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昭本想给杨小兰掠阵,却被慕清晏连拉带拽的拖走了,留下上官浩男与游观月等人料理驷骐门的狗腿。
“……你自己父慈母爱,还要在旁看人家父女相残的人伦惨剧,你长点心眼吧,是嫌小兰姑娘还不够惨么。赶紧走,去救你的凌波师姐!”
蔡昭怒而甩手,“你放开,我自己走!”
慕清晏静静道:“你已经知道地宫在何处了,莫非想甩开我自己前去迎战戚云柯。”
蔡昭甩头:“我的事不用你管。慕教主智计无双,常人一个不小心就会被算计了去,小女子委实惧怕,还是分道扬镳的好。”
慕清晏道:“我不会再骗你了。此去迎战戚云柯,没有我的帮忙,你一个人是不成的。”
蔡昭冷笑道:“帮忙?谁知道你心里还打着别的什么主意。慕教主心计深的很,我猜不到也不敢猜,总之我是再也不敢相信……”
“我找到慕正扬的尸骸了。”慕清晏忽然道。
蔡昭一怔,随即道:“那又如何。”
慕清晏道:“就在你逃出瀚海山脉的另一侧山洞通道中。他是死于你姑姑之手,半个身子几乎被艳阳刀劈开了。”
蔡昭咬牙道:“他把我姑姑骗的好惨,正是死有余辜!慕清晏我告诉你,若你也做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
慕清晏打断她道:“我不会学慕正扬的。”
他定定的看向女孩,“我不会学慕正扬那样,把事情做绝,生生断了自己的姻缘,也断了自己和心上人的性命。”
蔡昭倔强的站在前方,一言不发。
慕清晏上前一步,一字一句道:“你信我也罢,不信我也罢,总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走上你姑姑独自应敌的老路。”
蔡昭扭过头去,闷声不响的飞奔而去。
两人依照宋郁之的指示,从一座圆形汉白玉花坛后的幽径进入,左绕右绕,拧开机关,顺着坚硬方正的石阶,进入不知名的深处幽室,纤长的走廊地面上铺着光可鉴人的紫金砖,高高的穹顶上悬下一盏盏用水晶碗盛放的长明鲸油灯。
“尹岱老儿好大的手笔啊。”慕清晏自言自语,“他哪来这么多钱?名门正派不好明目张胆的敛财吧。”
蔡昭没搭理他。
慕清晏自问自答:“难怪他要收郭子归当关门弟子了,看来不单单只是为了跟周老庄主斗气。嗯,也是。郭家本是江东首富,可当郭氏夫妇过世后,满园只找出数百两银子——也不知是谁陆续搬空了郭家。”
蔡昭依旧不理他。
慕清晏继续道:“广纳杀手,收敛巨财,密布暗室,这位尹老宗主端的是一位当世人杰啊,与聂恒城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蔡昭终于忍不住了:“其实姑姑应该先杀了尹岱才是,没有尹岱,许多人的结局都会改变了。”
慕清晏柔声安慰道,“真小人好除,伪君子难诛。你姑姑杀聂恒城时,天下人纷纷叫好。可她若要杀青阙宗尹宗主,你看众人的唾沫星子淹不淹死她。她也是为难的很。”
蔡昭从没见过尹岱其人,可是透过这段日子逐渐揭穿出来的桩桩件件,她发现似乎每个人的冤孽背后,都有尹岱的影子。
“要是当年师父没有设计害死尹岱,如今会是什么光景呢?”她忍不住想。
慕清晏讥嘲的笑了笑,“自然是儿孙绕膝,后继有人,内外劲敌皆消,寰宇共赞英明,尹大宗主好不快活!”
那些善良的,正直的,勇敢的侠士们,那些高傲的,决绝的,果敢的枭雄们,或败或隐,非死即残,尹岱却如阴影中的寄生蛆虫,依旧活的强壮滋润。
想到陷害了无数人的罪魁最后窃取胜利果实,得享长寿尊荣,蔡昭不禁打了个寒颤。
两人顺着纤长的走廊小心的往前走着,沿途注意机关陷阱。
“就杀尹岱这事,我觉得师父做的对。”蔡昭低声道,“可他不该害死那么无辜的人,周伯父,法空上人,令尊,还有常伯父和坞堡里的人,他们都是好人,不该那样死……”
慕清晏脸上笑着,眉间却是化不去的阴戾之气,“对,不该那样死。”
蔡昭听出这话中的恨意,忽想到一事,“……你在那支血兰上动了什么手脚?是下毒么。”
“差不多,以金针送了些东西入枝叶根茎。”
蔡昭停步,抬眸道,“七虫七花追魂丹?不会被师父发现吧。万一他在修炼《紫微心经》时发现中了毒,没准已经逼出来了。”
慕清晏笑道:“七虫七花毒在我教用了两百年,受药之人哪个不练功,哪个不是武艺高强?七虫七花丹只在催发毒性时才闹腾,于运功调息毫无妨碍。”
“慕教主真是家学渊源呢。”蔡昭不无讥讽。
慕清晏皮笑肉不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何必这么见外。”
“这里!”蔡昭在砖壁上摸到一个壁灯模样的白石莲花苞,用力一拧,左侧夹壁缓缓打开,两人往里走去,内侧豁然开朗。
蔡昭甩出左腕上的银链,上下左右乱甩一气,眼见毫无陷阱机关,她便急急的要冲进去,却被慕清晏一把拉住后心,如同包袱般向后一扯。
蔡昭愠怒:“你做什么!前面没机关啊!”
