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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日上(江流天地外) 正文 14 水质监测

    “水质检测结果有猫腻!”这是李云城和田小小一见到林寒江就冲口而出的话。林寒江被吓了一跳!

    众多企业关注的水质检测工作刚刚开展,郝仁敬带着团队在江边忙得不可开交,进行了大量的水体采样和检测工作。采样的水体编号后由第三方团队进行检测。为了防止出现技术上的问题,同一份水体样本要先后进行预检和复检两道程序。李云城和田小小跟随耿正的团队,在水质检测的过程中,两人一时兴起想看看自己的技术水平到底如何,于是对部分水样偷偷预检了一次,化验结果表明污染指标主要集中在石化工业园的水体样本上,石化废水中的难降解及有毒污染物约占总污染物的70%左右。

    两人拿着自己的检测结果,和专家团队最后的检测结果一对照,都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因为从环保检测站最后反馈的检测结果表明,水体样本各种检测指标均显示正常,似乎石化工业园并未对齐江水质造成污染。李云城和田小小警惕性很高,认为这里面极可能有问题,所以赶紧给林寒江打电话。

    林寒江听完他俩的介绍,想了一会儿问道:“你俩能确保自己的化验结果是准确的?”

    他俩对视一眼,李云城迟疑着说:“应该、应该没有问题吧!”

    田小小不满意地推了他一把,坚定道:“林副市长,化验是我和他一起做的,结果很明确地摆在那里。我们相信自己的检验技术,不会有问题!”

    林寒江一脸疑惑地说:“那最后的结果怎么会大相径庭?莫非……”

    “没错,我们俩也讨论了半天,我们觉得有两种可能。”田小小快人快语,说,“一是你手下的环保检测站提供了假数据,二是水体样本被人暗中替换了。”

    林寒江觉得匪夷所思,说:“谁会这么大胆,还这么愚蠢,在这么多人眼皮底下替换水体样本或提供假数据?这可是明目张胆的犯法!”

    面对林寒江的质疑,李云城有些动摇,红着脸着说:“林副市长,您别多想,也可能是我们水平不行,结果有误差。”

    田小小不满意地“嗤”了一声:“你这个人立场一点不坚定,化验的时候说自己十拿九稳,小菜一碟,现在又不相信自己了,软骨头!”

    李云城涨红着脸辩解道:“最先怀疑的是你,也许是你美剧韩剧看多了,看什么都疑神疑鬼神经兮兮的,哪来这么多坏人啊?”

    田小小杏眼瞪得溜圆,说:“哎呀,你还敢说我了,你这是抗议还是起义啊?”

    林寒江笑着制止小情侣的斗嘴,说:“不管怎么样,这件事你们要保密,千万不要和别人说起。我让郝仁敬暗中调查一下,如果惊动了别人,不仅会造成负面影响,还会伤了这个团队的士气和团结。”

    李云城连连点头,田小小似乎还不满意,说:“齐江市的人都知道,您手下的那些人都是腐败窝里出来的,什么事做不出来?那个‘好人精’也不像好人,您也得小心他,所以我俩才直接给您打电话……”

    李云城没让女朋友说完,赶紧把她拽走了,林寒江苦笑不语。众口铄金,齐江市生态环境系统的形象在老百姓心目中何时能好转,他也不知道。

    虽然田小小提醒林寒江连郝仁敬也不能相信,但他还是把这件事和郝仁敬说了,如果谁都不相信,那他就真的寸步难行了。

    郝仁敬对这个消息也是大吃一惊,连呼道:“这些人疯了!这种事也敢干?!”

    林寒江倒是冷静下来:“这种事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那么多说情的都没成功,谁能保证他们不玩阴的?你还是稳妥一点,悄悄调查一下。”

    “我们检测站的人应该没有问题,我相信他们。”郝仁敬肯定地说。

    林寒江严肃地责问道:“别人的所作所为你怎么能知道呢?你敢替他们做担保吗?”

