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五婶的病时好时坏,续续断断。
坏在家事又杂又乱时候,如五叔发脾气,孩娃和媳妇拌嘴,猪跑人家地里吃庄稼,被人家打断一条腿,零七碎八,都会让五婶病情加重。说好也容易,像哪一日天气格外亮,母鸡多生几个蛋,或媳妇肚子忽然又比昨儿大了些,再或五叔和孩娃有了高兴事。而真正重起来,又回到五叔拉她去县医院前的不吃不喝,显摆着是在媳妇生下娃儿那一日。
时候又是农历四月间,气候交仲春,院里的泡桐、门口的槐树、村中的榆树、坡地的杂林,叶都齐齐全全。小麦又竖起腰杆儿。满世界又都是青颜色。那天五叔下了地,五婶扶墙到大门外边晒暖儿,清清爽爽的气息扑一鼻子。孩娃冷丁从家里跑出来,说快吧娘,媳妇蹲厕所,肚子疼得起不来。五婶一听便知她要生,转过身子就往厕所跑。这当儿,连孩娃都惊讶,两个月来,五婶不扶墙是不能走路的。可这一刻,她竟能箭跑,且事情拾掇得极快,不等孩娃醒转来,她就扶着媳妇出了厕所。
“快去把床铺一铺,愣着干啥儿呀!”
听到娘唤,孩娃几步窜进屋,把床上被褥拉平整,一道把媳妇扶上床。哎哟声从媳妇嘴里一个接着一个往外跳。五婶说媳妇,咬着牙,把劲儿留到娃儿到门口憋着时候用。媳妇就听五婶话,咬着嘴唇,眼瞪成两只坏苹果,灰灰的,汁水不断朝外渗。
孩娃说:“我去请个接生婆吧娘?”
五婶说:“来不及啦,你娘啥儿都会,生你们姊妹四个连你爹都没动手。”这样说着,五婶就如一股小旋风,在屋里刮过来、刮过去,先抱两床被子把媳妇枕头垫成半人高;再把一块红布挂在门框上,挡住所有邪气不能进;接着把一团开水煮过又晒干的棉花放在床头上,以备擦血用;最后把一把剪刀在火上烧了烧,搁到媳妇脚头上,准备剪脐带;至尾才回头对孩娃说了句,去娘床头把那个包袱提过来。
媳妇的肚疼一阵重一阵,这会儿她终于忍不住,就大哭大喊叫起来。
“你要留下劲儿等一会儿用!”
“疼死我了娘……疼死我了娘……”
“不疼那世上的女人都不叫女人啦。”
“我以后打死也不再生娃儿,打死也……”
抓过一团煮棉花,五婶一把就塞进了媳妇哭喊的大嘴里。媳妇惊着。五婶却不看媳妇一眼,打开孩娃抱来的包袱放床上,从中取出一个新做的花铺垫,两套崭新的娃儿衣,两双虎头小鞋儿,一色儿都是缝制的,都是红颜色,连最后拿出的尿布上,每一块中间都有红线刺出的一块避邪红。看到这些娃儿的吉利物,媳妇突然安静了,不动弹、不哭喊,把嘴里的棉花取出来,捏住五婶摆放衣物的手,眼角有了泪。
“娘,日后我死也孝顺你……”
五婶怔一下。
“只要你和孩娃能和和睦睦过。”
媳妇抓紧五婶的手指头。
“爹要再对你不好,你就跟着我们过日子。”
五婶的手拿着一块红布僵在半空里。然不等五婶想透那句话,媳妇的肚痛便又冲上来,一屋子重又响满哭叫声。五婶把媳妇朝上拉了拉,说你留些劲儿,听些劝,然后把头钻进被子里,扒开儿媳的双腿看了看。她闻到了她能辨出的一股血腥味,出来便满脸光亮,扭头对孩娃吩咐道:
“快在屋中间刨个坑……是个男娃儿。”
孩娃和媳妇都兴奋地盯着五婶的脸。
“刨完坑再烧一锅温开水。”
坑刨了,水烧了。
“打五个荷包蛋,媳妇没劲儿时让她吃。”
孩娃打了五个荷包蛋,烧好摆在桌上。
“把你四伯家黄牛牵院里,万一不行就颠生。”
孩娃去牵黄牛了。
孩娃把黄牛牵回来,拴在院里桐树上,回转身就见娘扶着门框,瘫在屋门口。一脸的汗,一脸微笑,坐在地上很安静。她看着孩娃拴牛,想说啥儿没能说出来,便朝孩娃摆摆手。孩娃忙不迭儿朝五婶走过来,问咋了娘,不用牛了?五婶有气无力说,生过了,男孩,进屋看看去。孩娃不顾娘,从五婶身边擦过去,像从五婶头上跳过一模样,窜进屋里看媳妇生的男娃了。
就那一会儿,五婶脸上的高兴突然没有了,回头看了一眼里屋的孩娃媳妇,想站起,拉了一把门框没能站起来,就觉喉咙里生出一股腥。吐在手上看看,是一口黑红的血块儿,就像中药里做引子煮烂的红枣皮。
从此,五婶就回到去县医院前的模样儿,一日一日瘦下去,又成了一把干柴火。
五叔说:“媳妇生了男娃儿,你病该好的。”
五婶说:“我撑到头了,撑不动了。”
五叔说:“屁话,谁不是见了男娃一身劲儿?”
五婶说:“放下了心,就没劲儿了。”
五叔说:“你来世上真是拖累人。”
五婶掉了泪。
“活了五十多,也够了。”
“咋样也得把孙娃拉扯到会走吧。”
五婶想撑着,把孙娃带到会走路。在乡下,虽有了孙儿放了心,但没抱过,没扯过,没让孙儿在身上屙尿过,说到底来世上是少了一些事。可五婶到底没撑到那一天,中间病是轻了些,因为很小一件事,就支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