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没留意两人在说什么,一直在专心给容祈处置伤口,可正要缠上细绢布时,手下却忽然一空,不由“唉哟”一声,只见容祈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扶着床边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他晃得像个偷工减料的不倒翁,让人怀疑随时都能倒下去,却仍固执地拒绝了阿玉的搀扶,对着刺客深深一揖,而这动作果然耗尽了他的力气,他还没完全直起腰,便直接踉跄向前栽倒。
刺客不自觉地向前半步,手指动了下,但在阿玉抢先将人扶住时,又倏地回过神来,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回去。
容祈眯眼看着地面,略略涣散的视线落在刺客刚刚错步踩过的地方,被扶回**才喘息道:“多谢。”
刺客不解:“谢什么?”
容祈没有回答,又问:“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刺客仍抱着刀,警惕与提防的神色在眸底一闪而过,最终却只是惊讶地歪头反问:“你又不是要嫁给我,打听我的名号做什么?”
他混迹市井已久,嘴上从来没个把门的,自己还没觉得如何,可话音还未落,旁边阿玉就一蹦三尺高地蹿了上来:“你无耻!”
刺客这才想起对方不是能让他随便插科打诨的江湖人,颇觉无趣,但随即就又恶劣地笑了起来,故意对阿玉抛了个媚眼:“小美人急什么,莫不是嫉妒了吧?”口中虽调笑着,脚下却比谁躲得都快,阿玉一记恼羞成怒的扫堂腿落了空,再一看,那黑衣蒙面的“**贼”已经如柳絮似的轻飘飘翻上了房梁。
他双腿夹着梁柱,倒挂下来,轻佻笑道:“还是大美人好,我就喜欢这样的——乖一些才惹人疼呐!”
谁都知他是故意气人,可阿玉还是被气了个半死,随手抄起个物件便砸了上去。刺客轻松接住,眉梢上挑,将那东西凑近鼻端闻了闻,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好香……唉,美人深情厚意,小生实在却之不恭呀!”
阿玉这才发现,那竟是容祈随身的一枚玉佩,顿时又悔又怒,差点气哭出来:“郎君,你看他!”
他再少年老成,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被欺负了几句,便活像只被捅了窝的马蜂,容祈无奈地叹了口气,拍了下他的手:“去帮我倒杯水。”
将忿忿不平的阿玉支开了,容祈抬起头,模糊昏暗的视野中几乎分辨不出那刺客的所在,他便只能对着大致的方向笑了笑,轻声说:“我知阁下心怀戒备,但我确实并无恶意。”
刺客没接话。
容祈咳嗽几声,掩在唇边的素色帕子上透出一片暗红,他倦怠地将帕子攥回手心,仰头叹道:“阁下既然来向先严寻仇,我想要知晓究竟所为何事,这个要求应当不算过分吧?”
刺客终于不笑了,在轻挑神色敛去的一瞬间,那种刀锋寒刃似的冷意便又凝结在了他身上。
“不过分。”他说道,“但我不会告诉你。”
容祈蹙眉,若有所思:“阁下怕牵连家人?”
刺客没想到他如此敏锐,身形僵了下,从房梁上跳下来,在半空旋了个身,无声落地:“你觉得单是中毒还死得不够快么?”
谁知容祈却像是被提醒了:“我命不久矣,而与先严有关的案卷浩如烟海,应当一时难以寻得,但阁下还是如此谨小慎微……”说到这,他笑起来:“莫非阁下的家人颇具名望,还恰好就居于京中?”
有一刹那,刺客差一点就忍不住拔刀,按在刀柄上的手指骨节绷紧泛青。
他冷冷道:“你这是在逼我杀你?”
容祈笑意温煦,全然不受威胁:“阁下多虑了。”他一句话说完,又咳嗽起来,听着十分撕心裂肺,可他却像是习惯了,面不改色地吐出一口瘀血,继续说道:“今夜之事,阁下对我有恩无仇,我追根究底……仅仅是出于一个将死之人的好奇心罢了。”
刺客:“……我信了你的邪。”
但他想了想,还是说道:“阿罗。”
容祈一时没反应过来,便听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叫花罗,人们通常叫我阿罗。你的好奇心满足了?”
岂止满足,容祈闻言呆了好一会,几乎要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他抓过床头的灯盏向前照去,眯眼仔细分辨着对方的神态,渐渐地,他温和平静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明显的震惊之色:“阿罗……难道阁下是……”
刺客也半真半假地惊讶道:“原来我这般有名?”
容祈还没回答,刚提着水壶回来的阿玉就“嗷”了一嗓子,声音都变了调:“你你你、你就是阿罗?!”
