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还没说完的话一下消了音,王恕心中已升起了层层警惕。
“你想干什么?”
周满轻轻咳嗽一声:“我只是想,我服了一个多月的毒,元气有所损耗,这夺天丹若真如你说得这么好使,不能多服几枚,尽快恢复吗?”
此言一出,王恕岂能不知她打的是什么算盘?
他毫不犹豫地摇头:“若只是治毒恢复元气,一枚夺天丹已经足够,不需要更多。”
周满顿时咬牙暗恨,问:“难道就不用提升实力了吗?”
王恕皱眉看向她。
周满于是道:“我知道有参剑堂试剑和上回的事在,你恐怕很难信我。可这回和之前毕竟不一样了,此次我被投毒多半与那位王氏大公子王诰脱不了干系,春风堂这一次的事情又闹得这么大,无异于已经与他们撕破了脸。我若是王诰,必定恼羞成怒,要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你说我不提升实力,他日遇到个万一,该如何自保?”
王恕便搭了眼帘,忽然不说话了。
“王诰”这个算不上陌生的名字,从周满口中,传入他耳中,又在头脑里慢慢过了一遍,最终却是跟病梅馆里那一场诡谲的刺杀勾连在了一起,仿佛蒙上一层淡淡的血色阴翳。
他似乎在思考什么。
周满却以为他是被自己的话打动,循循善诱:“菩萨,你放心,这回事关生死、事关修炼,我肯定不会乱来的。你把这丹药多给我几丸,我存着,慢慢吃。”
话说完,王恕立在那边半天没反应。
周满于是大了胆子,伸手去取他手里攥着的那只黑陶药瓶,岂料用力一拿,竟没拿出来。
再一抬眼,便对上了一双乌沉深静的眼眸。
王恕望着她:“你当真不会乱来?”
这态度,看起来居然不像是要反对。
周满有些意外,怔了一下,才昧着良心答道:“当然。”
但心里却补了一句:至于怎么才算“乱来”,自然我自己说了算。但凡我扛得住的,那都不是乱来。
王恕盯着她看了有片刻,也不知有没有相信她这信誓旦旦的两个字,但最终还是慢慢松了手,把那满满一整瓶丹药放到她手里,只道:“连着方才给你的那一枚,一瓶一共是十八枚,以你的状况来看,每七天服用一枚顶多了。”
整整十八枚!
周满的心狠狠一颤。
王恕却还道:“若吃完了不够,你再来找我。”
周满:“……”
不够还有?
她抬起头来,这尊泥菩萨略显沉默清苦的身影映入眼底,却仿佛忽然被人镀了一层金身,闪闪地冒出光来——
这人怎么忽然之间转了性?
这还是先前那个坚决反对她强行嗑药修炼的泥菩萨吗?
周满心里一下觉得有些怪怪的。
先前泥菩萨要是一直不给,或恐她厚着脸皮要也不觉得有什么;可一旦对方主动给了,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能缓复元气、增进修为的丹药,有钱都未必买得来,在修界有多珍贵,周满还是心知肚明的。
便是那药力远远不如夺天丹的化星丹,在她入学宫时,韦玄也只不过给了十丸,且早早就被她服完了。
如今泥菩萨一给十八枚,还是夺天丹……
王恕把丹药给她之后,便道:“休沐日我会回泥盘街,但你解毒需要每日服药,且用药的药量需依你前日的状况随时调整,我不能开方子给你,所以休沐这三日,你必须每日来病梅馆一趟。”
话说着,他已经收起桌上的空药碗,似乎要走了。
周满考虑了良久,却是忽然道:“你等等。”
王恕拎着提篮,看向她。
她从清光戒中取出一只装着灵石的钱袋,仅给自己留下一点,剩下的连着钱袋全放到泥菩萨手里:“谁的丹药也不都是大风刮来的,即便你是一命先生的弟子,也不该如此败家。哄你几句,这么多丹药便随便给了人,以后出去岂不天天给人骗?算我买的。钱肯定不够,你记个账,我欠着,以后还。”
“……”
王恕看着掌心里的钱袋,本想说“不必”,然而抬眸便见她一双眼认真望着自己,唇畔挂着点淡淡的笑意,于是话没能说出口。
他将这一袋灵石收下,只轻轻道一声:“好。”
周满便走两步送他到门口。
临走时,大约还是想起她过往斑斑的劣迹,实在放心不下,王恕又回头叮嘱了一句:“七日一枚,不能多吃。”
周满满口答应:“知道知道。”
然而等把他推出去,门一关上,她眉梢一挑,便跟刚才信誓旦旦保证过的不是自己似的,径直从瓶中倒出三枚夺天丹,一把全服了下去!
