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命去请一命先生的人,连夜出了学宫,往小剑故城病梅馆去。
次日一早,消息便传遍了整座学宫。
无论参试者还是观试者,在得知一命先生竟会亲临春试作为评判时,都不免沸腾起来——
这可是“四绝”的药王一命先生啊!
“四禅”中已仅剩一位望帝,“四绝”中也只剩一位一命先生了。于天下大多修士而言,这是传说中的人物,且他医术高明,多少次使人起死回生,若能认识他,请他出手,何异于拥有第二条性命?
哪怕不为攀交,去见识见识都是好的。
所以清晨时分,在距离王恕那一场开始还有足足半个时辰前,就有不少人早早前往他所分到的北面擂台等待。又加之学宫指派参剑堂剑夫子作为另一评判的消息随后传出,擂台下面就更是人满为患。
全场一共十六座擂台,今日也是六十四进三十二和三十二进前十六连着打,六十四进三十二的分作前后两轮,先获胜者会被剑试印记先安排下一场对决。
在六十四进三十二这一场,王恕分到的是第二轮。
天知道,第一轮的两名修士这时还正在台上比试呢,眼见这乌泱泱一大堆人来把擂台围着,还以为对手是有什么厉害背景,越被人看着越打得束手束脚。
可等打完了下台一问才知道,人家竟然都是来看下个参试者的。
两个人不免心中复杂,一道骂了声“晦气”。
放眼一望,学宫周遭这一圈擂台虽然不少,可也就远处正在比试的王诰那边人多一些,别的擂台都稀稀拉拉见不到几个人。不管是之前看过王恕比试不信邪还想再来看看的,还是从没看过但听了传闻后好奇要来开开眼界的,此刻都拥挤在王恕即将登上的这座擂台旁,看着竟比王诰那边还要热闹一大截。
只是不太凑巧,周满今天偏偏排在第一轮,虽然有心想要早些结束比试,可进入前六十四后分到的这位对手,修为却实在不算弱。
她多少还想为后面的比试留些底牌,因而是省着力打,也从不玩什么出格的剑招,所以一来无法速胜,二来看着也十分乏味,以至连专来探她深浅的刺探者们,都忍不住想打瞌睡。
直到台下陡地传来一声:“周满,快点!”
她往下一看,是金不换。
他显然已经打完了他的那一场,站在台下,隐隐有几分焦急,正朝她喊。
周满于是看向北面擂台。
那边早已是人潮如涌,一阵喧哗,从她这里隐约能看见刚坐到评判位上的一命先生与剑夫子。
与此同时,东南面擂台方向忽然传出一片雷动的掌声与欢呼。
竟是王诰已经胜了三十二进十六的场。其人立于高台,一身烈焰炽袍,仿若火中君王!
而剑壁前方,一声剑鸣!
排在南向的第一柄大剑剑影顿时震动起来,发出夺目的光芒,待得光芒渐息,“王诰”二字已赫然出现在剑身之上!
——此人倒是真有几分本事,实现了自己的狂言,头一个进了前十六。
周满心中一哂,手中剑势于是一收,忽然肃容向对面的对手道:“得罪了。”
那对手几乎已经习惯了她不温不火的打法,正在心中想:所谓的本届热门剑首人选,似乎也不过如此,无甚出彩之处。
陡地听见这声时,他人一愣,根本还没反应过来,周满先前温吞的剑势,突然变作了狂风骤雨!
当,当,当!
简直把手里那口轻剑当做重刀在用!没有任何花哨的技巧,只有来自力量的压制!一剑比一剑快,一剑比一剑沉!
对手差点都被打蒙了。
等人回过神来时,他手中那柄作为法器的金钩已经被周满重重一剑劈飞跌落台上,他右手虎口甚至受不住那刚猛霸道的力量,崩裂出血!
可周满赢了之后看都没多看他一眼,便朝台下叫:“下一个!”
