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忘三二 正文 冰箱记
这件事归根结底都怪我们新疆太冷了。
由于冷，肉往雪堆里一埋，一整个冬天也坏不了。于是家家户户都有囤肉的习惯。后来大家都从平房搬进楼房，没地儿囤，就拼命买冰箱。很多家庭除了冰箱，还会额外添置一台冰柜。说来惭愧，我妈置了两台冰柜。
话说我自立门户之后，也跑去买冰箱。卖冰箱的忽悠我买了台一米八高的。谈男朋友都没谈过这么高的。
卖冰箱的说：放心，咱做买卖全凭良心，不会给顾客瞎推荐。你看看这台，再看看其他的——就数这台的冷冻室最大！
我左右一看，果真如此，立马付钱。
抬回家才反应过来：选冰箱的重点难道不是应该考虑性价比品牌外观之类的吗？冷冻室大，这个优点有啥用呢？对于我这样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斤肉的人来说……
总之，从此之后，我就走上一条不归路。
手一抖饭做多了，没事，咱冷冻室大；和朋友下小馆子菜点多了，没事，打包，咱冷冻室大；进超市拼命捞货，反正冷冻室大……没两个月，冰箱就撑爆了。一米八的冰箱也嫌小了，后悔当初没买那台两米高的。
整件事的另一个关键是我妈。话说我妈喜欢养鸡，我常常觉得她对鸡比对我上心多了。以前她住在戈壁滩深处，冬天漫长，蔬菜罕见。每次进城办事，首要任务就是去菜市场拾捡菜贩子不要的烂菜叶。每次下馆子，看着别人剩下的汤汤水水，心疼得脸都扭曲了：“这要拌进咱家鸡食里，鸡可不得高兴疯了！”
进一趟城，来回两三百公里。别人回家，添置大包小包的居家用品，我妈也大包小包——不是烂菜叶子就是从亲戚朋友家搜刮的剩菜剩饭。我总是很奇怪为什么城里总是有那么多剩饭，而农村从来没有。再一想，很简单嘛，城里人没地方养鸡。
由于养鸡，我家何止没剩饭，就连刷锅水也不见一点油星——每次刷锅前，得先用喂鸡的麸皮或玉米碴把锅仔细擦一遍。菜盘盆碗在清洗之前也被同样对待。我才不信那点油水能让鸡尝出个啥好味儿来，不过省洗洁精倒是真的。
后来她老人家搬到阿勒泰市近郊。此处交通便利，生活条件也好了许多，但老习惯雷打不动。每次进城到我家，总是千叮咛万嘱咐：“剩饭千万别扔啊，带回去拌进咱家鸡食里。咱家的鸡吃食的时候，叨着一点点带盐味的菜叶啊，都要高兴得笑半天！”难以想象鸡笑起来是什么模样。
然而节约是美德，我绝对支持，反正也不费事嘛。想到我妈说的能让鸡笑半天的“盐味”，每次吃完饭哪怕盘底就剩一点菜汤，也小心地倒出来冻着，不厌其烦。于是没几天就能攒一大坨。反正冰箱大嘛。我妈呢，每个星期来收一次货。两相满意。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我和我妈绝交了。
怎么说呢，我妈这人吧，交个朋友还是蛮不错的。做母女，实在艰难。若我们俩是夫妻，早就离婚几百次了。
绝交就绝交，两人都乐得清净。只是冰箱里残羹剩渣不好处理，越积越多。后来冰箱根本成了个大泔缸，一打开冷冻室就犯恶心。扔了吧，又心怀侥幸，万一明天就和我妈和好了呢？这哪里是一箱剩饭啊，这明明是我家的鸡活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幸福之一。不能扔，节约是美德。
终于，冰箱再也塞不下一滴菜汤了。我真急了。然而还是不能扔。想起以前我家鸡过的苦日子，似乎我现在的浪费，反倒与将来无关，导致的是过去的痛苦。
后来我就很少在家吃饭了，尽量在外面餐厅凑合。但还是避免不了剩饭带来的困扰——别人的剩饭。看着隔壁桌散尽，剩了一大桌，好些菜几乎没怎么动过，每到那时就有强烈的冲动，想招呼服务员帮我把那桌打包。
想到粮食、蔬菜和牲畜缓慢耐心的成长，想到一张张饭桌横亘在食物的命运之中。想到世上有一个缺口越来越大，鸡蛋被渐渐敲开一个个洞眼，手持那么多补丁，不知往哪里打。想到城市里没有鸡。城市的运行轨道不再是循环往复的圆，而是一条没有尽头直指深渊的直线。生活失控了，不知是因为冰箱太小了还是因为没有鸡。
吃完饭回到家，冰箱堵在眼前。一边是堆积，一边是缺失，两边都不敢触动。各种过去各种未来源源不绝排山倒海而来，小小斗室无处躲避。
自从和我妈绝交以来，情绪持续低迷，加之满满当当的冰箱没日没夜反复触动各种悲伤拮据的回忆以及对未来的想象与亏欠，一时间人生混乱，似乎毫无出路。
我决心把生活扳回正道。
好吧，我决心养一只鸡。
打定主意后突然浑身轻松。我一边想象今后与我的鸡幸福相处的日常生活，一边着手实施。
首先，得给鸡准备个住处。困难重重。我的小公寓就四十几平，没有阳台。我考虑在窗外挂个笼子，但物业肯定不同意，况且到了冬天零下三十度的时候怎么办？