阴暗中,慕清晏俊美的面颊微微扭曲,“……我绝不再看你的背影。”
蔡昭一愣,愕然察觉两人自从重逢,他似乎就有意的不让她走在他前头。
“你为什么这样?”她不解。
慕清晏没有理她,沉默的向前走去,蔡昭只好随上。
前方出现一团光亮,两人推开一扇半掩的石门,里头赫然是一间巨大的圆形功房,当中是一尊用整块青玉雕成的打坐莲台——戚云柯正盘腿端坐其上,一旁摆放着一块黑乎乎的石头,正是被夺去的紫玉金葵。
“师父!”蔡昭没想到这么容易见找到了人。
自佩琼山庄后才分开短短半个月,戚云柯已是神采大变,曾经敦厚柔和的面孔彻底变了模样,两颊瘦削,颧骨高耸,眉宇间满是阴鸷偏狂之气,蔡昭想象不出眼前这人居然是慈爱疼惜了她十几年的‘戚伯父’。
戚云柯淡淡瞟了两人一眼,“你们终于找来了,杨鹤影与宋秀之果然废物,连半日都拦不住你们。”
蔡昭正要开口,忽听到一个‘呜呜’的女子声音,两人转头去看。
莲台对面一东一西铸有两个铁座架,第一个铁座上锁着昏迷不醒的戚凌波——见她还活着蔡昭先松了口气,另一个铁座上锁着尹青莲,此刻她满头乱发披散,嘴上绑了布条以至于无法叫喊说话,只能发出‘呜呜’之声。
记得一个多月前离开青阙宗前往广天门时,蔡昭与宋郁之樊兴家曾来拜别青莲夫人。
当时的尹青莲虽是满脸轻愁的修道念经,但皮肤白净娇嫩,容颜姣好,身上的穿戴每件都精致妥帖,望之只有二十来岁。
然而眼前的中年妇人满脸是泪,憔悴不堪,皱纹布满面庞,曾经引以为傲的漆黑光亮长发已然灰白了一半。
尹青莲不断挣扎,疯了似的想扑向数丈之外的戚凌波,然而她手脚俱被缚住,徒劳无功。
蔡昭被这光景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想过去给尹青莲松绑,戚云柯指尖弹出一颗石子,啪的激射在她的去路上。
“师父!”蔡昭惊呼,“要杀便杀,你做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戚云柯道:“我不会杀她。我要她活着,活着看自己此生最重要的人一一死去。就像我当年,眼睁睁的看着你姑姑成了废人,看她缠绵病榻十余年,最后看着她咽气。”
蔡昭艰难的吐出话来,“师父你这么做,难道姑姑会高兴么?”
戚云柯抬头望向巨大的圆形穹顶,阴狠道:“你姑姑这辈子从来只会委屈自己,我只盼着尹岱地下有知,能亲眼看到自己女儿受的苦。”
蔡昭焦急道:“师父,难道你真要致凌波师姐于死地么,她是你亲生骨肉啊!”
戚云柯道:“凌波脾气不好,品性更是不好,但这罪不至死。只可惜她投错了胎,生成了尹岱的外孙女。就当是我对不住她吧,她会在昏迷中断气,无需面对这些惨变。”
慕清晏忍不住插嘴:“既然你这么痛恨尹家人,为何留下宋郁之?他不是尹岱的外孙么。”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这样!”蔡昭急的要跳脚。
戚云柯抬起眼皮,触及那张他记恨了半辈子的俊美面孔,霎时双目中精光爆射,仿佛恨不能生啖其肉。
他闭了闭眼睛,平静道:“慕教主真是心计了得,当初我的确怀疑过‘常宁’的身份,却没想到居然是你假扮的。之前我从未见过你,也未将你这黄口小儿放在眼里。我还当你受了聂喆和孙若水的暗算,已然身亡了。素子香与千寻木之毒本是无药可解,你居然能熬过去,算你命大。”
他又道,“至于郁之么,他不一样。他自小在我身边长大,不但天资卓越,品貌出众,还性情贵重,端方正派,昭昭嫁给他再合适不过了。”
慕清晏本来一直笑吟吟的,此刻脸色一沉:“放你娘的P,做你的春秋大梦!合适什么合适,端方什么端方,等收拾了你这老匹夫,本座回头就去宰了姓宋的软脚虾!”
“请慕教主自重。”蔡昭翻了个白眼。
慕清晏横她一眼,“你还是先劝姓宋的多保重吧。”
说话间,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形制古怪的漆黑骨哨,“戚宗主,若是熬不住了就哼一声。”说完,他咬住漆黑骨哨就吹了起来,曲调诡异奇特,嘶哑中带着凄切,仿佛一根线吊住了魂魄似断非断。
蔡昭紧张的观察,戚云柯听闻哨声果然气息陡变,面皮犹如染上了一层诡异的绛紫色,面部肌肉不住踌躇。片刻后,他沉声道:“你在那支血兰母株中下了毒?”
“不错。”
慕清晏继续吹哨,不断催动七虫七花毒性,同时丹田运功,双袖鼓起,让内力顺着哨声缓缓向前推去,气劲如波涛般一前一后向戚云柯拍打过去,试图逼迫他运功抵抗,让毒性迅速发作。
蔡昭在旁看的不敢眨眼。
戚云柯闭目运气,周身乍现一层隐隐生光的气罩,将慕清晏的攻击一一阻挡在外,眼看气罩越来越弱,慕清晏却长袖飞舞,气劲愈强,蔡昭已经打算跑过去给尹氏母女松绑了。
就在这时——
空气中传来喀喇一声金器裂开之声。
戚云柯宛如从胸腔震动出来的一股笑声,随后哗啦一声巨响,气罩碎裂,数道无声无息的气劲如利剑般穿刺而去,骤然反击,慕清晏躲闪不及,闷哼一声,啪的后背撞在石壁上,显是身中数记气劲重创。
“你没中七虫七花之毒?”他靠墙而站,嘴角缓缓流出一道血线。
蔡昭大惊,连忙过去扶住他。
戚云柯嘿嘿一笑:“中了,但我生来便是‘天火龙’资质。”
蔡昭与慕清晏面面相觑——那又如何?
