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花罗将一切做完,重新回到山寺的时候,已经入夜。
沉沉暮色遮掩了她身上的污迹,也模糊了她脸上冰冷的神色。
蓉娘正端坐在客房之中煮茶,极专注的模样。
雪肤皓腕,黛眉凤目,一举一动尽显清雅从容,即便病容憔悴,依旧堪称人间第一等绝色佳人。
花罗默不作声地转去净室里把自己拾掇干净了,挥退仆婢,抱臂靠柱而立,歪头欣赏眼前的美色。
“你说,如果我现在剥光你的衣裳,把你丢到外面去……会怎么样?”茶烟袅袅之中,她冷冰冰地开口。
蓉娘斟茶的手僵住,衣袖微微滑下半分,正好露出腕上被勒出的青紫痕迹,她低眸垂首,将瘀痕遮掩住,半晌才苦笑道:“大约会变成全天下的笑柄吧。”
花罗面无表情:“你倒还有些自知之明。”
她忽地抽刀出鞘,笔直而锐利的刀尖挑起蓉娘的下颌,迫使她抬头露出整张脸来:“不乖乖在家等死,这般大费周章地接近裴家,你究竟有什么算计?”
刀锋冰冷地紧贴在蓉娘咽喉上,灯光下扑朔地反射出冷芒,与肌肤相接之处似有血线渗出,可蓉娘却一动不动,丝毫没有退避的意思,面色仍旧温和平静,淡淡道:“不是接近裴家。只是接近你。”
花罗挑挑眉,半个字也不信:“哦?接近我做什么?”
她收了刀,讥讽道:“难不成你还真是看上了我,非君不嫁,打算临死前跟我春风一度?”
蓉娘:“……”
她蓦地呛咳起来,白玉似的面颊上终于泛起一丝血色,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花罗嗤笑一声,盘膝坐了下来,随手拈起案上茶盏,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我劝你有话快说,我今天心情不大好,若你再让我不痛快,不管你是‘蓉娘’也好,还是‘容侯’也罢,我便真把你剥干净挂到大殿香炉上去,让人瞧瞧本来面目!”
蓉娘——或者说容祈——又垂下了眼:“抱歉,我仇家太多,府中人也看得紧,变装实属不得已。”见对方对这句解释无动于衷,他叹了口气:“今日我私下来找你,是为了你我两家之仇。”
花罗这才有了反应,指节在刀鞘上随意敲了两下,似笑非笑道:“裴容两家之仇?呵,莫非你是因为见不到我伯父,所以打起了威胁我帮你说合的主意?”
世人皆知,就算不提前朝那些朝堂上的旧怨,裴容两家之间也还横亘着裴素的一条性命,自然是势不两立。裴简这个吏部尚书虽然似乎还算处事公道,不曾徇私,但看在昔年与容潇有旧的官员们眼里是怎么一副光景可就难说了。
如此算来,这位新任靖安侯急于从中转圜、缓和两派关系,也不是无法理解之事。
然而容祈却不假思索地否认:“我说了,我只是来找你。”
花罗心中生疑,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
容祈抿了下嘴唇,他能看出花罗确实心情很差,但今夜的机会绝无仅有,思忖片刻之后,他轻声说:“旧怨不谈,至少令尊之死当与先严无关。”
花罗面色骤沉。
她脸上若有似无的轻佻笑意倏然收敛无踪,冷冷道:“看来容侯酒量不好,居然喝茶也会醉!”
容祈抬头看她,平静地反驳:“你尚未听过前因后果,如何就笃定我说的是醉话?”
他望进花罗的眼睛:“你是不想听,不想信,还是不敢听,不敢信?”
“住口!”
花罗厉声喝止。她眼前倏然闪现过坟冢与枯骨的惨淡景象,心头火烧似的烦躁骤然翻涌升腾。
偏偏这时候容祈又火上浇油:“你刚刚才亲眼见过了裴郎中的尸骨,难道就没觉察到异状?为人子女,你当真甘心让裴郎中死得不明不白?”