上一场的对手不免傻眼。
下一场的对手才刚来到这座擂台边看了一会儿,正为她凌厉到半点不留情面的剑势心惊胆寒,陡地听见这一声,魂险些吓飞了一半:为什么如此严肃的比试,被她这一喊,竟喊出种切瓜砍菜杀猪般的暴力与随意?
这位日莲宗的男修心有戚戚,战战兢兢上了台,试图先跟周满商量:“周、周师姐,我是日莲宗的。听说师姐和我们妙师姐也认识……那个,你看,既没有深仇大恨,只是一场比试,我也没想过能赢,师姐一会儿下手是不是可以轻、轻点……”
周满刚把溅到剑上的血珠弹去,闻言看他一眼,考虑了片刻:“那要不你直接认输?”
那男修愕然:“啊?”
周满指指北面那座擂台,简单解释道:“我赶时间,下手轻不了。”
那男修顺她所指一看,嘴角顿时狂抽。
所以你上一场把人打得这么凄惨这么没面子完全只是因为你赶着去看别人的比试吗!
周满见他不动,便道:“不考虑?那就直接开始吧。”
话说着剑已扬起,分明是一点时间也不愿浪费,这就要速战速决。
那男修一见吓了一跳,连忙道:“不不不,不开始不开始!我认输——我认输!”
台下所有为刺探周满实力而来的观试者,这一瞬间,全都满脑门子的疑问。
擂台旁作评判的学宫夫子更是面露震撼。
连周满都忍不住有片刻的错愕,似乎没想到他真的会就此认输。
但台下金不换已经在喊:“快!”
周满便将剑一收,只冲这日莲宗修士笑道:“多谢兄台,还是日莲宗的人爽快,改日得空一定请你喝酒!”
言罢人已跃下擂台。
远处剑壁再次震动,第二柄大剑发出悠长的剑鸣,她的名字随之出现在剑身上,可她看都没看一眼,只与金不换一道,疾向北面而去。
这时北面擂台下早已围得水泄不通,还好金不换早已派人在外面接应、里面也有人占好位置,两人才得以挤了进去。
站定后,周满往四面一看,算是开了眼界。
密密麻麻,不光不信邪看热闹的人们来了,学宫和其他门派里已经比试完或者还没开始比试的人也大多都在,还有昨日输给王恕的那名女修,一张气鼓鼓的脸立在台边;除了已经坐在擂台边的一命先生与剑夫子,甚至连学宫祭酒岑夫子都到了场,神容严肃,仿佛是要亲眼来看看王恕还要搞出什么歪门邪道。
旁边多放了一把椅子,刚落座的是齐州儒门的荀夫子——
王恕今日头场的对手恰好是儒门一名弟子,是以荀夫子这样的大儒也到了场边观看。
人堆里,则隐藏着霜降、惊蛰等人。
只是周满与二十四使素未谋面,不认得他们,自然辨不出来。
“听说他在剑门学宫,都没正式学过剑,只被允许门外听剑,居然能进到前六十四,我可太想知道他接下来还有什么办法了!”
“哼,以如此微末的修为上到前六十四,简直让整个春试成了笑话!到如今,庸才早被淘汰,剩在台上的几乎个个好手,不可能再由他钻空子了!”
“一命先生虽是他师父,可正因是师徒,众目睽睽之下更不好偏私,我看今天怕是他现原形的时候。”
……
有人期待看好,就有人轻蔑不平。
整座擂台周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一命先生早上来的学宫,此刻落在座中,身形不动,神情也不动,只是隔了一段距离看着王恕。
剑夫子正在检验他要带上台的丹药法器。
昨夜因为议事时开小差,接了这桩倒霉的差事,剑夫子自然难免一顿骂骂咧咧,自打刚刚到场后,对着自己这门外剑学生便没什么好脸色。
早听说这小子最近很会搞事,为防自己也与前面几位夫子一般阴沟翻船、折戟沉沙,他已经打算好等这病秧子一拿出要带的东西——>>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来,他就转给一命先生看——
没问题当然最好,出了问题也不全算自己的错。
只是万万没料,当王恕将自己要带的东西一取一放,剑夫子一看,不由愣住:“就带这点?”