    郝仁敬耷拉着脸,一声不吭地走了。

    当天晚上,林寒江坐动车赶回省城的家中,已经快半夜十二点了。

    岳母出去旅游了,只剩小雪一个人在家。她睡眼惺忪地看着林寒江把一盒精美的蛋糕摆在自己面前,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自己的丈夫:“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林寒江有些歉意地对妻子说:“这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结果,在齐江车站蛋糕不小心被人挤扁了,我只能送给车站保洁的大姐了。然后在车上我又联系咱家附近的蛋糕店,加急订了一个,所以耽误了点时间。”他看看手表,说,“还好,在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倒数25分钟时,我赶回来了。”

    小雪心中一阵感动,抱住风尘仆仆的丈夫,说:“白天不是已经给我送花了,何苦大半夜跑回来?”

    林寒江一愣,一本正经地问:“什么花?我没送你花啊?”

    小雪也愣了,两人一齐转头看着客厅茶几上那一束鲜艳的玫瑰花。林寒江拥抱着妻子,故意开玩笑:“这么好看的花儿,不是你的追求者要乘虚而入把我顶替了吧?”

    小雪嗔怒地打了他一下,林寒江说:“不对啊,就算真的有想插足的人,也不能选我们结婚纪念日送花啊?这不是明摆着帮我摇旗呐喊,巩固后方基地嘛!”

    小雪懒得听他贫嘴,赶紧去切蛋糕了。两人一边吃蛋糕一边猜测这花是谁送来的,猜了一圈,把耿正都想到了,也弄不准是谁做好事不留名。

    第二天早晨五点多,小雪送林寒江到高铁站坐车。小雪开车,林寒江蜷在副驾驶位置上困极而睡。

    看着丈夫疲惫憔悴的脸,小雪百感交集。

    “我不在家的时候,不管是谁送来什么东西,千万不要接。”林寒江特意叮嘱妻子,这束来路不明的玫瑰花让他隐隐感觉不安。

    小雪哼了一声:“你是担心后院失火,我在家被人腐蚀了?”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林寒江忧心忡忡,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省委陈书记对林寒江平息齐江钢铁厂工人群体访的做法大加肯定,H省日报派出记者到齐江市进行调研采访,在日报头版刊发了《根治污染、产业升级、保障就业——齐江治污新模式》的文章,大力宣传青峰集团并购齐江钢铁厂,治污与产业升级并举的做法,得到了省委陈书记的批示:齐江市知耻而后勇,探索出了一条改善生态环境与追求高质量发展的有效途径。

    市委书记廖宇正专程去省委详细汇报了齐江治污工作的进展,得到了省委的肯定。廖宇正回来以后,立即召开全市干部大会,在会上表扬了林寒江和生态环境系统的工作成果。郝仁敬代表全系统在会上立下军令状,一定要在环保督察组复查之前有效解决所有督办问题。

    看着慷慨陈词的郝仁敬,台下的林寒江却丝毫高兴不起来。林寒江和廖宇正小声交流过,他是反对这种把“小胜”当作“大胜”宣扬的,他认为远远还没到庆祝的时候。廖宇正反驳他说:“我也知道离最后的胜利还很远,但是你不认为整个生态环境工作需要提振士气吗?整个齐江市更需要树立信心。”

    林寒江想了想,还是不去激怒廖宇正。他说:“廖书记,你是高瞻远瞩的统帅,我就是一个过河的卒子,视野里只有一条路,思考问题太狭隘了,我还得向你学习。”

    廖宇正皱皱眉头,说他:“你这个人啊,还是别说奉承话了。奉承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比挖苦的话还难听十倍。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你和你的部下加油鼓劲,为你们干活减少点阻力?”

    林寒江看着廖宇正的眼睛,说:“廖书记,其实你比我还着急在生态环境工作取得突破吧?”

    廖宇正被说中心事,他确实盼着能有拿得出手的成绩,迅速扭转他在省委的失分印象,晋升副省长甚至省委常委的念头时不时还在撩拨他的内心。他说:“齐江市就如一个掉进烂泥坑里的孩子,你负责洗净孩子身上的污泥,我负责洗净别人眼里的污泥,我们殊途同归,都是为了这个城市。”

    林寒江叹了一口气,说:“廖书记你说得没错,我只是觉得我们还没有到庆祝胜利的时候,就如一条船刚刚驶入齐江上游,还不知道前面有多少险滩急流等着我们,稍有不慎就要翻船。不能因为省委书记的一个批示我们就盲目高兴,要想彻底洗净孩子身上的污泥和别人眼里的污泥,拍脑门决策和急功近利的想法都是危险的。”林寒江想起王辰公司的两张图,他实在没有任何“胜利”的感觉,这种“胜利”都是人为炮制出来的,但是有时候上下都很需要这种自我安慰的“胜利”。他在想,找机会让齐江市的领导层一起看看那两张图。

    廖宇正上台发言的时候,林寒江听着廖宇正充满激情的声音,不禁有些晃神,廖宇正到底是一个想做事的领导还是一个想成功的政客?

