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他的神情在路灯下有些萧瑟,他眼里的歉疚反而让我有些难过,我想我的事让他心烦了。
快下班的时候,邢海涛主管打电话过来,通知我晚上有个应酬。
他对我说,今年省里的中小企业创新峰会想委托给我们公司承办,今天晚上科技局、企业局的领导约我们谈合作框架,你帮忙记录一下,也帮忙一起设计论坛的创意环节。
他说除了他和我之外,王安全副主管也一起去。
因为要去见客人,我去洗手间换了件收腰的白衬衣。总不能太邋遢地去,我用小梳子沾了水,整理自己的头发,额头那边的一缕总是倔强地翘起来,因为太长时间没打理了。我只好用一根皮筋把头发扎成一个马尾。镜子里的自己好像又有点眼生了,像个大学生。
回来路过邢海涛的办公室门口时,看见他正坐在里面看书。
在这个部门里,主管邢海涛其实对我不错,在我情绪低落的那个冬天,他可没像别的头儿那样婆妈地来做个什么思想工作,他甚至好像从没注意到我的变化,但我能感觉到这一年他对我默默的关照。
比如今天,我知道他让我参与这个中小企业创新峰会项目,其实就是想让我多一点业务,多一点收入。
邢海涛是个寡言内向的人,五十二岁,线条硬朗的脸,总是习惯性地略皱着眉头,而目光却温和恬淡。
当他皱着眉微笑着向我们点头时,他的眼神里依然有淡淡的距离感。如果你稍稍留意他,你就会发现他常在走神。你不知他在想什么,但你好像感觉得到他行将发出的叹息,当然这也可能是你的错觉,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叹息。
他毕业于北大,在这个岗位上已待了二十年还不见升迁的动静,甚至小伙子李帅都赶超到他前面去了,据说这归因于他淡若水的书卷气。
我相信他自己对这些已无所谓了。他那种“风不动他不动,风动他亦不动”的宁静,在公司一大片性急冲冲的人中间气质挺独特,蛮有味道的,当然这是我的感觉。
这样的中年人,是真正洞悉了世事的大叔吧。我该向他学习吗?
晚上的应酬在“四季海洋”酒店。邢海涛主管、王安全副主管和对方谈得不错,确定了论坛时间、邀请嘉宾的人选方向以及主题。
基本上轮不到我说话,我用笔记本记录着要点。王安全爱喝酒,渐渐地他和对方的一位处长拼起酒来。
到后来,王安全的脸像红透了的番茄,他把一只杯子放到我的面前,说,你也敬敬他们吧。
我端起酒杯,起身敬了他们几位。王安全说,这不算,要一人敬一杯。
我笑道,我酒量不行,这样喝,记下来的字可能明天都认不出来了。
王安全说,你不记也没事,我们都记在脑子里啦,今天就喝酒,来来来。
他对那位处长说,我们的美女喝一杯,你得喝两杯,好事成双。
这王安全早些年是公司总裁庞天龙的驾驶员,身材粗壮,说话很直,并且他好像很得意自己的粗放风格。他总把“庞总”挂在嘴上,是要让你知道他是庞天龙的小兄弟。
我喝了三杯后,觉得胃里不舒服,就去了洗手间。我对着水池,想吐出来,一下子又吐不出来,我抚着胃部,定一定神。我一抬头,从镜子里看见王安全突然进来了。我想,这是女厕所呀,他是不是喝糊涂了。
我还来不及转身,就被他从后面紧紧抱住了腰。我看见镜子里王安全那像猪腰子一样的脸贴在我的后颈上。
我说,你干吗?
他嘟哝,抱一抱。
我拼命挣开,他抱得更紧了,还伸出恶心的舌头贴到我的脸。我狠狠地挣扎,把他往后面推。他突然松开手,拉住我的头发,像疯了一样把我的头往左边的墙上撞,一下、两下,我头痛欲裂,我叫唤出来,我听见他在说,看你服不服,看你服不服!
有那么几秒钟,我好像失去了意识,不知道这是在哪里,这是怎么回事。我狠命一顶右手的手肘,往他胸膛击去,我听到“咚”的一声,我双手扭住他的右手腕,借势反拗他的右手,接着我一抬右腿就给他裆里一膝盖,他被我推搡到了洗脸台的角落里,我咬牙按着他的头,他的脸上显出痛苦的神情,像一块恶心的抹布。
在拼斗间,我脑子里好像下意识地在说,还记得,还记得,这招还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爸爸让我和弟弟跟他们厂里的卢冬儿师傅学过武术,那时候我爸就说现在流氓太多,学点防身用。
这时我听到门口有女人惊叫的声音。接着一堆人冲进来了。我被服务员们扶到了我们的包厢。后面的事我就很恍惚。我看见有人用湿毛巾捂我的额头,是出血了吧?我看见邢海涛脸色难堪,我听见王安全这个流氓说他喝醉了,不好意思。科技局、企业局的人也匆匆撤了。
邢海涛让司机先把我送回家。他坐在我边上,一声不吭。
车子到了我的小屋楼下,邢海涛把我送到单元门口,他说,不好意思,若兰,真的不好意思,今天晚上真的不好意思。
他的神情在路灯下有些萧瑟,他眼里的歉疚反而让我有些难过,我想我的事让他心烦了。
我说,没事,没事。
他说,若兰,好好过,以后找个男朋友,狠狠揍他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