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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甲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付与百川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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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官队列中高唱号音,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车马队列终于开始缓缓前行。

    肖南回利落翻身上马,纵着吉祥紧贴着皇帝的车驾,偷偷往车里瞄。

    整个帝王车辇只有一名御者,青衣长刀、表情寡淡,丁未翔是也。

    丁未翔目不斜视、直视前方,余光却似长了钩子一般。

    “肖参乘,你离得太近了些。”

    狗腿子。

    肖南回撇撇嘴,只得又走远些。

    就在此时,那车厢厚重的锦帘后传出些动静,随后便被人从内推开半道缝。

    夙未略微凑近丁未翔,低声说了些什么。

    肖南回一乐,正要凑上前去,随即瞧见车厢内他身旁坐着的人,脸上的笑几乎在转瞬间便挂不住了。

    她就说,一个人怎么会坐这么大一辆马车。

    云鬓香影,黛眉绛唇,夙未旁边坐着的,可不就是先前救驾有功、获封淑媛的崔星遥么?

    这边还没难受完,方才一直没瞧见人影的参乘车左也骑马赶上来,肖南回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皇帝竟然将许束从卫士令的位置调来做了车左。她不信皇帝不知她与许束之间的恩怨纠葛,只道对方是故意的,内心将这钟离老贼骂了个一百八十回合。

    再一想到前日自己还抓着对方的小手肉麻兮兮地说了什么“再见”之类的话,方才竟还对着那张脸颇为心动地神往了一番,肖南回就恨不能想将自己那不听使唤、胡乱指挥的脑袋剁下来。

    她总是忘了对方是皇帝这件事,以为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事情便能向着令人愉悦的方向发展。

    然而现实却狠狠给了她一个大嘴巴。

    那厢,许束的脸色也不好看。

    他知道车驾里坐在皇帝身边的人是谁。

    自从崔星遥被选入宫,他就每日盼着皇帝忘记了这么个人的存在。

    其实若是按照以往,皇帝最多留人在宫中呆上个十天半月便会遣出,崔星遥出宫来只是早晚的问题。可谁知事情的发展早就超出了他的预期,自焦松祭典之后,崔星遥似乎甚得恩宠,已住进离元和殿最近的成昭宫,如今又跟着圣驾前往春猎,瞧着似有一举栖梧成凰的架势。

    肖南回自然瞧见了许束的脸色,余光掠过车帘后的那道倩影,也突然想起来了这档子事。

    她在这头眼巴巴地想着车里坐着的男子,许束则在另一头想着车里坐着的女子。

    得,谁也别好过。

    左右这么一想,肖南回的心突然又平衡了。腿下夹紧,吉祥便快着脚步往前奔去,与许束错开几个身位来。它也不喜欢许束屁股底下那匹白马,觉得它那清一色的毛丑的厉害。

    方出城行了约有数里,远处天色便阴沉下来。

    暮春之时,最是多雨。

    可如今天边这一块云彩,瞧着却是有半边天那么大。

    空气中开始浮起一种闷热潮湿的气息,当中又夹杂了些土腥味,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远处的地平线变得有些灰蒙蒙的,一道骑马的身影由远而近,直奔行路中的车队而来。

    丁未翔敏锐察觉,眯起眼瞧了瞧又松了神态,对蛰伏在暗中的黑羽营打了个暗号,那拧紧弓弦的声音蓦地便消失了。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那道身影才行至近前来。肖南回惊讶发现,对方有些面熟,竟是那日前往梅府拜访时遇见的那叫阿楸的家仆。

    那阿楸显然是直奔她而来的,碍于礼节只等在数十步开外的地方。

    肖南回心下明了便驱马前去,还没等客气询问,对方已言简意赅地开了口。

    “肖姑娘,我家小少爷要我带句话。他在前方三里的离望亭等你。”

    肖南回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对方所说的小少爷正是夙平川。这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离望亭就在车队经过的官道旁不远,来回花不了多少时间。然而即便如此,这车队是不可能因为她一人掉队而停下等她。

    “敢问先生是何事如此着急?我在当值、时间紧,最多能抽一盏茶多的功夫。”

    “足够了。”阿楸在马背上深深一揖,“多谢姑娘,我这便去回话。”

    言罢,阿楸便利落调转马头离开了。

    肖南回纠结片刻,还是磨磨蹭蹭地凑到了那辆马车旁。

    丁未翔斜斜瞥她一眼,重重咳嗽了一声。

    肖南回装作没听见,厚着脸皮直接向车里那位禀报道。

    “陛下,左将军说有要事要同臣”