    刘耕野手里捏着报纸,站在李子平的门口,话里含酸:“李市长,原来我们齐江市的高质量发展是林寒江治理污染弄出来的,和我们这些抓经济的人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啊。我想不明白,治理一下环境污染就是高质量发展了?”

    李子平安慰他:“报纸上也没说是林寒江一个人的功劳,是我们齐江市的整体成绩,一篇报道文章而已,你就别斤斤计较了。”

    “省委书记可不这么看啊,他认为是林寒江在齐江市折腾出来的成绩。这小子能和陈书记套上近乎,成绩都算他身上,让我们这些土生的齐江干部如何想?”刘耕野愤愤不平。

    李子平倒是难得的大度,说:“要论上层人脉,你老兄恐怕比他还要深厚;要论本地和外地的区分,我不也是从外地空降过来的?五湖四海,都为了一个目标,还是保证班子团结和谐,把我们的工作做好吧。”

    刘耕野没能寻得共鸣,气呼呼地转身而去:“既然和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那我们就在钱上见真章!”常务副市长负责审批经费支出,很多治污的经费单子都在刘耕野的案头压着呢。

    其实李子平心里何尝不是打翻了五味瓶,让廖宇正和他蒙受羞辱的生态环境工作,竟然成全了林寒江。廖宇正那家伙下手得早,直接把成绩揽了过去,抢了本该是他的荣耀。他以后也得见机行事,既不能得罪人,也不能白吃亏,得罪人的事还是让刘耕野去做吧。

    林寒江第一次敲响了赵驰的办公室房门。赵驰对他的来访似乎没有准备,错愕了一下立刻热情地迎上前来,又是握手又是拍打肩膀,马上拿出一盒大红袍熟练地泡茶。

    林寒江借机打量赵驰的办公室,除了办公桌、沙发、茶几之外,剩下的空间都被一盆硕大的罗汉松盆景占去了。这盆罗汉松比人还高,苍翠欲滴,造型怪异,犹如一条从岩石里腾空而起的巨蟒,看树干至少要有近百年的树龄了。办公桌对面墙上挂着一幅关泽霈的《红梅图》。林寒江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细看,这个关泽霈就是著名画家关山月,如果是真迹,这一幅画足可以买下半层楼。他想起金波曾经对他说过的话,赵驰的办公室是博物馆加植物园,看来所言非虚。

    赵驰见林寒江盯着那幅画出神,哈哈笑着说:“看来林老弟也是识货之人啊。不过,你别被骗了,那只是一幅荣宝斋的木版水印仿品,仿得几可乱真,所以我就收藏了。”

    林寒江虽然不懂字画鉴定,但是凭直觉就觉得赵驰的话里含着水分,这幅画怎么看都不像是木版水印。

    赵驰递过来一杯茶,林寒江啜饮几口才发觉手中的茶杯竟然是景德镇官窑的谪仙杯,也是价值不菲。

    两人不咸不淡地扯了几句,林寒江挑明来意,请赵驰给生态环境局的停车问题关照一下。这是林寒江来齐江之后第一次主动求人,赵驰一脸惊讶,连声说:“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去拆自家人的台!”

    既然低头求人,林寒江索性弯腰到底,他故意装出一脸为难:“生态环境局那些人也不容易,辛苦挣点工资,结果都捐给你们交警了。我这个分管市长都没脸见他们了,所以我向赵老哥求情来了……”

    赵驰豪爽地一挥手,说:“千万不要这么客气,这件事情老哥我现在就给你办了!”说完,就掏出手机打给交警大队,让他们不要再针对生态环境局的车贴罚单。交警大队的队长似乎在电话里给他解释原因,赵驰虎下脸来:“我不听原因,只看结果,立刻,马上!”

