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只是那时我不知道明天的事,妈妈,我们都来不及好好道声别。而现在再也没有告别的机会了。
我妈是第二天下午走的。
我爸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快下班了,正在六楼洗手间清理垃圾袋。打来的电话仿佛一个噩梦。声音像是从空中吹来的急促的风。他说,快快回来,你妈没了,你妈没了。
洗手台上方的镜前灯一直在闪。我问,爸爸,怎么了?
他哽咽,你妈没了,她不要活了,她在湖畔公园的枫树林里没了……
后来,据那天下午的目击者回忆,开始的时候妈妈在湖畔公园的长廊里坐着,和一群退休的大妈们聊了一会天。据说这一阵子她常在午后到那里去晒太阳。
退休护士陈玉芳说,你妈最近老是打听看病要花多少钱,我注意到她的脸色不对。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病,不舒服的话要去看的。可她总说,可能是有点累了吧。我记得她的笑,就这么笑着。我可能一直会记得她这样笑着,想起来真的挺慌。我们这些人说话的方式你应该知道,都是退休工人,开心的不多,发牢骚的多。有的就说,得了病不要去医院,一进去就出不来了,不把你那点钱花完是出不来的,谁谁谁认识的一个人就倾家荡产了。现在回想起来,她最近老是打听看病花钱的事,向我们打听谁家的人看病拖垮了子女……
那天下午,他们像往常一样聊天,后来我妈就离开了他们。针织厂退休工人李敏说,我们还以为她回家去了,但她把一只无纺布袋忘在了石凳上。我看见后,就拿起袋子往大门那边走,给她送过去,结果发现她没走,坐在小桥边的杨柳树下,对着小池塘在发呆。我把袋子给她,说,荷叶都败了。她这么盯着,好像在想心事,她说做人没什么意思,你说对不对?我想她这阵子可能累了所以会这么有唉声叹气,就没当回事。我哪想得到啊。我搭了一句,是啊,脑子跟不上了,这年头变啊变啊,跟我们年轻时学的都对不上了,变得都不敢想这一辈子是怎么回事。我哪知道她后来会这样,真的对不起,我哪知道她真的会觉得活着没意思。
李敏抹着眼泪说,这事真的邪门,我离开你妈的时候,好像听到她说了句“嘿,要不跳下去算了”。我还回头笑她,别乱想了,待会儿得去菜市场买菜烧晚饭了。我哪想得到她还真的不想活了。
再后来,没人看到她了。
等再看到她时,她已经把自己挂在枫树林僻静拐角上的一棵香樟树上。那天是星期三下午,这里很少有人走近。那只无纺布袋挂在旁边的一株桂花树枝上,那根致命的绳子原先应该放在袋子里。
一家人在屋檐下痛哭。但我得挺住。这没有办法。我屏蔽掉昨晚妈妈来我房间的所有记忆,让自己不再去想。我看见自己像个局外人一样冷漠地打电话给殡仪馆,给医院,给社区,给派出所,给墓地公司,给她曾经的同事……
我劝弟弟、弟媳别哭了,看好爸爸。他身体本来就不好。
我在我家的地板上搭了个地铺,准备妈妈的各种后事。
我翻箱倒柜,找出她生前的各种照片,想找一张笑容阳光的作为遗像。
当我弟陪我爸出门去透口气的时候,我在这个我熟悉透了的老房子里拼命想听到角落里她的回声。
我说,妈妈,我回来了,我住回来了,你不要难过了。
我在翻照片的时候,其实还想翻出一字半语的留言,我想,她这样决然地走了,为什么?
她多少会留点字给我们,告诉我们为什么吧?
没有。我翻遍房间,没找出任何遗书,哪怕一张小纸片。
我问我爸,为什么?
他说,可能她觉得活着没必要了。
为什么?
他泪水纵横。从小到大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痛哭。
他说,一直没告诉你们,其实半年前她体检时发现了肿瘤。她不让我说是怕你们担心,其实她也瞒了我好一阵才说的。她对我说的最多的话是“他们是不是知道了”。她这人好强惯了,怕拖累你们,拖累这个家,怕你们觉得她没用了。她这阵子总说自己没用了没用了。我答应她不告诉你们。但没想到她还会这样。她好强惯了。我估计她以为牺牲自己是为了我们好。她的心再好不过了。她是想好要走了。估计她可能还很高兴这样做,她还以为她很勇敢?
他指着家里的四壁,说,这里的一样样东西,都是你妈像鸟一样一点点从外面衔回来的,她是最好的人,我们怎会觉得她得病了就没用了,她怎会觉得她得病了对这个家就没用了?
我把涌上来的眼泪吞下去。我把疼痛赶进心底里去。我不同意她的想法,但我可怜她的活法,我环顾这个灰沉沉的家,那些灰旧的家具,我强忍着把眼泪咽下去。
我拿着我妈的病历去了省人民医院,我一个中学同学在那里当医生。她找到了给我妈看过病的那位医生。他很诧异我们现在才来。他说,我说要治的,你妈摇头,说她年纪大了,怕化疗难受,怕手术更伤人。他说,她来过几次,总是问还有多少时间,我劝她去看看心理科,我感觉她有忧郁症,要吃药治的。
等后事了结,我回到我的小窝,已经是八天以后。
我推开门,看见那只大箱子,杂物架上的那块抹布,以及地板,我忍了多天的泪水夺眶而出。
忍了八天,泪水奔涌而出,那就痛快哭吧。
四下安静,我听着自己的哭泣,直到夜色深沉。面前,那只玻璃杯里的螺蛳静静地趴着,触角探动着。我想起我妈那天看着它的样子,好像近在眼前。我不认同她的想法,但我可怜她的活法。我抱起那块抹布,想着要不要把它藏起来。我真想对她说,你再来帮我擦一次地吧,你什么时候再来借钱啊?你是有用的,你只要还在那里,哪怕我们天天吵嘴,哪怕我心里多么烦你,只要想着你还在那里,那里是家,你对我们全家就是有用的,妈妈,我的瘦妈妈。
我打开冰箱,那天她给我带来的粉蒸肉还剩下几块。不管还能不能吃,我咬了一口。我的嘴里是泪水的味道。我说,妈妈,你是我妈,我的家人,有什么有用了没用了的?我打开箱子,她塞进去的那只小红布包静静地躺在角落里,我为我固执、勇敢而怯弱的妈妈哭泣,我的傻妈妈。
四川大厦霓虹灯的折光落在窗台上,从窗口可以看到巷子。我想着那天晚上我送我妈回去她走在我前面的样子。她在前面走,那一刻她一定在心里和我告别。
只是那时我不知道明天的事,妈妈,我们都来不及好好道声别。而现在再也没有告别的机会了。
我想着我妈,想着那天的自己,心碎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