戚云柯继续道:“‘天火龙’不但是万中无一的修行资质,还有一桩好处——”
他嘲弄般的笑了笑,“‘天火龙’修炼至经脉全通之时,便能百毒不侵。你那祖传的七虫七花毒是白下了,哈哈哈……”
慕清晏与蔡昭两脸愕然,全未料到。
不等两人反应过来,戚云柯会忽然按下莲台下的机关,一面半尺后的石墙直直朝慕蔡二人滑行而去,几乎要撞上。
蔡昭连忙扶着慕清晏向后躲去,谁知那石墙快撞上时忽然微微一转,与左右两侧凸出石楔合拢,咔的一声将两人封在小小的一片扇形石室之内。
“百毒不侵?天火龙居然能百毒不侵?这我怎么丝毫不知?”慕清晏喃喃自语。
蔡昭提气运功,一掌一掌拍打石墙,憋气道:“……我也不知道,姑姑从没说过啊。你们魔教家大业大,怎么你也不知道?”
慕清晏郁郁:“‘天火龙’资质本就万中无一,一千个‘天火龙’中只有一人能修行破关,一百个突破关窍的‘天火龙’中又只有一个能修行到经脉全通,谁知道还能百毒不侵。”
“对了,那戚凌波呢,她不也是‘天火龙’?”
蔡昭边拍掌边回答:“那是大家恭维尹氏母女的,‘天火龙’只看机缘巧合,说不定凌波师姐就是资质平庸,寻寻常常而已。”
她一气打了十几掌,终于在石墙上击出一线缝隙。
戚云柯的声音从缝隙传来,“昭昭别急,待我神功大成,先处置姓慕的狗贼,再给你和郁之风风光光的办亲事。”
慕清晏一听这话立刻来了力气,豁的从墙角立起,提气要去拼命。
蔡昭担忧的扶住他,“你再歇歇,内伤可不是好玩的。”
慕清晏还没张嘴,墙外忽然传来一个两人都很熟悉的声音——
“师父,师父,原来你在这儿!”
万水千山崖上激战犹酣,优势逐渐倒向人多势众的李文训。
周致娴一众左支右绌,渐渐难以抵挡。
李文训冷冷道:“你们弃械投降,我饶你们不死。”
“投你老母!老道是死过一回的人了,皮肉筋骨分离的苦头都吃了,还怕你的恫吓!”云篆道长破口大骂。
觉性大师与周致娴做了个眼色,一旦落败,他们得留人殿后,其余人方可从最后一尊铁索机括逃回风云顶。
这时,众人忽闻悬崖边上铁索机括哗啦作响,一名瘦削笔直的老尼飞跃而下。
周致娴等人惊喜的呼喊出来——“静远师太!”
静远师太在悬崖边上当风而立,衣袂飞扬,紧随其后跃下铁索的是七八名衣着各异之人。
他们有的穿戴像掌柜,有的做渔夫打扮,更有徐娘半老的市井民妇,手持两板大斧宛如刚从肉铺下来的屠户,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蔡昭若在此处必会跌落下巴,这些跟她讨价还价时锱铢必较的大叔大娘们,此刻各个目光炯烁,气息内敛精纯,分明是一群隐姓埋名的高手。
觉性大师眼睛一亮:“王掌柜柴老板方鱼头刘斩肉还有老豆腐西施……你们怎么来了?你们,你们会武功?”
徐娘半老的市井民妇眼睛一瞪,“兀那秃驴,把那‘老’字去掉!”
李文训沉下脸色,“我说呢,蔡平殊当年打过交道的那些悍匪大盗街溜子,有好些个下落不明,我还当你们死了,原来更名改姓,躲在了落英谷啊。”
方鱼头上前一步,“托蔡女侠的福,咱们这些劫后之人过了十几年安宁日子。今日前来讨教,只盼着拳脚还未生疏。”
李文训傲然道:“好,请吧!”
“师父,师父原来你在这儿!”曾大楼满头大汗的奔来,“外头乱成一团了,郁之两兄弟打的你死我活,那位杨姑娘更要命,居然与杨掌门生死相搏。我看见这里门户大开,才进来看看的——师父,咱们现在怎么办啊!”
戚云柯适才为了还击慕清晏,打乱了积聚在丹田中的气息,此刻正在调息,“无妨,待为师冲破最后一重关窍,这些人俱是跳梁小丑。”
曾大楼哦哦应声,趋在莲台前不肯走,“师父您脸色不好,师父,弟子能为您做些什么?”
戚云柯看着曾大楼那张关切的脸,想起当年蔡平殊将他捡来时又瘦又小,满身的伤痕,手上脚上都是冻疮,像只奄奄一息的病猴。
他轻叹一声,“你将那边架子上的清心丸拿来,给为师服两丸。”
曾大楼喜孜孜的应声,绕过莲台去拿清心丸。
戚云柯心头才松了一息,忽觉背后劲风微动,他瞬时运气绷紧,然而利刃已经刺入后背寸余。他狂叫一声,反手重重拍去。
只闻一阵筋骨碎裂之声,曾大楼宛如一口破麻袋重重撞击在石墙上。
慕清晏与蔡昭通过石缝看见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蔡昭急的上火,“要是此刻有一枚‘暴雨雷霆’就好了,就能炸开石墙出去了。”
慕清晏嫌弃,“莫要发傻了,在这等地底密室中炸开‘暴雨雷霆’,石墙固然碎了,穹顶却也撑不住的,到时我俩都得被活埋。”
戚云柯依旧端坐莲台,身躯不动。
他冰冷的望去,眼神仿佛无数把利刃,“大楼,我待你不薄,平殊更对你有救命之恩。如今我要替她报仇,你竟来阻拦,你的良心都叫野狗吃了么!”