——知道是知道,她可没说自己能做到。
这夺天丹自带一股浓郁的丹香,入口极化,充沛的药力化作汹涌的灵力,顿时充盈她体内每一条经脉,四肢百骸都仿佛浸入了热水中,舒服得她忍不住喟叹了一声。
周满直接盘膝打坐,调息修炼。
近日来她一直都是剑道与弓箭同修,身体的强度早就提升上来,不会再像参剑堂试剑那次一样勉强,一口气炼化三枚夺天丹于她而言算不上困难。
真正难的,是压制境界。
修士的实力,除了取决于修炼的功法、使用的法器,便是看自身所能驾驭的灵力,包括“质”和“量”两个方面。体内容纳灵力的量越多,质越纯,则实力越强。
周满现在还不想突破境界,便引导着夺天丹多化的灵力不断拓宽自己的经脉,同时双手在胸前结成印诀,运转《羿神诀》的心法,将原本如气如絮的灵力炼化,以更纯粹的形态储存于自己气海之中。
三个大周天转过,药力便已完全炼化。
周满再睁开眼时,轻轻一个弹指,指力便携裹着一点雪白的灵力,如玉珠一般飞出去,打在屋内那一座木屏风上。厚实的木质边框,竟瞬间被打出一个圆圆的坑洞,指力却犹未断绝,穿过木屏风撞进墙里,溅起一片碎屑,方才止息!
若有高阶修士在此,一眼就能看出——
光这一弹指的力量,恐怕已能轻易洞穿一名先天境界修士的脑袋!而周满境界虽还压着并未突破,可此时所展现出的实力,却堪与金丹期修士比肩!
一枚夺天丹能抵十枚化星丹,三枚夺天丹便是三十枚化星丹,她炼化之后,修为岂有不涨之理?不仅将先前中毒的损耗补上了,神气之足甚至犹胜于中毒以前。
周满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总算满意地笑了起来,眸底暗光流转,只一声呢喃:“虽还来不及制新弓,但这修为,暂时该是够用了……”
青霜堂在剑门学宫东北角上,与西北方向的绮罗堂遥遥相对,只是比起绮罗堂染布织衣的烟火绮丽,青霜堂的建筑基本以青黑色为主,显出一种刀兵耸峙的森然。
午后的廊庭间,基本无人进出,显得一片安平。
然而后方院落一间门窗紧闭的屋舍内,徐兴对着悬浮于半空的那枚苍青的传讯玉简,却是面容扭曲,已快压不住满心如雷的暴跳。
那玉简上方投出一道淡淡的虚影,隐约看得出是名中年修士,但看不清脸容。
徐兴便是对着这道身影争辩:“可当初是大公子说要惩戒此女,给韦玄一点颜色看看的!”那声音却道:“大公子是让你小施惩戒,可没让你给整座学宫投毒!学宫里都是什么人?那都是六州一国各大势力的天之骄子,大公子想笼络他们还来不及,你行事却如此狂妄,到处为他树敌!”
徐兴大呼冤枉:“我没有,那根本不是我做的!”那面目模糊的身影仿佛透过虚空冷冷注视着他。
徐兴眼睛都红了:“我在青霜堂这个执事的位置上待了多久,行事有多小心,别人不知道,廖长老你还不知道吗?那周满的毒是我下的不错,可其他人的毒与我绝无半点干系!绝对是那周满知道自己被投毒之后,蓄意栽赃嫁祸,故意要把事情闹大,诬赖到我身上!”
那身影冷笑:“栽赃嫁祸,诬赖你?那周满怎么说也是参剑堂剑首,前途无量,难道敢以自己的修为和未来做赌,就为了诬赖你?”
这般的话,在春风堂徐兴就已经听过,没想还会在廖长老的嘴里再听见一遍。
一时间,真是一腔怒火无处诉!
徐兴咬牙还想解释:“廖长老,此事——”
那廖长老却不想再多听半个字,只道:“不要再狡辩了,我不想听,大公子也不想听!岑夫子既已发话,你这执事之位是无论如何也回不来了,便好好在学宫待着吧。”
徐兴一惊:“待在学宫?可之前明明说……”
那廖长老已不耐烦:“之前是之前。你犯下如此大的错处,在大公子生辰之前添堵,现在撇开干系还来不及,没立刻发落了你已是念在你往日的苦劳上,难道还要调你回神都来给人留话柄吗?”
一股寒气窜上,徐兴脸色瞬间灰败。
廖长老冷哼一声,只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直接断掉了传讯。
那枚绘满符文的苍青玉简,顿时光芒熄灭,然而徐兴竟忘了将其收起,任由玉简从半空中掉到地上,摔得“啪”一声响。
玉简没碎,可徐兴的希望碎了。
他感觉不到半分温度。
不召他回神都,学宫中又没了他的位置,与沦为弃子,有何分别?