    林寒江配合地冲赵驰竖起大拇指,称赞他的雷厉风行。赵驰说:“生态环境是咱们齐江的生命线,公安部门一定给你们保驾护航,自己人拆台的事绝不能干!”他把“拆台”两个字咬得特别重,似笑非笑地看着林寒江。林寒江当然明白赵驰指的是夜市一条街的事,对方既然没有点明,他干脆装糊涂。

    “寒江老弟,你别见怪。可能是你刚来齐江不久,我部下这些人有些欺生,我一定狠狠批评他们给你出气。”

    林寒江赶紧谦虚几句:“这事不能怪交警大队,局里那些人沿街停车成了习惯,正好借此机会把那条街划上停车位,以后规范管理就好了。”

    赵驰的注意力并不在停车问题上,他见林寒江主动来访,心想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跟这个有口皆碑的“独钓寒江雪”打好关系。他给林寒江续满茶,说:“寒江老弟,你和去世的王武是同学,我和王武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的去世让我很伤心。”赵驰用手比画一下市委、市政府的方向。“在这个圈子里,我和他是这个!”他把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冲林寒江做了个手势,林寒江看懂了,那是“盟友”的意思。

    “老王走错了路,一死了之。他没了,剩下我的日子也不好过。”一脸悲戚的赵驰指着窗外东边市政府的方向,“估计我也早晚要被东边的那一位挤对走,兔死狐悲,政府这一块被他一点点垄断了。”

    赵驰话里说的“东边的”是指市长李子平。林寒江认真想了一下才弄明白,他放下谪仙杯,有些不解地问:“有这么严重吗?不都传说他要任接市委书记,不会轻易树敌吧?”

    “那也得等到西边的那一位高升啊,给他腾出位置。”

    赵驰称呼领导都不直呼名字,而是用方位代替,“东边”是市长李子平,“西边”是书记廖宇正。林寒江每次都要在脑海里快速辨别一下,才能跟上赵驰的思维。

    “现在,齐江出了乱子,估计东边、西边都要凉,两人短时间内升迁无望,都要换个打法,消除异己,巩固自己的地盘。”

    林寒江只能沉默地喝茶,他初来乍到,根本不知道齐江高层的风向,尤其赵驰给他的感觉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摸不清是冷是热。赵驰从原来对他暗中掣肘,到此时突然对他说了这么多推心置腹的话,是真心结交他还是另有目的?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林寒江起身告辞。赵驰使劲握着他的手,摇了好几下,说:“寒江老弟,以后想喝茶了就过来,我这里赝品、仿品不少,但是茶绝对保真!”

    林寒江连声称谢,说:“改日我请你喝茶,以后我们环境执法时还得仰仗公安的大力支持!”

    赵驰突然低声问林寒江:“王武没了,你觉得谁最开心?”

    林寒江一惊:“谁最开心?肯定是那些和他有瓜葛的企业老板呗?”

    赵驰哈哈大笑,眼神里却写满了神秘:“你们做环保的查找污染源头,我们当公安的追查案件真相,殊途同归,道理一样。王武是齐江的数朝元老,根基比我厚实多了,所以自然是某些人肉里的刺,肉里有刺是什么感觉?哈哈!”

    林寒江满腹疑虑地走了,他也想不通谁把王武当成肉里的刺。赵驰刚才说的话,还有金波之前说的“王武之死谁是最大受益者?谁最开心”,他们到底在暗示什么?

    林寒江和周成功在一处居民区检查“蓝天行动”进展情况,那个小区里有一个金龙公司的锅炉房和大烟囱,居民多次向政府呼吁拆除这根害人的“毒刺”。

    林寒江和周成功在烟囱底下正比画呢,一群跳广场舞的大妈围了过来。为首的大妈推了一辆轮椅,上面坐着一个戴着口罩、满头灰发的老太太,老太太不停地喘着气,似乎她的肺已经成了个破碎的风箱,呼吸之间痛苦又虚弱。

    周成功一见轮椅上的老太太,竟然像看见猫的老鼠一样,不自觉躲到了林寒江身后。周成功这个人,在面对烧烤街的商贩威胁要打他时,尚且不退半步,眼下见到一位老太太竟然这般胆怯,让林寒江大为不解。

    林寒江问他:“老周,你怎么了?被一个老太太吓软了腿?”

    “什么老太太啊,她还没我岁数大呢。我不是怕她,是没脸见她!”