他显然是真动怒了,最后三字‘吃了么’以内力喝气出声,震的人耳朵嗡嗡作响,在巨大的功房中不断回荡,尹青莲痛苦的瘫倒在地,耳膜几乎被震颇。
曾大楼大口大口的吐着血,“弟子不能眼睁睁看着师父犯下大错,将师娘逼上绝路。”
“你……”戚云柯似乎明白了什么,难以置信,“你为了尹青莲这样自私冷血矫揉造作的女人,你竟然背叛我和平殊?!”
曾大楼艰难的喘着气,“弟子知道师父和蔡女侠对我有再造之恩,你们若有吩咐,弟子绝不惜命!可是,可是……”
他笑容惨淡,“可是,一个人心里喜欢谁,那是连自己都做不了主的,我不能看着她们母女去死。师父,您要是早些明白自己的心意就好了,早些明白就好了。”
最后这句话意有所指,戚云柯一怔。
这时他鼻端闻到一股灼烧的味道,他猛的低头,只见莲台之下的机括处,不知何时放一个拳头大小的铁壳棉布包,细细的引线刚刚烧至尽头——
不等戚云柯伸手碾灭引线,只听砰的一声棉布包炸裂了。
声音不大不小,恰能叫人短暂耳鸣;爆炸也不大不小,刚好炸开了莲台下的那处机括,发条断裂,机关失效,石墙缓缓滑开……
曾大楼弄不到威力巨大的‘暴雨雷霆’,于是费尽心机攒下了这点黑火药,炸开的力度仅仅等同于用刀柄砸开机括,却让戚云柯猝不及防。
石墙大开,蔡昭与慕清晏赶紧出来,正好看见曾大楼气绝身亡。
戚云柯再无法端坐,从倾斜碎裂的莲台缓缓站起,一步步走下来,“看来不将你们关押起来,我这功是练不成了。昭昭,师父恐怕要将你打伤了。不妨事,回头能养好的。”
慕清晏与蔡昭知道,事到如今,唯有硬拼一途了。
两人各自抽出长剑‘弗盈’与艳阳刀。
青虹剑飞上半空,宋郁之反手拔出白虹,曲剑回刺,剑尖微颤,正是宋氏家传的拨云十六式中第四式。剑招利落漂亮,一击即中。只听嗤的一声,血花飞溅,宋秀之的右掌与锁骨被刺了个对穿,长剑哐的落地,他也瘫软跪倒。
在旁观战的庄述丁卓等宗门弟子齐声叫好,一时间大家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从前,师兄弟们勾肩搭背,笑呵呵的围着看宗门第一的宋郁之施展精妙剑法。若是恰好不是轮到李文训巡视,弟子们还会捧出核桃瓜子来当零嘴。
可如今……
“这是云,云开雾散?”宋秀之喘着气撑着身子。
宋郁之点点头。
宋秀之惨淡一笑,“这招我练了很久,然而还是不如你。以前看众人吹捧茂之的武艺,我常暗自得意,因为我的剑法比茂之好。谁知,唉,罢罢罢……你预备怎么处置我?”
喀喇一声,子母双钺终于锁住了杨鹤影的长剑。
此时杨鹤影已经气力衰竭,向女儿目露哀求之色;杨小兰分毫不为所动,内力贯通双臂,左右用力一分,杨鹤影的长剑顿时断作两截。
杨小兰单手交握双钺,反手一掌击向杨鹤影的腹部,丹田击破!
杨鹤影瘫软在地上,惊恐的魂飞魄散。
杨小兰一步步走近:“爹爹放心,待你故去后,我会好好抚养天赐,他生来不足,根本不能修炼上乘功夫。我会让人教导他读书写字,将来做个田园翁。”
杨鹤影靠墙坐倒,手脚难以动弹,涕泪纵横:“小兰,我到底是你爹,血浓于水啊!你废去我的功夫好了,将我囚禁起来就是,小兰,小兰,你还记得小时候我带去看花灯么……”
杨小兰神情淡漠,自顾自的说下去:“至于驷骐门掌门之位,就由我接下。可能会有许多族老反对,不过不要紧,谁反对,我就打倒谁。爹爹这些年作恶时他们不闻不问,没道理我要做掌门就一个个跳出来义正辞严。爹爹,你说是不是?”
杨鹤影越听越害怕:“你,你这贱丫头,还真要杀我!你,你敢,啊……!”
子母双钺划过一道弧形,夹带风雷之势落下。
杨鹤影一声惨叫,咽喉被划开,鲜血汩汩涌出,双目圆睁,至死不能相信自己会死在从没放在眼里的女儿手中。
游观月与上官浩男等人刚刚收拾完驷骐门的爪牙,赶来时正看见这一幕。
两人魔教的大头目也不禁大吃一惊。
游观月喃喃道:“我还当这小姑娘是说说狠话罢了,居然真的会手刃生父。”
杨小兰对着杨鹤影的尸体跪下,重重的连磕三头,磕的脑门出血。
她轻轻道:“念在父女一场,我便留爹爹一个全尸,不割下爹爹的头颅了。”
杨小兰转头,含泪道:“敢请两位前辈将我爹的尸首,与这两颗头颅,搬到前方凉亭中,待我回头再来收殓。”
“当然当然。”上官浩男抢着上前,将杨鹤影的尸体看了又看,然后翘起拇指大喊痛快,“小杨女侠快意恩仇,不为虚名所累,真是干大事的人!将来有什么帮得上忙的,派人来说一声,只要不违背我们教规,在下定然鼎力相助!”
“干大事的人?”