    “去吧。”

    她话还没说完,马车里的人便给了回应。

    他说话本来就不带什么情绪,偏偏又只有两个字,教她无论如何也听不出来那语气中是否有些不快或是别的。

    他倒是答应的痛快,反倒要害她多想。

    肖南回内心暗骂一声,哼哼唧唧地回道。

    “那臣速去速回。”

    她调转马头轻叱一声,吉祥便离开车队向着不远处那道灰蒙蒙的土坡而去。

    一直目视前方的丁未翔余光瞥了眼那身影,眉头微微皱起。

    “陛下,行军途中擅离车队不合规矩。”

    车厢里的声音依旧慢悠悠。

    “无妨,让她去。”

    丁未翔显然对此并不认同。

    “陛下为何不问明她此去所为何事?究竟何事非要此刻一叙?这一叙又要多久?”

    很快,车厢内才又传来那人的声响。

    “烜远王府近来琐事众多,左将军想必日后也未见得有空闲之时。既然再见未有期,何必吝于眼下这一点光景呢?”

    丁未翔终于安静下来。

    不远处那道身影已经越来越远,模模糊糊地,似乎就要消失在那条昏黄的地平线上。

    离望古亭是昔日用做守望烽火的瞭望处,经久风吹雨淋,四柱砖石已经斑驳,两侧墙垣也已残败,只留孤零零一座石亭立在土坡上,一入畿辅、抬眼便能望见。

    肖南回策马沿着小路一路向前,马蹄扬起尘土在她身后腾起一条细烟。

    远处的那片乌云更近了,空气里最后一缕风也消失不见,四周是骤雨前的寂静。

    她一口气奔到亭下,翻身下马,便见夙平川背对着她立在亭中,似乎已经站了很久。

    他今日没有穿甲,只穿了最普通不过的薄布长衫。

    她看惯了他穿着厚重光要甲的样子,如今见他站在那里,才发觉他实则还是少年身量,风吹起他身上的衣裳,勾勒出的轮廓清瘦得很。

    清了清嗓子以示存在,肖南回缓步上前。

    “平川弟找我何事?过会陛下车驾就要走远了,咱们还是长话短说吧。”

    夙平川没有回头,依旧站在那里,背挺得很直,头却一直低着。

    “那日你同我说战后共饮,却一直没有兑现。如今可还算话?”

    肖南回恍惚了片刻,这才模模糊糊想起来,自己似乎在碧疆遇上白允的那次突袭前,同他说过类似的话。

    当时她方才知道白允的存在,事情接二连三地袭来,哪有什么心思同他喝酒?

    往事不过才逝去数月,她却仿佛已经过了多年。

    抿抿嘴角,她点点头:“算话。”

    他终于抬起头、转过身来,指了指亭中那方石桌旁的石椅,示意她一同坐下。

    肖南回这才发现,距离那日家宴不过几日未见,他似乎瘦了许多,脸色也不大对劲。

    夙平川拿起那石桌上唯一的酒壶,斟了两杯酒,一时无话。

    燥热的风凝滞了,四周的空气潮湿而凝重,像一块打湿的毯子蒙在人身上,连呼吸都倍感压迫。

    她叹口气,有些猜到对方在为何事难开口。

    “你若是为了薄夫人的事,大可不必自责。以我对你的了解,当然知道那件事同你无关。况且我并无碍,你也当放宽心。”

    她知道他的难处,本想再多说几句宽慰的话,可话到嘴边又想起那日皇帝所言,自觉也没什么立场去同情对方一个王府出身的少爷,只能自嘲般笑笑。

    夙平川却一反常态地肃穆。

    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长出血丝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眉宇间似有痛和怨,那向来高傲扬着的下颌长出一层淡青色的胡茬,给这张原本年轻的脸蒙上一层憔悴与愁绪。

    “你知道吗?她是我娘过身前便被父王接进府中的。”

    她?薄夫人?