他三两步冲上前来:“你真是去年单枪匹马剿灭棠华山匪患的那个……祁将军的那个……”
“关门弟子。”
花罗挪开脚,避过壶中洒出来的开水,主动补完了最后几个字,随后意味深长地望向容祈。
认真说起来,大梁刚刚立国之时容潇与祁将军还能称一声同袍,私交并不差,他们两人的后辈实在不该闹到大半夜喊打喊杀的地步。
奈何世上总有例外。
容祈大约也知道花罗的意思了,默然半晌,摇头苦笑道:“你放心,今夜之事就此作罢……祁将军是长辈,无人敢对她不敬。”
自然也没有人敢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地跑到祁锦瑟面前去问她究竟是从哪里收了这么个颇似匪类的徒弟。
花罗又盯了容祈一会,确定他面上没有什么敷衍之色,才点点头,转身走向窗口。
开窗的一瞬间,泛着泥土腥味的夜风便撞进了屋子,带起一股潮湿的寒意。花罗被冷风一吹,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来:“对了,那毒虽烈,但一时半刻未必能要你的命,你若连这两年都撑不过去,多半还是因为心病。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便跃出窗口,翻身上了房。
阿玉愣了好半天,突然醒过神来,扑到窗前:“你等等!回来!”
窗外早没了动静。
容祈往上扯了扯被子,将自己围紧了,却仍觉得冷得彻骨:“关窗吧。他不会回来了。”
阿玉回头,眉头蹙成了个八字,眼圈也有些发红:“可是郎君……他说……”
容祈以为他在担心刺杀,淡淡笑了下:“那面具人技不如人,多半会做足姿态,今夜应当不会再来。”
谁知阿玉却急道:“不是这个!郎君,那个**贼说您的病能治啊!”
“……**贼?”
容祈摇摇头,在唇上轻点了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温和地责备道:“那位……并无恶意,阿玉往后慎言。”
阿玉咬了下腮帮子,显然并不服气,但瞧见容祈满面苍白病色,还是把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暗自打定主意,就算翻遍整个禹阳城,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阿罗挖出来。
但他不知道的是,容祈还是错判了亡命之徒的节操,而他以为离开了的另一人其实也并没有真的走远。
夜雨一刻比一刻急,原本朦胧的月色已经彻底被黑云遮住,天际暗沉沉的,混沌的雨幕中只有小楼上下透出些微的暖光,像是一点渺小的萤火。
花罗就抱着刀,端坐在楼顶屋脊上。
雨水劈头盖脸地浇在他身上,衣衫浸透了水,沉甸甸地贴着身体,但他却仿佛毫无所觉,双眼出神地望着远方本该空无一物的黑暗角落,也不知在想什么。
时间一点点过去,直到天边泛起微光,夜雨停歇,他才拧了拧衣摆上的水,飞身下楼,顺着高墙下的阴影离开了。
被他注视了一夜的墙下角落中,地上残留着几片色彩鲜艳的瓷片,是只破损面具的残骸,像是被谁在恼怒下掷碎的,此刻正满满当当地盛着清晨的露水。
小楼中,对此一无所知的容祈也恰好转头看向窗口。
视野依旧昏暗不明,但能察觉到天光的变化,长夜已然过去。
一有动静,趴在床边凑合了一晚的阿玉便惊醒过来:“郎君要喝水么?”刚唤了一声,就发现容祈神色清明,并不像刚睡醒的样子,他不禁又犯了愁:“郎君!您又装睡!您这样不行的,再熬下去……”
“不困而已,”容祈轻声打断了他的话,吩咐道,“除了原本的安排以外,再去仔细查一查,看看大梁开国后到十八年前之间,京中有多少命案是与我爹有关的。”
“可是,郎君……”阿玉一脸忧愁,想劝他以身体为重,可话只开了个头,容祈就摆了摆手,把他接下来的说辞全都堵了回去。
阿玉早已见识过容祈隐藏在温和外表之下的固执,自知话是说不通了,只能照做,却还是忍不住偷偷把大半精力都用在了找人上。
但花罗却从未现身于任何一间客栈驿馆,像是从这座城中悄然消失了一般。
……
一个月的时间匆匆流过。
天气回暖又逐渐变得燥热,庭中桃树上,灼灼花色已经换成了一树绿荫,荒草被老仆雇人清理了大半,满天京也都知道恶名昭著的靖安侯府迎回了避走他乡十余年的主人,更打听到了当年黑衣黑甲、一步杀一人的容潇已成了泉下之鬼,偌大侯府里就只剩下了根病恹恹的独苗……
一切都看起来既琐碎又令人厌倦。
而当初那个雨夜中发生的种种,却被衬托得像是个虚假的梦魇,说来可笑,唯一能证明那些经历并非幻觉的,便只有这一个月来数次出没于靖安侯府的刺客。
有戴面具的,有手持铁钩、大晚上非要穿一身白扮无常鬼的,还有三五成群呼朋引伴的……比杂耍班子还热闹,若不是他们的目标全是要取容家最后这根独苗的性命的话,靖安侯府里简直能算得上是宾客盈门了。
直到宫中那位忍无可忍地派来了一队训练有素的兵士守卫,这连番的混乱才终于戛然而止。
紧随其后的,便是另一群各怀鬼胎的贵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