自从卓夫人过世后,杨小兰第一次落下泪水,“我宁愿永远不干大事,永远藉藉无名,也希望疼我爱我之人,都能好好的活在世上。”
上官浩男一愣,翘起的大拇指垂下了。
万水千山崖上,静远师太等人加入战团后,情势倒转。
按年岁算,静远师太与青阙三老是同辈,修为老辣浑厚,又无需保护弱小女尼,此刻她尽可施展全副本领。
云篆道长与周致娴一左一右围攻欧阳克邪。周致娴趁云篆道长用拂尘缠住敌方双掌,她径直刺穿其肋骨,随后点中穴道生擒。
觉性大师禅杖挥舞的猎猎作响,最后瞅准一个破绽,砸碎了陈琼的肩头。
司徒辉见己方人手越来越少,于是屈膝投降。
李文训身受数处重伤,环顾四周,明白大势已去。
他苦笑一声,“不劳你们动手,我自己来。”忽然怒目圆睁,“我没有错,我要为师父师伯还有师兄们报仇!十几年来,天下早无人记得他们了,可是我记得!”
他说完这句就举起右掌击碎自己的天灵盖,气绝身亡。
众人不由纷纷叹息,庄述此时远远奔来,跪倒在李文训尸身前嚎啕大哭。
觉性大师呆立片刻后,忽然哎哟大叫一声。
豆腐西施吓了一跳,“秃驴你干嘛?”
“快去帮我外甥女,啊不是,阿米托福贫僧又惦记俗世亲缘了……咱们快去帮小蔡施主!”觉性大师提起禅杖就跑。
戚云柯抱元守一,独立当中,手持两条极长的绳索对战蔡昭与慕清晏。
直到此时,慕清晏才发觉戚云柯的内力何等深厚,两条寻常的绳索被他舞的矫若游龙,却声息全无,犹如鬼魅。
蔡昭试图以艳阳刀斩断绳索,谁知刀刃稍有触及绳索,就会被一股极强的内力震开,手臂一阵酸麻。
慕清晏尚能正面应对一两招,蔡昭只能不断的在外围游走,窥伺可趁之机。
三人小斗数招后,上官浩男游观月杨小兰还有宋郁之等人赶到。
上官浩男最是好勇斗狠,上去就想抓住漫天乱舞的长索,谁知手掌刚一触及绳索便如握上一块赤红的烙铁,啪的整个人被震飞出去。
游观月赶紧取出鬼首弯钩,试图与长索游斗,却不妨被一条长索卷住弯钩,长索微微一绞,掺入玄铁的精钢弯钩竟如泥捏纸塑般拧成一团。
游观月只是松手慢了些,三根手指指骨直接被震断。
戚云柯不屑的一抖长索,卷成一团的弯钩哐当被甩在一旁——他在收拾游观月与上官浩男的同时,另一条长索还在应对慕蔡二人。
杨小兰看了一会儿,高声道:“戚宗主内力深厚,咱们一起上!”
其实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于是连同离教那数名部众在内,十几人一同围了上去。
戚云柯哈哈大笑,也不知他怎么运的力,两条长索竟被他舞成层层叠叠无数个圈子,将一干对手分别圈入其中。
两名离教部众逃脱不及,被卷入一个圈子后绳圈收紧,将两人背靠背的脖颈一齐绞断,颈骨碎裂的喀喇之声在砖石穹顶之下显得格外渗人。
“李舵主,裘舵主!”游观月嘶声大喊,“严老三快跑!”
严老三见机的快,堪堪要逃离绳圈范围时,长索末端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啪的一声打在他背后。只这一下就将他脊梁打断,昂藏七尺的男儿全身瘫软如泥,当场断气。
如此威势,众人皆是骇然。
唯有杨小兰不惧不怕,一面抵挡层层叠叠的绳圈,一面道,“戚宗主,我知道你武艺高强,可你做的事是错的,不该这么做!”
戚云柯本来心中冷笑,打算一下打碎这小丫头的天灵盖。
宋郁之眼见不妙,赶紧挥剑去救,谁知原本击打杨小兰的绳索不知怎么从宋郁之后脑勺钻来,啪的一下击打在他左手小臂上。
臂骨喀喇一声,剧痛钻心,宋郁之手臂垂下,吃痛后退。
慕清晏却在心中嗤了一声,暗骂都这时候了戚云柯还对宋郁之手下留情。
杨小兰趁机用子母双钺锁住绳索一段,想要绞断面前的绳圈,谁知她刚刚两手合力绞索,长索忽然反向一抖,将她整个绕进绳圈。眼看杨小兰要重蹈两名离教舵主的覆辙,戚云柯冷不防与杨小兰双目对视了一下,他心中一动——
初识蔡平殊时,她也是杨小兰这个年纪,一样的瘦瘦小小,貌不惊人,只一双眼睛清正平和,自然流露出一股侠义气概。
戚云柯手上不自觉的慢了半下,原本毒蟒般的绳索已要将杨小兰锁紧了,刚从墙上爬起来的上官浩男就地一滚,趁着戚云柯犹豫之际一把从下方把杨小兰拖走,就地打滚逃出绳圈。
觉性大师等人顺着厮杀声也纷纷赶到。
云篆道长眼见一地死伤,破口大骂,“戚云柯你得了失心疯么,枉我一直敬重你,你竟然这般歹毒狠辣,今日我等定要铲除你这奸邪小人!”