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好不容易才爬到这个位置……
一夕之间,全数崩塌毁灭!
徐兴越想,气息越重,心中那股绝望的怒火也越盛,竟一掌将身旁的桌案拍碎,咬牙狠声:“周满!好一个周满……”
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
如今他既沦为弃子,这女修也别想有什么好下场!
一颗杀心,陡然炽盛!
徐兴收起那枚传讯玉简,便想唤人进来问话,可一转身才想起自己现在已非执事身份,心中又添一股刻毒的恨意,不得已只得自己走出门去,在青霜堂的门廊外,找到了自己昔日的心腹侍从。
侍从尚不知他已沦为王氏弃子,对他态度依旧恭敬。
徐兴便阴森森开口问:“先前让你留意那周满,可知学宫休沐时,她都去了哪里?”
那侍从想想,小声说了几句。
徐兴于是了然,只道一声“你去吧”,让那侍从退下,自己则是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才转身走远。
他从头到尾,都没回过身来看一眼,自然也就没发现,在他离开之后,墙边另一侧赫然转出来一道纤长挺拔的身影——
正是他刚才打听的周满!
午后沉闷的日光照在她雪白的脸孔上,唇角竟慢慢浮出一抹奇怪的笑意,周满玩味起来:“也在打听我么?有意思……”
她原本是想来找现在青霜堂唯一的执事刘常,打听打听徐兴的近况,倒是没料想徐兴似乎也很有想法。
如此,自己倒不用再着急了。
周满笑一声,只将手一背,仿佛只是无意间溜达到这边一般,又闲庭信步似的溜达走了。
转过几道回廊,便是去往绮罗堂的路,不远处的紫藤花架下聚集了几名制衣侍女,正细碎地谈论着昨日由春风堂投毒之事而起的风波。
赵霓裳一身素衣,就立在边上。
周满路过看见,不由停下脚步。
其中一名侍女正自忧愁:“高执事待我们极好,如今说撤就撤,多半是蔡副使顶上吧?蔡副使的性情可不太好。”
另一名侍女道:“我看担心这个还不如担心蔡副使空出来的位置给谁,毕竟直接管着咱们。这回可真是无妄之灾……”
话还未说完,她一抬头便看见廊上立着的周满,面色顿时一变,吓了一跳,连忙行礼:“见过周师姐!”
众人这才发现周满,纷纷跟着行礼,神情间却无不带了几分畏惧——
这位参剑堂剑首大闹春风堂的事早已传开,现在剑门学宫但凡长了脑子的都知道她不是什么善茬儿,又岂敢有半分的怠慢?
唯独赵霓裳,虽与众人一般行礼,看见她时眼底却是惊讶与担心居多。
周满只道:“我路过,你们不必惊慌,继续聊吧。”
话说完,看了赵霓裳一眼,便转身离开。
但也没走太远,只停在不远处一座凉亭下,似乎在等谁。
没过半刻,赵霓裳就来了,在她身后停住脚步,两手交叠躬身一拜:“霓裳见过周师姐。”
周满回身打量她一眼,见她目中神光聚拢,气息平稳,便道:“看来你近日修炼《羽衣曲》有不小的进益。”
赵霓裳道:“幸得师姐传道,不敢有半分慢待。只是师姐所需的法袍,尚还有几道工序……”
周满打断她:“我不是为此事找你。”
赵霓裳顿时微微讶然。
周满只问:“你们绮罗堂高执事被撤,位置空了出来?”
赵霓裳道:“是。”
只是她不太明白周满为何问起此事,面上露出几分疑惑。
周满打量着她,一手负在身后,手指却是虚虚转了转,考虑了一会儿后,竟问:“你想往上面爬一爬吗?”
往上面爬?
赵霓裳怔了片刻,才听懂她意思,心中一惊,有些犹豫:“我……”
周满只问:“想吗?”
她眼底闪烁着几分晦暗,目光却犹如实质,仿佛能穿透躯壳,看进人的心底。
赵霓裳忽然觉得无所遁形。
但在无所遁形的同时,那自父亲亡故时便深深藏于心底的不甘与执念,便以一种裸赤的姿态,强烈又凶狠地冲了出来。
周满在等她的答案。
赵霓裳终于攥紧了手掌,强忍住忽然袭上心头的战栗,大胆地回视着周满,说出了那个发自心底的字:“想。”
周满便慢慢笑了起来,只道:“那你悄悄去给宋氏告密,就说向全学宫投毒的其实是我,且这次休沐,我必杀徐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