    “她能进府,必然是有些手段的。我娘生性豁达,知她那点心思、几乎不与她有过多来往。但我那时还小,许多事情都不明白,还曾一度与她走得亲近。娘知道了,却从未怪责于我,只是自己神伤忧愁,外人面前也绝不显露一二。那是她的骄傲,也是她被人拿捏欺辱的把柄。”

    肖南回默然。

    即便先行的人是梅若骨,薄夫人终究还是输了太多。

    她不觉得梅若骨一生凄凉,反而有些羡慕她。

    有关梅若骨的往事她都是从旁人处听来的,但她愿意相信那个活在旁人记忆之中的女子最真实的模样。

    她已经走了很久,但人们仍对她念念不忘。就如映水重楼一般,即使已经离开枝头很久,香气却依旧萦绕在空气中没有消散。

    “我曾发过誓,定不会要我未来的妻承受如我母亲一般的忧愁和悲伤。那时候总是觉得,只要誓言发得够狠,那便一定可以遵守。可长大后才明白,一切不过都是说给自己听的慰藉罢了。”

    夙平川的语气是如此郑重,眼中流露出的情绪之深更令她不敢承受。

    她并不傻,听的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而到了此时此刻,她也并不想装傻。

    “其实我也并没有怪你。”舔了舔嘴唇,肖南回嘿嘿笑了两声,“要么,你就当我还了债。当初在岭西的时候我还扒过你衣服呢,咱俩算是扯平了。”

    一提到过去,夙平川的脸上闪现出短暂的暖色。

    那是深秋的碧疆,他出征被俘、困在那茅草搭成的简易牢房里,嘴里塞着两个脏馒头,因为女子扒开他的衣襟而气红了眼眶。

    她让他好好活着,说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那句话他之后想了很久,支撑着他最终走出了碧疆。或许未来也会支撑他走到更远的地方。

    所以人的记忆其实是会发生扭曲和改变的吧?

    不然为何那明明是个寒冷饥饿的夜晚,他如今想起却觉得温暖而令人满足?

    夙平川的目光落在女子手腕上那露出一半的铁环,那抹停在嘴角的笑终究还是慢慢淡了下去。

    但是,她和他之间的回忆,可能也就只有这些了。从今往后、到老到死,他都只能靠着这些回忆过活度日。

    那日父亲差人将他关在画居隔壁的院子、直到她离开府上才将他放出来时,他便知道:他和她之间的一切都不会有结果了。

    便是今日他要与她见这最后一面,也是央求了外祖父帮衬,才得以出府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错过,却早已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雷声隐隐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同他沉重的心跳声混作一团,带着一种闷痛。

    昔闻离别意,许做天涯客。

    今知离别苦,难寻梦里人。

    夙平川最后深望一眼那人的脸庞,一字一顿开口道。

    “我娘说过,人这一辈子,总要有几句话是当真的,说过便不能轻易反悔。”

    肖南回愕然,半晌张了张嘴。

    “你要同我说什么?”

    同你说,我喜欢你。

    同你说,我会好好待你,做我的妻可好?

    但这些话他终究不能说出口,因为他终究不能做到。

    夙平川拿起桌上的酒壶缓缓斟上两杯酒。

    清澈的云叶鲜洒出几滴来,似乎是因为那捏酒杯的手指有些颤抖,又兴许只是因为那杯酒斟得太满。

    “从今日起,夙平川同肖南回不会再私下相见。你若还是右将军,你我便并肩作战。你若入那宫墙之中,你我便遵君臣之礼。”

    这是说给她的,也是说给他自己的。

    语毕,他拿起其中一杯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的瞬间已然起身,视线却离开了她的脸,再没有勇气抬头多看一眼。

    “以后莫要唤我平川了,像最初时那样,叫我左将军罢。”

    他话音落地的那一瞬间,第一滴雨水也随之落在这片混沌的大地上。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点落成线、线连成幕,雨水在转瞬间便密集起来、在天地间连成一片分不开的桥,诉说着百川之水都从天上来。

    夙平川的话音已湮没在嘈嘈雨声中,说完那一句,他便转身急匆匆冲入雨幕之中。

    马蹄声渐远,雷声又滚滚而来。

    肖南回坐在亭子中央,呆呆望着那个背影离开的方向,许久才讷然起身。

    吉祥在雨水中不安地刨着蹄子,她走上前牵住它,这才突然发现,马鞍上别着一支已经深绿的梅枝。

    现在这个季节不会有梅花了,有的只是与普通草木无二的绿叶。

    夙平川说过要亲自摘映水重楼给肖南回。

    他永远记得自己的承诺。

    可承诺许下的时候梅花已经落了,而等到来年梅花再开的时候,她已经不会在他身边了。

    君心今犹在,付与百川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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