“那便请吧。”戚云柯神情不变,依旧将内力收敛的犹如旭日朗空,不露棱角。
长索再度抖动,之前受伤的数人退出战圈,周致娴等人加入,绳圈宛如无声无息的潜伏在沼泽中的毒蛇,神不知鬼不觉就将人圈索其中。
刚刚投诚的司徒辉本想戴罪立功,是以冲杀在最前头,眼见周围的绳圈越来越小,他左挪右闪无论如何逃不出去,眼前的绳圈犹如张开利齿的毒蟒将自己圈住,他惊惧至极,不等喊出一声救命,便喀喇一声被绞断脖颈。
云篆道长发现自从陷入绳网,仿佛他每前进一步,就会遇到密网般的长索阻拦。他奋力挥舞拂尘,想着拼去性命不要也要击伤戚云柯,刚迈出两步,就被侧面钻来的长索啪的打在天灵盖,顿时透骨碎裂,脑浆横流而死。
——曾经声名显赫的清风观,最后一名弟子云篆,逃过了聂恒城的屠戮,逃过了颓唐岁月的侵蚀,最终却死在这里。
“道长!”觉性大师悲愤的扑向戚云柯。
戚云柯手腕一抖,一个大大的绳圈将他连人带禅杖圈在里头。觉性大师用力抵住精钢禅杖,不让绳圈收紧。戚云柯微一用力,精钢禅杖竟然当中陡然弯曲对折。
眼看觉性大师要被活活勒死,蔡昭哀嚎一声,“师父,那是我舅舅啊!”
戚云柯一怔,往事瞬间泛起——
那年他与蔡平殊,还有拖油瓶宁小枫,为救助一村子的孤儿寡母将身上银子全花光了。三人饥寒交迫的缩在破庙中,看宁小枫饿的直打冷嗝,他俩开始考虑要不要去劫富济贫。
这时,满脸邋遢胡子的觉性大师笑嘻嘻的走了进来,手上提着两坛酒和四只烧鸡。四人就着满天星光和破败的佛像,吃了个酒足饭饱。
戚云柯心头一软,将觉性大师高高卷起,用力抛向走廊尽头。他想,这一跤摔下去,大和尚几个时辰起不来了罢。
周致娴见他神情恍惚,趁机长剑挥出,谁知盘旋在空中的绳索仿佛自有耳目,啪的一声重重打在她腰椎上。剧痛袭来,周致娴从半空中重重摔落,腰部以下分毫使不出力来了。
戚云柯望着瘫软在地上的周致娴,依稀记得当初闵老太婆阴阳怪气的为难平殊时,周致臻只会缩着王八脖子装孝子,唯有小小年纪的周致娴始终为平殊说话。
他忽然烦躁起来,心中想道:既已决心入魔,又何必瞻前顾后。
一把大火,一场大水,滔天巨灾,大家一起死了也好,来世重新投胎,重新来过罢!
戚云柯忽然发力,两根长索便如无边无际的毒藤毒蔓将众人环绕其中,啪啪啪啪连续出击数次,一名武僧被打断了四肢,两名佩琼山庄弟子击碎脑袋,豆腐西施左腿腿骨尽碎,老渔夫被卷断肋骨而死……
“够了!”静远师太看出寻常高手根本抵挡不住戚云柯一招半式,为免更多伤亡,当即高声呵斥,“不要单打独斗,全都数人团成一组应敌!”
戚云柯也不再收力,长索飞出,静远师太及时躲闪,长索击打在汉白玉穹顶上,整块的巨石顿时碎裂,砂砾纷扬。
蓬蓬灰土中,慕清晏看见蔡昭高高腾空向戚云柯跃去,他连忙在白玉壁上点足一下,飞腾过去拦腰将女孩抱回来,趁着头顶上碎石乱飞,其余人奋力迎战,他俩躲入一扇石墙后头。
“你想干什么!”慕清晏低吼。
蔡昭眼眶发红:“你看见了,师父已经疯魔了,听不进人话了。他对我还留有三分情面,只要我不出致命招数,他都不会对我下死手的!我要……”
“你要什么你要!”慕清晏眼尾微微发红,“你是不是想学你姑姑,来个天魔解体大法,瞬时激发内力,与你师父来个同归于尽!”
“不然怎么办啊!”蔡昭哭了出来。
慕清晏深吸一口气,搭住女孩的肩头:“你听我说,当初你姑姑用上天魔解体大法,那是没法子了!尹岱袖手旁观,戚云柯毫无主见,慕正扬心存歹念,别的人则是帮不上忙。她没人能依靠了,只能跟聂恒城同归于尽,可你不一样,你还有我,还有我!”
“你什么你!”蔡昭一把推开他,哭道,“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了,若不是怎么会有今日!我如今只是指望你帮着对战师父,别以为我们之间的过节过去了!你把我骗的好苦,我可没那么容易原谅你!你滚开!”说着便要冲出去。
慕清晏一把按住她,“行行行,你不用原谅我,都是我的过错!倘若你和戚云柯两败俱伤,这天底下还有人约束我么!就算为了报仇,你也不能独自上去!”
“说了这么多,你有什么法子?”蔡昭几次挣扎不脱怒道。
“办法自然是有的,首先得接近他。”慕清晏凑近了耳语,“这样,我来缠住他,你假做受伤蹭过去……”
蔡昭怔怔道:“这样行吗?你不会也想施展天魔解体大法吧!”
慕清晏目如澄月,笑的荡气回肠:“我和戚云柯同归于尽,然后让你和姓宋的成就好事么?你想得倒美。老天肯,我也不肯!”
蔡昭将适才他说的主意在心里过了一遍,发现颇为可行,“好,就这么办。”
冲出去前,慕清晏拉住一脸孤勇的女孩,一字一句道:“不许冲动,不要胡来,依计行事。还记得我们之前说定的话么?你不死,我也不死,我活着,你也得活着——我们绝不抛下彼此,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蔡昭当然记得,每个字她都记得。想起欢悦的往事,她心头酸涩,将头一扭:“全都忘了,一个字都不记得了!”
