的两片眼皮在这一刻沉重如铅石,他费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力睁开眼。
借着雪亮的月光,依稀能瞧见在他身下垫着的似乎是裴简身上的衣料,而令人窒息的血腥味道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容祈只觉心脏在霎时间沉到了底。
背后的人再次扣住了他的手,往他手中塞了一把血迹未干的短刀。
容祈全身虚软,虽然拼命想要抗拒,但那点力气却无异于蚍蜉撼树,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按着他的手,一刀又一刀地刺向裴简依旧温热的尸体。
寒铁刺破皮肉、划过骨骼的触感纤毫毕现地传至手中,令人毛骨悚然。
容祈被血气熏得想吐,几次试图喊人进来,可每次都先一步被那张充满了刺鼻迷药气味的帕子堵了回去,他的思绪越来越昏沉,求援的声音却始终无法穿透这血气弥漫的方寸之地。
最终终结一切的,是一声冰冷漠然的嗤笑。
戴着女子面具的杀手轻轻退后一步,端详着面前血肉模糊的尸体,随后,他满意地抬起手,在容祈肩颈处猛力劈下。
容祈眼前一黑,最后一点力气也被这记手刀击散,顿时软倒在裴简的尸体旁边,再也无力动弹。
凶徒却并没有继续杀人的意思,在扔下了容祈之后,便迅速地开始清理周遭的痕迹。
足足过了一炷香光景,那人才终于离开。
而就在脚步声远去的那一刻,几声捏着嗓子的高呼骤然划破了夜空。
“——什么声音!”
“大人!出什么事了,您说话啊!”
容祈原本已几乎昏迷过去,却被这拿腔拿调的一嗓子硬生生唤回了几分清明。
他愣了愣,迟缓地挪动了下手脚,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应该在有人赶来之前离开此地,然而却又一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逃。
院外已经有许多人的脚步声匆匆接近,紧锁的院门上方,夜空也开始透出朦胧闪烁的火把光。
容祈木然地望着那些暗淡破碎的光影,在一声声呼喊“尚书大人”的询问声中慢慢垂下头,与裴简死不瞑目的双眼对视了片刻。
那些浮光掠影般的记忆在刹那间回了笼。
容祈猛地吸了口气。
浓烈的血腥气又冲得人发晕,他死死攥住短刀的刀刃,借着尖锐的疼痛让自己不至于再次昏过去。
如今,真凶的痕迹已经被清理干净,院门也从内闭锁,其中只剩他满身鲜血,手持凶器,室内还有疑似挣扎搏斗的痕迹,他知道,自己一旦被人撞见,必定落得百口莫辩的下场。
这也是凶手所期待的。
若同时刺杀两位宠臣、重臣,只会引发彻查,而若一死一伤,靖安侯成了杀害吏部尚书的凶手……
多像当年裴郎中被他爹所杀的案子啊!
这到底该算是恶意的讽刺,还是命定的轮回?
院外人声越来越近。
询问声,撞门声,还有低低的斥责声,全都揉在一起,混乱得令人晕眩。
迷离之中,容祈觉得自己好似在其中听见了花罗匆匆赶来的声音。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骤然一个激灵——不,他绝不能就这样被当作杀人凶手!
在这个念头浮现出来的一刹那,容祈蓦地冷静了下来,被迷药侵蚀的意识短暂地恢复了清醒。他也不知从哪里强行榨出了一股力气,不假思索地抓住短刀,咬紧牙关在自己身上胡乱划了几刀,随即反手将刀刃狠狠送入腹中。
剧痛席卷而来的同时,有人猛地踹开了院门!
“砰”一声巨响!
仿佛是门板直接砸到了地面上。
容祈没忍住笑了出来。
会这样粗鲁而直接地踹门的,无疑只有花罗这个荤素不忌的混账东西了……
他便这样笑着抓住刀柄,从自己的身体里抽出了短刀,扔到裴简身旁的血泊中,随后奋力扑向一旁,在远离裴简尸体的地方重重倒了下去。
火光正好照到了书房门口。
众人喧嚣着拥上前来,在模糊晃动的人群最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异常清晰地烙刻在了他越来越黯淡的视野中。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不知是不是臆想,容祈恍惚在她脸上捕捉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慌乱。
他忽然就有些难过,非常想要对她安抚地笑一笑,可全身的力气都在飞速地流逝,让他连这个最简单不过的表情都做不出来,只能任凭自己慢慢地沉入空无一物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