我又考虑在楼梯过道里放笼子。首先邻居肯定不同意。其次，我的鸡也太委屈了，坐牢似的。
我又考虑租一套房子养。了解一番行情，真贵。
倒是有便宜的出租屋，城郊山脚下，类似棚户区。然而就算在那里，最便宜的一个房间也得每月七八十块钱，一年下来将近千把块钱。一只鸡的寿命至少也得十来年吧？养到头，得投入上万块……
再一想，不能这么算账。看上去好像是我为了处理这点剩饭，花了上万块钱，可实际是，我只不过投入了万把块钱，就解决了整整十年的剩饭问题。既放下了心理包袱，又支持了全球低碳事业，而且鸡还那么高兴。
我开始到处看房。然而，租房用来养鸡，还只养一只鸡，这怎么和房东解释？实在开不了口。唉，明明是个变态，还非要装成正常人。
转了一大圈后，我决定放弃房东，自个儿买一套平房得了！好歹也是不动产嘛，等鸡老死了我还可以住进去养老。住平房多好啊，可以在门前种花，我的狗可以自己出去玩，投入平房的阳光也比投入楼房的阳光地道多了……最重要的是，有了自己的房子，想养啥养啥，谁跟前也不用解释。
为此，我转遍城郊所有平房，却发现哪怕是违章建筑也买不起……倒是有一幢买得起的。但那个远啊，都快到蒙古国了，还不通公交车，还位于山顶上，自行车上不去，非得整辆汽车不可。
我又开始认真考驾照，同时开始研究车市行情。研究得晕头转向也不知道买什么车合适。向朋友咨询，朋友说：“你这个宅神，八百年不出门不下楼的，买车干什么？”
——教我怎么回答？实话实说买来给鸡送剩饭？……仍然没法解释。
那段时间简直魔怔了，陷在这些事里拔不出来，天天奔波，时时算计。很多读者问我为什么不出新作品了——啊，是这样的，因为我被满冰箱的剩饭拖累了……整个人生都没法解释。
每天疲惫地回到家，孤独地面对冰箱，整个人生仍然没有出路，又想到我妈……我们俩都好有志气。
一年过去了。这一年里我一天只吃一顿饭。每当身边朋友嚷嚷：突然好想吃×××！还有××！还有××××……简直难以理解。以前的自己也有过同样的时刻，对食物充满强烈攫取欲。然而那种欲望已经遥远得近乎不真实。现在的我，长时间没有任何想吃的东西。一天到晚没胃口，饿得胃疼也不想吃饭，饿得头晕眼花才勉强塞点东西打发一下肚皮。“特别想吃某某东西”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呢？食物成了巨大的负担。“我家鸡高兴得笑半天”那句话成了符咒，一到吃东西的时候就会想起。所有因我而不高兴的鸡排成队围绕我的餐桌一声不响。旁边的冰箱沉重不堪。
我便离开了阿勒泰，定居乌鲁木齐。
像是打了败仗弃城而逃，像是把这个家让给了满冰箱的剩饭。
为维持冰箱正常运转，走之前我交足了电费。
然而走后没多久，社区大停电，整整两天才恢复。当时冰箱融成什么鬼样子幸亏没亲眼看到……
回家后，冷冻室的门拉不开了。
请不要问我后来是怎么拉开的，总之拉开之后，眼前情景……不形容也罢。
门拉开了，但里面五个大抽屉无论如何也弄不出了。哪儿来的那么多水呢？冻成那么厚的冰！抽屉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四面八方的缝隙被冰堵塞得结结实实，估计还得断电两天才能化开。再设想一番化开后的情景……还是趁冻着的时候处理比较不那么恶心吧？
我找出一把大号螺丝刀和一把榔头，开始了破冰之旅。
当、当、当、当，凿啊凿啊……
刚开始，我还觉得自己跟米开朗基罗似的。
凿了半个小时后，觉得自己是泰山开山工。
凿了一个小时后，觉得自己在越狱。
螺丝刀够不着的深处角落，就把电吹风调到最高温，“呼啦呼啦”拼命吹。
折腾到凌晨两三点，我一边抡榔头一边飞舞吹风机一边反思自己的人生。
当当当！我活到三十多岁，当当当！好容易买了套房子，当当当！搞半天完全是为了放这台冰箱才买的！当当当！买冰箱又是为了什么呢？当当当！没冰箱之前，好像也没啥剩饭啊？当当当！我活到三十多岁，当当当！所有财产就这些：房子、冰箱、螺丝刀、榔头、吹风机！当当当！我图个啥呢我？……
话说砸出来的残羹剩饭之壮观！分五次才全部运到楼下垃圾箱。真是对不起明天的环卫工人。
总之事情就这么粗暴解决了。这应该是目前的最佳解决方案吧，但对我来说，却如同灭国屠城般惨烈。空空荡荡的冰箱暗示一切已经结束。过去的生活，渴望中的生活，打算买的平房，打算养的鸡，努力想要弥补的人生裂隙，渴望中终于宁静了的心。
往下还有更多的人生内容正排着队等待结束。我活到三十多岁，时间的消逝速度倏地突然加快。
嗯，我现在住在乌鲁木齐。我现在的冰箱嘛，就比微波炉大一点。
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