    林寒江更是纳闷,对面的老太太怎么看也得有七老八十了,有种风烛残年的感觉,怎么会比周成功还小?

    周成功把林寒江拉到一边,小声给他讲起这个老太太的故事。

    原来这个戴口罩的老太太名叫郑玉琴,是齐江市的英雄,以前是齐江市人民医院的医生,2003年非典期间曾经主动报名奔赴小汤山,后来在小汤山感染SARS,虽然痊愈但是留下了后遗症,双侧股骨头坏死,几经治疗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余生。她其实还不到五十,但是被病痛折磨得衰老不堪。郑医生回到齐江市以后,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除了吃饭喝水以外,绝不摘下口罩,同时她从白衣天使转变成了一个坚定的环保维权者。前几年,郑医生患上了肺癌,她认为自己之所以得了肺癌,除了在小汤山留下的病根之外,很大因素是因为小区中的烟囱排放物造成的污染,常年的空气污染导致她病情加剧,演变成肺癌。因此,她不断地投诉市生态环境局,要求改善城市空气质量,并对她的病情予以赔偿。在她的带动下,齐江市民已经组织了一个小群体,都是投诉大气污染造成的身体伤害。

    周成功曾经多次接待过郑医生,他虽然深深同情这名女英雄,却无力解决这个问题,所以一看见郑医生,他就愧疚得要钻进地缝里。

    林寒江主动走过去,弯下腰紧紧握住郑医生的手,说:“郑医生,我向小汤山的英雄致敬!”

    郑医生咳了两声,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蜡黄的脸虽然大部分被口罩遮住,似乎也飞起红晕。她说:“我不当英雄很久了,你们很多人都叫我‘老巫婆’,巴不得我早点咽气!”

    旁边的周成功赶紧摆手,说:“老妹妹,你可不要嘲笑我了,我从来不敢对你有一点不尊敬,只是你提的要求,我实在是无力解决啊。”

    “你们这些当官的人,要是自己家住在这个烟囱底下,早就给拆了,老百姓求爷爷告奶奶也没人管。”郑医生周围的大妈们一阵起哄,七嘴八舌地谴责周成功,谴责生态环境局不把老百姓死活放在心上。

    林寒江硬着头皮对郑医生说:“您的诉求,我一定回去好好研究,争取早日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林寒江其实也是满腹忐忑,说的是客套话,他自己都觉得心虚。

    郑医生摇摇头,制止了身后的一群姐妹的喧哗,说:“陈年痼疾,我也不指望林副市长一朝一夕就能拿出解决办法。今天在这里提出这种问题,我未免太小家子气了。”郑医生的大度理解,反而让林寒江有些不好意思。

    “听说你们要把这根‘毒刺’拔出去,还我们老百姓一片蓝天,我是代表邻居们来感谢您的。”郑医生的声音很虚弱,却彬彬有礼,一点也不像林寒江以前遇见的上访人员。推着轮椅的大妈接口道:“林副市长到我们齐江不久,给我们做了不少好事,拔掉了我们的肉中刺,我们再也不用被熏得咳嗽淌眼泪了,大家给他呱唧几下!”跳广场舞的队伍果然有默契有纪律,一声令下,全场立刻响起一片掌声。

    郑医生上下打量着林寒江,把林寒江看得心里没底,她突然指着自己的口罩,问林寒江:“林副市长,您觉得这根烟囱和口罩有没有关系?”林寒江稍微愣了一下,但很快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说因为环境污染才致使她戴上口罩,林寒江点头回应:“有关系!我们的工作以前确实有很多欠缺……”

    “齐江里变质的江水和口罩有没有关系?”郑医生不想听他解释,又抛出第二个问题,林寒江略一思索,点头道:“有!”

    “齐江市很多市场和美食街里卖的果子狸、穿山甲和口罩有没有关系?”