话音未落,花罗眼神霎时冷如刀锋:“你再说一句!”
她整个人突然暴起,猛虎扑兔般从茶案上方疾掠而过,屈指成爪,单手扼住容祈的喉咙,将他按倒在地,膝盖抵上他胸口。
“你是不是还没搞明白?”她的声音里带着血腥气,“我便是现在掐死你扔进山里,也不过是京城外失踪了个上香的女客,至于靖安侯的死活……又和裴家有什么干系?”
容祈仰面倒在地上,那双总是半敛着的眸子忽然张开,定定地望着她。出人意料地,他没有讨饶,也未曾试图解释,只轻声道:“那你为何不动手?”
花罗冷笑不答,手上却蓦地发力。
她动作极狠,容祈只觉气息在一瞬间就被截断,胸口上压着坚硬的膝骨,肺里残存的一口气无处可去,闷得仿佛要胀裂开。
他双手不自觉地紧扣住地面,每一寸筋骨都绷到了极点,叫嚣着想要挣脱桎梏,然而在所有身体的渴求之上,却凭空镇压着一股无法撼动的意志,让他硬生生地克制住了挣扎的欲望。
这种异样的平静如同挑衅,花罗被彻底激怒了,脸上讥讽的笑意倏然消失,五指如铁箍般缓缓收紧。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刻都仿佛被拉得极长。
“噗”的一声轻响,容祈十指指尖已经抠进了座席里面,指甲缝隙里渗出温热的血线,他原本惨白的脸色也因为窒息而渐渐涨红,花罗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颈侧脉搏就在自己手心里疯狂地鼓动,仿若垂死挣扎。
但即便如此,他却还是一动不动。
花罗眉头紧锁。
她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人,分明已快要病入膏肓,但在那副羸弱无力的皮囊底下,偏偏却又生着比她见到的任何一个人都更硬气的一副脊梁骨,哪怕咽喉要害被人掐在手里,生死一线,却仍然看不出半分动摇惊惶。
她便忍不住迟疑了一下——到底是什么支撑着他?难道他真的知道了什么?
而就在她这一瞬犹豫之际,容祈也终于到了强弩之末,身体倏然瘫软了下去。
花罗虽狠,却知晓轻重,本来也只想给他个教训,没打算把人真掐死在当场,见状当即松开手,往后退开半步。
随着钳制的乍然放松,清冽的空气骤然重新灌入容祈肺里,在他胸中化作灼烧般的剧痛,还没等花罗反应过来,他就猛地一阵抽搐,脸偏向一边,张口呛出了一大滩血来。
花罗:“……”
她冷着脸一言不发,暗自却只觉一阵说不清的心浮气躁。
好在容祈卧病多年,大约是受罪受得习惯了,在地上躺了一刻便自己渐渐缓了过来。
花罗低头瞧着容祈伏在地上咳喘,一直没什么动作,直到好半天之后,见他的咳嗽仍旧停不下来,手也抖得连随身的药瓶都打不开,她这才啧了声,伸手扣住容祈肩膀把他拎了起来,另一只手点住他胸口几处穴位缓缓开始揉按。
小半刻之后,容祈终于平静了下来,靠在墙边微微喘息,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花罗总觉得这刚刚死里逃生的倒霉鬼嘴角好似噙着一丝隐晦的笑意似的。
简直有病。
“你说我爹的死并非容潇所为?”她别开视线,揉了揉太阳穴,不去看那张让她心烦的脸。
容祈虚弱地笑了笑:“是。”
刚开口,便发现他的嗓子已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吐出一点嘶哑的气音。
花罗摆摆手,觉得自己该冷静一下:“算了,过几天我去找你,到时候再——外面是谁?!”