桌上寻常黑铁长剑一口,回元保命用的天元丹一枚。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王恕点头:“只这两件。”
剑夫子顿时有种提了重拳打进棉花里的错觉,拿着那剑那药转头向一命先生看去。
没想到,一命先生只看一眼,就移开了视线,似乎半点没有要搭理的意思。
剑夫子无法,也琢磨不出这两样东西还能有什么他用,便道:“验过了,你去吧。”
王恕躬身一礼,于是携剑上台。
只是剑夫子在后面看着,心里却不免嘀咕:带剑有个屁用!丹药都带保命的了,显然毫无战意,怕不是一会儿上了台就要直接认输?哪怕是个门外剑,也不该如此啊,太给我们学宫丢脸了。
对手早已肃立于台上等待,是儒门弟子中一个叫“孟旭”的,生得面容俊朗。虽比孟退略逊一筹,可仅金丹初期的修为已能将儒门中《春秋繁露》一篇学至第三层,在年轻一辈中颇有几分名气。
他用的是剑,见王恕带剑上来,不免多看一眼,有些诧异——
只因此剑只是寻常铁剑,甚至都不能算修士法器。
他哪里知道,王恕真正学剑还没三个月,何来时间立刻给自己找到一柄趁手的好剑呢?只好是练剑时用什么,上擂台来也用什么罢了。
儒门弟子讲究礼数,风度翩翩,与王恕道过礼后甚至先说了一声“得罪了”才开始动手。
孟旭无疑是警惕的,作为第五个和王恕交手的对手,他不可能不知道前面四人的遭遇,所以出手时留有三分余力,以便一旦有变立刻反制。
可没料,王恕与昨日第一场一样,竟只是以身法闪避。
唯一的区别是,昨日他闪避后用了定身符,但今日他没带这样东西,只是会在狼狈闪避的间隙,偶尔抽冷回上一剑。
孟旭试探了有半刻,也没有任何异常发生。
作为王恕对手的他如何想,暂时无人得知,反正台下跟沸了锅似的,难免有人失望,渐渐议论起来。
“搞什么啊,不都说这人随手都是歪门邪道吗?怎么还不出手……”
“打成这样有什么看头啊?我看可以不用试探了。”
“之前我说什么来着?现原形了吧?这都排进六十四,换我上我也行!”
……
然而,台边的岑夫子、荀夫子等人却是隐约发现了一点异样,儒门荀夫子的眉头更是悄然皱了起来,脸色有些凝重。
寻常修士或许还没察觉,可他们这些高阶修士早就发现——
看似是王恕狼狈,孟旭占了上风。在发现王恕并无动用药毒之术的打算后,渐渐放开手来,强攻强压。
但王恕每隔五六招,便一定会还击一剑,且每一剑所向都是孟旭右肩云门穴附近,往往会使得孟旭以《春秋繁露》中的一式“感天应时”作为还击,倒折长剑举臂横削。
交手才有一刻,孟旭竟已用了“感天应时”十三次!
孟旭自己也渐渐感到不对,只觉右肩似乎比先前沉了一些,就好像凡人单手用得多了难免疲惫一样,气息游走过云门穴时都隐隐变得滞涩。
可他是修士,怎会如此?
正这般惊疑不定时,对面那柄平平无奇的铁剑已再次袭来,分明是为迫使他再用“感天应时”,角度极为刁钻——
而他竟到现在才发现这种刁钻!
孟旭忽有不妙的预感,一招“感天应地”分明已攥在手上,可他不愿使用,硬硬生一退想要变招。
可只听“当”一声击剑锐响!
他肩上云门穴位置受到动作牵扯,手臂经脉控制不住地一麻,掌中所执的长剑竟被王恕剑锋挑落在地!
——胜负已分!
这一刻,儒门荀夫子面色骤变,豁然起身!