    林寒江有些惶惑,这个问题是公共卫生领域,超出了他的业务范畴,他不敢轻率回答。郑医生的连番发问也让他体会到当日他在北岭村质问凤山县相关人员时的感受,原来被人连续质问是这般尴尬痛苦。林寒江回答的时候自己都感觉底气不足:“应该有吧……”

    郑医生没有再追问他,说:“生态环境和公共卫生互相依存,都会把我们置于死地,环境破坏了,各种疫情灾病就会杀人,虽然你可能明白这些道理,但是你没有亲身体会过,是不可能理解这种痛苦的。”她停下来大口喘着气,努力抑制住自己有些激动的心情,“我很久没看见齐江市的领导了,你们平时都让那个周科长糊弄我,今天能看见副市长,我确实有些激动。”

    林寒江赶紧安慰她:“您慢些说,我听着呢。”

    郑医生咳了几声,脸色憋得发红:“报名奔赴小汤山医院的那天,正好是我三十岁生日。当时年轻啊,我把这份勇气和责任当作生日礼物送给自己,走得义无反顾。但是等我回到齐江市的时候,是坐在轮椅上回来的。”郑医生声音有些哽咽,周围的大妈们也停止了喧闹,都向未老先衰的郑医生投去同情的目光。

    “在我最好的年纪,我失去了行走和奔跑的权利,我连和这些邻居姐妹一起跳广场舞的机会都没有。我躲在被窝里哭,等哭够了我安慰自己,我是为别人拼过命的人,我是为了国家失去了这个权利。我就这样自己安慰自己,自己愚弄自己过了好几年。但是等到又有一天医生告诉我,我得了肺癌,只剩三两年的寿命,我看着眼前这根天天喷吐毒雾的烟囱,我想问,是谁又剥夺了我活下去的权利?”气息虚弱的郑医生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已经喘得厉害,推轮椅的大妈轻轻给她捶着后背。

    在这些大妈面前,林寒江觉得自己的面颊已经不由自主地发红,后背偷偷冒汗,这个坐在轮椅上喘息的女医生给他的压力甚至超过省委书记陈庭坚。他无言以对,只能不安地搓着手,掩饰自己的窘态,他瞬间理解了为什么周成功见到郑医生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

    “治理污染对你们来说是工作,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却是活命。我腿脚不利落了,就把自己关在家里看新闻读报纸。总书记说把环境安全纳入国家安全体系,大道理我研究不懂,但是我知道,中央领导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落到我们老百姓身上,既是鸡毛蒜皮的琐事,也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你们要是能设身处地去调查去了解,就能知道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的不容易。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林寒江面带羞愧,连连点头。

    “不过,林副市长来齐江还是做了很多好事的,我们谢谢你!”郑医生调整了呼吸,克制住了情绪,话说得很有分寸。

    林寒江惭愧地摇头:“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好,烟囱没倒,江水没清,老百姓出的考卷我们答得不好,让你们失望了。”

    郑医生摇摇头,似乎对林寒江的话并不满意。她对林寒江说了一句话,声音很虚弱却让林寒江心中一阵震荡:“林副市长,其实你不用和我们讲什么大道理,什么时候老百姓不用戴口罩了,就是你们的高质量高标准。等你们真正懂了这件事的时候,我再找你们探究赔偿的问题。”

    林寒江不知道郑医生说的赔偿问题是什么,他低声问周成功,周成功低声回答:“她要求我们赔偿她疾病损失,象征性的,只要一块钱!”周成功小心翼翼地竖起一根手指。

    “这有什么满足不了的?”林寒江纳闷。

    “她,她还要求齐江市政府公开向她道歉……”周成功黝黑的脸上写满了无奈。

    林寒江听了,张了下嘴,欲言又止。

    “林副市长,我一个人戴口罩没什么,要是有一天全中国的老百姓都戴上口罩,那才叫可怕!”郑医生摇着轮椅离开了,那一群跳舞的大姐像小学生一样跟在她身后,没想到这个说话都没有力气的郑医生有着极高的号召力。

    郑医生临走的话,让林寒江反复咀嚼,最后只能摇头叹息。在这个英雄女人面前,林寒江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不成熟的小学生,无论是人生襟怀还是苦难阅历,像郑医生这样每天倒数着生命时间的绝望,他从不曾体会过。在书本理论和平常工作中体会生态环境的影响,终不如在自己血肉之躯上的感受来得真切。