她话音陡转,掌心在茶案上一拍,乌黑笔直的长刀被震起,她反手抽刀,刀鞘尚未落地就被刀背击中,打着旋疾射而出,狠狠击向窗口!
木窗轰然洞开,飞旋的刀鞘余力未歇,正打在了窗根偷听的一人身上!
这倾注了所有残余怒火的一击力道大得惊人,那人被砸了个踉跄,半边膀子都塌了下来,可他也够狠,发现自己暴露,忍着疼毫不迟疑地爬起来就跑。
花罗瞥了眼容祈,见他神色茫然,显然对此人一无所知,心中不由暗沉,连忙也跳窗追了上去。
那偷听的男人身材瘦小,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单手三两下翻上院墙,眼看着就要融入墙外林间深沉夜色中,花罗手腕猛地一抖,袖中一道钩索挟着破风之声飞射而出,那人只剩一条胳膊完好能用,一时悬在墙头躲闪不及,小腿被缠了个正着,绳索尽头几道细小的精钢钩子炸开,狠狠楔入了皮肉。
那人顿时惨叫一声,被硬生生从墙头拉了下来,“扑通”摔在地上。
旁边住着的仆婢听到惨叫,慌忙跑出门查看,待到发现墙下蜷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时,全都大惊失色,拽着花罗不让她上前。
而就在这耽搁的片刻工夫,花罗余光瞥见地上那人手脚开始不自然地**了起来。
她再顾不上解释,立即推开婢女,过去用刀鞘拨过那人的身体。
刚看清那人正面,花罗身后忽地响起一声惊愕的抽气声。她半回过头,皱眉压低声音:“冲你来的?”
容祈提着灯,长发散开,垂落的发丝遮住了颈间的瘀痕,闻言轻轻摇了摇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喉咙的伤却让他发不出声音来。
更远处一点,仆婢们大多依旧六神无主,只有个胆大的婢女卸了门闩充做武器,小心翼翼地靠近过来。
花罗拦住她,自己蹲下身查看。
栽倒的黑衣人自方才那阵剧烈的抽搐之后已经完全没了动静,四肢摊开躺在地上,宛如一条晒干的咸鱼。
花罗回身扫了一眼,抓住容祈的手腕,引着他手中提灯往地上照去,那人脸上花里胡哨的薄瓷面具立刻清晰起来,笔墨浓艳而夸张,勾出一条条皱纹和下垂的嘴角,是个十分滑稽老叟模样。
一个月前戴女人面具的杀手,今日的扮作老叟的探子……
当真有趣极了!
花罗默了一瞬,把手伸向了那人的脖颈。
“二、二娘……”一旁受了惊吓的婢女轻唤。
花罗没回话,确定贼人死透了才再次开口:“通知寺中僧人,就说有盗贼趁夜摸进我的房间,被仆妇抓住后畏罪自杀了,请他们天明立即去报官。”她扯下那张老叟面具,盯着底下露出的那张精悍瘦削的陌生面孔略作思忖,又抓起死人的手检查一番,补充道:“也去伯母的院子里通知一声,这贼自尽得如此利索,恐怕是早就盯上了咱们家,背后应当还有人,是伯父在官场上得罪了什么仇家也说不定。”
她三言两语将容祈的干系撇清,说完,便拎着面具扭头回了房间。
容祈由自家瑟瑟发抖的小侍女扶着,也跟着慢慢地往回走,却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
黑暗中尸体面目模糊,但身形轮廓绝不是一月之前雨夜刺杀他的面具人。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心头闪过无数思绪。
阿玉留在府中制造着他在家的假象,而他变装出门也异常谨慎小心,为什么那些人还是会找过来?
或者说,他们这次出现,目标真的是他么?还是恰好被花罗那个敷衍的借口说中了真相?
若是后者,那么这些面具杀手的生意未免也做得太大了,一个月之内先后刺杀靖安侯与吏部尚书,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