两人冲了出去,只见圆形大殿中的戚云柯犹自屹立,宛如一尊无敌的邪神,永世不可战胜,四周是还能动弹的人互相搀扶着退出圆形穹顶功房。
蔡昭深吸一口气,气贯右臂,全力劈向长索,便是手臂被震的剧烈疼痛,虎口被震出血来也不松手,金红色刀光闪过,一条长索竟真的被她砍去一大截。
戚云柯皱眉,长索抖开激射,啪的打在蔡昭右手上。蔡昭右手指骨根根断裂一般,剧痛之下握不住刀柄,艳阳刀脱手飞出,另一边静远师太以内力相逼,试图捏住长索。
此时戚云柯背后露出空门,慕清晏抛下‘弗盈’,双掌劈开拍出,隔空击中戚云柯后背。
戚云柯闷哼一声,想用较短的那条长索去绞杀慕清晏,谁知慕清晏毫不闪避,伸手捏住长索,任由它绞住自己的左臂,撕裂手臂上的皮肉,鲜血滴滴落下。
僵持之下,任何招数俱是无用,两人索性纯以内力相拼。
戚云柯后背作痛,手掌发麻,心道这慕小狗修为好生不俗。
蔡昭挥出银链再度袭来,戚云柯此刻同时应付慕清晏与静远师太,分身乏术,于是重重一索击打在女孩身上,希望将她打晕过去。
蔡昭果然痛呼一声,从空中坠落,咕噜噜滚到自己身旁,人事不省了。
戚云柯见女孩昏死在自己脚边,略略放心,然后全心对付另外两人。
慕清晏放空心境,一字一句的回忆父亲慕正明教导的‘先天守炁调息功’,从丹田开始,将周身内力团团运转,不断往复盘旋,滴水不泄。
戚云柯察觉到顺着长索而来的内力陡然一变,不如之前那般霸道威势,而是一股纯然正派王道的柔和内力,讲究的就是水滴石穿,以柔克刚。
戚云柯是识货之人,心想这门调息内功不知是何人所创,若是能练至化境,绝不亚于传说中的紫微心经大成之时,以凡人之身,企及神明修为。
两人全力拼比内力之时,四周气劲狂乱,碎石翻滚,将所有能移动之物尽数卷起摔下。
与此同时,静远师太不断在侧面游走,间或发动攻击,总是一击即退,不叫戚云柯反击到自己身上。如此,戚云柯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力应对静远师太。
正自烦躁,他忽觉腰腹一凉,一股陌生的剧痛深入体内,他低头看去——只见蔡昭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手持一把蝉翼薄刃,直刺入自己内腑。
这是女孩第二次刺杀他,上一回他知道女孩有意避开了脏腑要害,而这一回,女孩却是直刺丹田要处!
“对不住,师父!”蔡昭泪水盈盈,她其实受伤不轻,全身无力,适才戚云柯那一下的确差点把她打晕,然后她按照之前约定的计策,就势装晕。
戚云柯陡受重伤,之前因为修炼紫微心经未成而压制下去的内功隐患尽数爆发出来,无数道宛如毒蛇般的混乱气流在体内疯狂乱窜,噬咬经脉。
他仰天大吼,一时狂性大发,双掌齐发,砰的将静远师太击飞。然后左掌一收,落在地上的艳阳刀直飞入他手中,当头就要朝女孩劈去,慕清晏大骇,目眦欲裂,疯了似的飞跃而至,一掌拍开艳阳刀,一手抱开女孩。
戚云柯变招极快,一手抖动长索将慕蔡二人团团缠住,另一手反腕一刺,变刀招为剑招,从左面刺向慕清晏,慕清晏右面抱着蔡昭,若是躲闪,被刺中的就是蔡昭了,他只好硬挺着受了这一刀。
蔡昭脸上发热,她伸手一摸,竟是慕清晏胸膛处滴落的鲜血。
艳阳刀已直直贯穿了他的肩胸之间。
戚云柯看着慕清晏替蔡昭挡这一刀,一时神情恍惚。这半个时辰以来,两人已过了百余招,他十分清楚慕清晏的能耐,要避开这一刀绝非难事。
戚云柯宛如从久远未醒的迷梦出行来,他怔怔道:“原来你不是慕正扬……”
慕清晏用力握住插在自己胸口的刀柄,忍痛怒骂:“废话,我当然不是慕正扬,昭昭也不是她姑姑!你醒一醒神,你若真杀了昭昭,将来怎么去见蔡平殊!”
戚云柯踉踉跄跄的后退,胸口气血翻涌,丹田中内力肆虐乱窜,周身经脉直欲爆裂。
他控制着几欲混乱的神智,不断朝天胡乱拍打,碎石纷纷坠落,整座汉白玉地宫被他打的摇摇欲坠。
戚云柯知道,自己这是走火入魔了。
混乱中,他满地乱找,见了犹自昏迷的戚凌波,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吸干了女儿,他就能突破第三重天了,一切还能挽回,于是跌跌撞撞朝戚凌波冲去。
蔡昭猜出他的念头,用力挣开缠绕在身上长索,顶着雨点般掉落的石块奋力扑过去。
慕清晏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抓住蔡昭,“昭昭别去,他已经走火入魔了,就吸干了戚凌波也救不了了!”
蔡昭决然的甩开他:“不能看着无辜之人受害而束手旁观!”
戚云柯抓起戚凌波,刚将手掌贴在女儿额头,蔡昭就扑过来抱住他的胳膊,戚云柯一把挥开她。蔡昭此时亦是身受重伤,只能毫无章法的再度扑上去,扑到戚云柯脚边时,她嘶哑着嗓子大喊起来。
“师父,你想想姑姑吧,她不会愿意你做这样的事的!”
“师父您想想姑姑啊!”