剑夫子岑夫子在内,尽管早有一些预料,可也难免惊讶不已。
全场参试者更是连发生了什么都没看懂,一头雾水。
只有一命先生,依旧一副冷淡模样,连表情都没变过。
孟旭脸容煞白,有些茫然地抬起自己无力的右臂,只呢喃道:“怎么会……”
王恕微微喘气,大约是刚才的对战完全按照他心中的计划走,是以气力消耗不算巨大,神情也颇为镇定。
他收剑一礼,只道:“还请孟师兄放心,你右臂并无大碍,只是右肩云门穴气息阻塞,过不多久便会顺畅。”
孟旭却问:“你怎么做到的?”
王恕下意识先往台下周满与金不换所立之处看了一眼,然后才解释道:“儒门《春秋繁露》乃是一部颇为重要的功法,有不少人修炼,听闻孟师兄修炼的便是这一门。但这一门功法须借皇极玉才能修炼,只是皇极玉看似至阳,实则暗藏至阴之气,但功法中只吸取至阳之气,至阴之气虽只丝缕,可无处能去,年深日久便藏于经脉穴道之中,以右肩云门穴为最甚。平日或许不显,但若反复刺激,便会发作,阴阳相冲。此为功法中本有的弊端,久之必为沉疴。”
孟旭听后,一脸茫然,仿佛完全不知晓。
他下意识看向荀夫子。
怎料,荀夫子面上的神情竟也与他相差无几!
唯独那总显得困倦的少年孟退,原本站在儒门众人之中、荀夫子后面,此时却张开了眼睛,忽然上前一步道:“这一门功法的弊病,我儒门一位师叔祖之前也曾提到,只是她不通医道,不知该如何解决。敢问王大夫,既为沉疴,可有克治之方?”
荀夫子听得“师叔祖”三字,眼皮已是一跳。
王恕却是微微一笑,倒好似松了口气,翻手便自袖中取出一页纸来,竟往前递:“这一场本是在下有备而来,提前托赖了朋友打听,胜之本就不武,因而也早找出古书中记载的除疾良方,抄录了一份。若能有益于贵门修炼此法者,再好不过。”
昨日王恕取得四胜后,整座东舍便一片兵荒马乱,到处都是回传对手情报的修士,皆系金不换重金雇佣,纸片玉简飞进飞出,上面记载的都是春试前六十四人的背景功法性情风格。
周满与金不换当然不会认为王恕之后的对手,会有前面四场那样好对付,正好剑试印记当晚已经排出了他明日第一场的对手,于是金不换立刻召集人手,多方研究打探。
在得知孟旭修炼《春秋繁露》后,周满竟将这门功法当场默出!
王恕仔细读过,自然发现了其中的破绽。
因而才有今日,步步为营的催逼,直到对方破绽显露,一举定了胜负。
至于寻找解方,是他的习惯,顺手为之罢了。
只是旁人哪里能知道?有心思深沉的,不免要揣度他:胜了人还要市恩,看不出来这病秧子心机竟有如此深沉。
因为在那少年孟退接过解方呈递给儒门那位荀夫子后,说了几句话,那荀夫子竟是瞬间正色,以自己一门尊长的身份,向王恕拱手:“儒门功法之缺,竟要有劳小王大夫来补,实在惭愧。无论此方是否奏效,此情我儒门必记在心!”
原本以为要原形毕露、必输无疑的人,不仅没输,甚至还得了儒门的人情——
简直让在场众人倍感震撼!
然而只有少数想得更深的人隐约觉出不对:儒门功法有破绽,分明连他们自己修炼这门功法的人都不太清楚,可竟被王恕这样的外人指出,这病秧子如此低微的修为,凭何能得知?
那少年孟退看着王恕也有几分生疑:说是从古书上找到的解方,可师叔祖闭门不出,读书早破万卷,却从没在古书上找到什么解方。眼前这位王大夫读的书竟能比师叔祖还多?可放眼天下,除却王氏琅嬛宝楼与当年武皇于封禅台投下的十二道金简,还有哪家哪派藏书能多过儒门书山?难道当真是术业有专攻,怪师叔祖她自己偏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