    让林寒江始料不及的是,钱起上次在齐江钢铁厂承诺投资建设的休闲小镇竟然选址在齐江沿岸的湿地区域附近。钱起眼光很毒,那里是齐江沿岸的最后一块处女地,风光优美景色宜人,紧挨着湿地保护区域,却是一处限制建设区,并没有划进生态保护红线范围之内。所谓限制建设区,就是在城市总体规划中划定的不宜安排城镇开发项目的地区,如果确有建设必要时,安排的开发项目应符合城市整体和全局发展的要求,并应严格控制项目目的性质、规模和开发强度。青峰集团拿着国家部委关于同意建设特色小镇的批复,以及省委书记在那篇报纸文章上的批示复印件,还有解决齐江钢铁厂工人安置问题的请示,找到了齐江市政府,提出要在这个限制建设区开发建设一个休闲小镇,总投资额达到380亿,是齐江市近几年来最大的投资项目。

    上次在常委会上提醒林寒江的自然资源局局长洪程是个滑头,不敢妄自同意这个项目,就把皮球踢到政府来了,需要各个相关部门拿出意见来。郝仁敬知道消息后,不敢怠慢,赶紧向林寒江汇报。

    林寒江和郝仁敬埋头在规划图上看了半天,测算着项目地址与湿地区域的距离,两人都神色沉重。林寒江长吁一口气,说:“这个青峰集团,给齐江市出了一道大难题啊,一边是生态,一边是发展,又要工人安置,又要绿水青山,怎么办?”他对郝仁敬说,“我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这才是我们最大的考验。”

    郝仁敬也拿不定主意,他说:“380亿的投资项目,市委、市政府都高度重视,李子平和刘耕野两位市长都把这个项目作为重点项目来扶持,那几个经济部门更是把青峰集团当成齐江市的财神爷和大救星了。这个时候我们要是唱反调,恐怕会激起众怒。”

    林寒江在地上转了一圈,踱到窗口,双手抱胸看着外面,说:“如果我们同意了,在湿地的周边建一个近十平方公里的小镇,未来几年湿地区域势必要被污染甚至萎缩,‘齐江之肺’被破坏了,齐江沿岸不就是又一个祁连山或秦岭吗?”

    “可是上次我们在齐江钢铁厂答应工人们的几个条件,完全是依赖这个项目的落地才能实现,如果这个项目黄了,不但我们的承诺无法兑现,工人肯定还会闹起来。”郝仁敬忧心忡忡的,他说的不无道理。

    林寒江沉默了半天,没有接郝仁敬的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抉择。环保督察组点名批评齐江市“退耕还湿”工作弄虚作假,虚报工作成果,违规在湿地区域建设旅游和娱乐场所,与青峰集团选址的区域近在咫尺。原来弄虚作假的一些当事人正在被纪委追责处理,湿地区域存在的几个旅游和娱乐场所,林寒江已经让生态环境局起草了拆除的方案,这些违规建设的旅游娱乐场所正是青峰集团齐江分公司前期所建的试点。现在违规建设的场所还没有拆除,青峰集团又要打政策的擦边球,在附近建设一个近十平方公里的小镇。

    连续几天,林寒江都在两难的境地中煎熬,天天辗转反侧到后半夜。那张生态规划图都他看了无数遍,一边是“齐江之肺”的大片湿地,一边是380亿的投资项目和数百名失业工人就业和安家的地方,林寒江每次看见规划图,肩上都是一沉。

    这边林寒江备受煎熬,那边青峰集团却忙得热火朝天,项目的可研报告、立项审批请示等纷纷摆到市政府案头。同时,他们又高薪聘请了国内最顶尖的规划设计团队,专门针对保护湿地区域进行研究,准备拿出一系列方案确保不会破坏湿地区域。苏娜带着一群年轻人,点灯熬油在做宣传推广方案,准备把这个项目做成青峰集团的巅峰之作,尤其这是苏娜到青峰集团以后的第一个项目,她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

    晚上,林寒江一个人在宿舍中发呆。一阵敲门声响起,进来的是耿正和李云城,原来他俩在试验检测过程中,听到很多环保系统的人都在议论休闲小镇项目的事,所以过来找林寒江了解一下情况。

    林寒江有些诧异:“你们怎么知道这个项目的事?”

    耿正说:“现在是信息社会,半个齐江市都在谈论那个休闲小镇呢,你以为这种事情还能保密多久?”

    李云城在旁边说:“我早晨坐公交车,看见车站广告橱窗里都换了‘齐江盛景’的宣传效果图,有的公交车身上也喷了宣传广告。”

    林寒江看着耿正苦笑道:“不用问,这样的宣传肯定是苏娜的做事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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