戚云柯怔在当地,思绪散开,然后他缓缓的松开戚凌波。
身上阵阵剧痛希来,他知道经脉开始一根根爆断了,臻于化境的内力争相逃离他的丹田,心头空空如也——他颓然坐倒,然后仰天躺下。
为什么昭昭也反对自己?他只是想为平殊报仇啊。
什么魔教北宸,统统化作齑粉好了,然后在再次干净清明的人世间,昭昭和郁之重新建立门派,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戚云柯一阵眩晕,那个无数次出现在午夜的梦魇再度浮现眼前。
光影旋转,一闪闪泛着血色的巨大门扉打开,每扇门后面都藏了一个害死平殊的凶手,尹岱,杨仪,尹青莲,魔教姓慕的,他全都一一除去了。
可是,怎么在宫殿的最深处还有一扇门?
他心头狂跳,缓缓推开门,一瞬间呼吸停滞。
里面竟是他自己。
戚云柯仰面躺倒,泪水滚滚而下,嘴里喃喃道:“说好了,要一起做光明磊落的侠士,挽狂澜于既倒,我没有遵守诺言……”
他被美若天仙的尹家小姐迷住了,被尹岱许诺的滔天权势迷住了,被虚荣和甜言蜜语迷住了,全然忘了当初的誓言。
蔡平殊看出来了,她什么都没说,孤身一人上了涂山。
他忽然清醒了,多年来头一回这么清醒。
原来他已经病了十几年了。
从蔡平殊变成废人之后,他就得了一种看似清醒实则疯狂的病。
然而,无论他做下多少逆天歹毒之事,他都挽不回蔡平殊的生命,也回不去那段比黄金还珍贵的少年时光了。
“昭昭。”戚云柯忽然开口,语气异常柔和,“你以后想嫁谁就嫁谁吧,只要每日欢欢喜喜的,比什么都好。”
蔡昭傻愣愣的趴在碎石堆里。
“还有那姓慕的……”戚云柯继续道,“原来不是所有姓慕的都是狗贼负心汉。”
慕清晏暗骂老狗贼糊涂蛋,木木的单手扯开绕在身上的长索。
“还有。”戚云柯有些犹豫,“将来把我葬在……”
话音未落,撑住穹顶的最大石梁断裂,直直掉落下来,整座圆形功房犹如纸扎的迅速崩溃碎裂了。慕清晏强忍胸口剧痛,猛然扑过去将蔡昭拉出险境。
与这座圆形穹顶地宫一起倒塌的,还建造在其上的的双莲华池宫。断柱,玉阶,绫罗珠宝,还有雨点般的碎瓦砖砾不停的崩塌掉落,铺天盖地犹如一场亘古未有的灭顶洪灾,渺小的人类只能奋力挣扎着逃出生天。
许久之后,落石终于停歇,头顶的穹顶破开,明亮的日光落下,浓重的血腥味也挡不住随风而来的湖水气息,众人宛如隔世。
蔡昭从碎石堆里钻了出来,身旁是昏迷不醒的慕清晏。
刚才巨石坠落时,他将女孩整个人牢牢抱在怀中,她没有受到任何撞击与挤压,慕清晏却被无数落石撞击,伤上加伤。
蔡昭心中恐惧,抱着慕清晏宽阔的肩头胡乱叫唤,在他身上穴道又点又拍的。
脸色惨白的青年终于幽幽醒来,嘴唇微张,却发不出声音。
那边厢,上官浩男率先醒来,杨小兰帮着他把游观月从碎石堆中挖出来。
游观月一动不动,伤势显然不轻。上官浩男左拍右拍,他始终没醒。
杨小兰见事明白,二话不说挺着伤势立刻去找雷秀明樊兴家,上官浩男趴在游观月身上嚎啕大哭——
“月亮啊,你可不能就这么死了,说好了将来要结儿女亲家的,你儿女都还没生呢!呜呜呜,适才都怪我腿脚太慢,害的你为了救我被砸了个半死不活,这份恩情叫我怎么还啊!你放心,你若真这么走了,我一定会替你好好照顾星儿的!我第四位夫人的位置还空着呢,本来想留给仇翠兰的,凑个对仗工整!但现在我决意把这最后一个名份给星儿了,不为什么,就为了咱们的兄弟情义…呜呜呜…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照顾星儿!”
“你去死吧!”一个微弱的声音。
上官浩男疑惑的抬起头,顶着一头乱发,“月亮是你在说话么,是在谢我么?自家兄弟不用谢来谢去的。”
游观月使出全身力气,“你去死吧!谁要谢你!”
上官浩男抹着一脸唾沫,喜极而泣。
蔡昭原本泪流满面,见了这对活宝不禁噗嗤一声。她察觉怀中的青年有动静,连忙低头呼唤,“你说什么,大声点儿,我听不清。”
“我说。”慕清晏气若游丝,用尽力气,“快让那俩傻子闭嘴,别再丢人了!”
蔡昭彻底破涕为笑,牢牢抱住他:“死里逃生,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么。”
慕清晏自己也笑了起来,他想了想,道:“不是的,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你说,我听着呢。”蔡昭抱着他靠在巨石堆旁。两人都受了重伤行动不便,索性依偎在原处,等雷秀明和樊兴家带人来救。
慕清晏轻声道:“我一直觉得你我相识的日子不大吉利,隆冬肃杀不说,还是在祭奠死人的大典前……”
“什么死人,那是你的祖先北宸老祖。”
“我又不认识他,别打岔——就是因为你我相识的日子不好,一路走来才诸多不顺。为了以后顺顺当当,咱们应该办桩喜事冲一冲。”
蔡昭忍着笑,故意道:“什么喜事啊,乔迁之喜么。”
原本以为慕大教主会大大生气,谁知他这阵子已然练出了涵养。他笑起来:“行啊,你搬到不思斋来,要不然我搬去落英谷。小蔡女侠怎么说?”
蔡昭看他说话声气不续,便知他委实受伤不轻。
她想了想,道:“小蔡女侠以为,此事,可行。”
“可行?”慕清晏有些不信。
“嗯,可行。”女孩将脸颊贴到他满是血污的苍白额头上,忽觉豁然,“只要能在一处,怎样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