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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之上 正文 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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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天舒打电话来说:“致远,什么时候大家聚聚?”我说:“好啊,有什么主题没有?”他说:“聚聚就是主题。”我说:“你评了教授,还没请过客的呢。”

    回家我对赵平平说:“明天晚上蒙天舒在湘鄂情请我吃饭,就不回来吃饭了。”赵平平说:“湘鄂情啊,麓城最高档酒家呢!他肯定是公款吧,肯定还有件什么事吧?”我说:“他说就是聚聚。”她说:“他请你到湘鄂情去聚聚?是要你去陪客吧!”

    第二天蒙天舒又来电话说,下午五点半开车到校门口接我。我说:“干脆就到学院来吧,我正好在学院。”他说:“就请了你们几个人,请的请,不请的不请,那样不好。”我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去等车的时候,还有两个老师等在那里,互相交换了一个询问的眼神,都微微一笑。到了湘鄂情门口,感到这个酒家确实高档,门口立着的四位迎宾小姐气质都不一般,是少见的美女。

    进了包厢看见里面有好几个人,都是院里的年轻老师,金书记也在。几个人为谁坐哪个位子推让了半天,金书记就坐在中间那个买单的位子上,那是定位的焦点。都落座了,陶教授说:“先问清楚今天买单是公款还是私款,是公款我就嘴巴一抹,等于没吃。”金书记说:“我们学院你不知道?我不是书记又不是院长,我有买单权?还没到有那份权力的年龄呢。”蒙天舒说:“年轻人太没有话语权了。你看我们在座的兄弟,什么事不为难?我们的难处没人放在心上,还是要我们自己放在心上才行。”小彭说:“是的呢,一个副高,都报三年了,找谁到学校帮着说句话!”蒙天舒说:“我是想说的啊,可我能说得上话吗?有说得上话的那一天,我自然会拼了命帮咱年轻兄弟说,不要交代!”金书记说:“那也不是一点都不要交代,他总要告诉你他今年报了吧!”蒙天舒说:“那就交代一句。”金书记说:“评职称的事,院里主要是院长把关,书记也还说得上话,副书记吧,”手指头在额头上一点,“那就不好过问了。”

    我体会着今天的晚宴还是有个主题,不然也不可能到这么高档的地方来。我说:“今天到湘鄂情来了,到底有个主题没有?”金书记说:“没有主题就不能请大家喝杯小酒?”又把服务小妹叫过来斟酒:“一定要有主题,那就是兄弟情谊!”蒙天舒说:“主题就是我们年轻兄弟干一杯,来,干一杯!”金书记说:“蒙天舒你不要一口一个年轻人,排斥我这个四十多岁的老人!”陶教授说:“我四十多还可以申请国家青年项目呢。连国家都说你是年轻人,前程还且有得奔呢!”金书记说:“说到前程我要叹一口气!我研究生毕业在学校接待科工作,还是有机会在领导面前晃晃的,想着搞接待天天陪别人喝酒有什么意思?还是跟学生打交道有朝气点,就回到历史学院来了,领导再也看不见你了。走错了这步棋呢。”

    喝着酒气氛活跃了,七嘴八舌乱说,都是牢骚。小彭说:“麓城师大评职称的条件一年年高上来,我哪年哪月能评上个副高就宽心了。如果到退休那天,领导发慈悲搞个正高评退,那就是祖坟开光了。”蒙天舒说:“没有那么悲观,那要看有人帮你说话没有。你说完全看条件,不看关系,那也是假的。一定要有人帮咱们年轻人说话才行呢!”陶教授说:“我们不像你有个好老板。”金书记说:“那主要还看他自己。”蒙天舒说:“我职称上先走一步了,那还得努力呢。政治生命没有什么想法,学术生命还得延续,是不?”他这话让我有心跳的感觉,一个教师居然说出“政治生命”这几个字,原来他是这样来思考的,这让我非常意外。虽然是随口说的,那也是放在心中反复思量过的。说没想法,其实是太有想法了。

    蒙天舒时不时掏出手机来看看,不知道他是看信息还是看时间。别人都喝着酒没有注意,我没怎么喝酒,就看到了。反复几次之后,他发出了一条信息,还没有一分钟,就有电话打进来了。他掏出手机看看说:“老板打来的。”站起来接电话。他说的是家乡话,我们一句都听不懂。金书记就在旁边翻译说:“童校长问哪几个人在场,致远、陶贤……他都说了。又问我们是不是搞活动。”蒙天舒说着话不停地点头弯腰,鸡啄米似的。打完电话,蒙天舒挨个指点着大家说:“童校长向你、你、你……问好,名字一个个都说到了。你们听不懂我们朔阴土话,自己的名字还是听得出吧。”我说:“只听到你说,没听见校长说。”蒙天舒说:“我说一个,校长就重复一个,都知道了。”陶教授说:“校长又不在这里,你捧着手机说话那么礼貌干什么?”大家都笑了,蒙天舒说:“我有那么礼貌吗?对自己的老板肯定要礼貌点吧!”

    酒喝到快十点钟,服务小姐催了几次才散。结账是三千多块钱,还不算带来的两瓶五粮液。我吃惊说:“太贵了,这湘鄂情。”金书记付了钱说:“贵不贵要看谁享受了,年轻弟兄们享受了就不贵。”陶教授说:“我说那么漂亮的女孩怎么跑来当迎宾小姐,原来笑一笑都是要付费的,几十块钱一笑。”

    过几天我在学院的楼道里碰见了齐教授,打过招呼就过去了。刚过去他停下来说:“致远,问你个事看看。”我停下来等他问,他说:“我们到那边去说。”我跟他到了楼道尽头,他说:“这几天有人请你吃饭没有?”我惊异地望着他说:“你怎么知道?”他说:“也请了我呢。”告诉我金书记和蒙天舒前天请他的客了,还有谁谁谁,一桌人。我说:“是不是有点什么事?”他说:“我也觉得,但没人说起。金书记说,人到中年,中年的兄弟聚聚。”我忽然想起说:“吃饭的时候,是不是童校长打电话过来了,向每个人问好?”他吃惊说:“是啊,你怎么知道?”我说:“我们吃饭的时候也打了呢。”他说:“那肯定有件什么事了。”又说:“这几天没人找你谈话吗?”我说:“没有啊。”他说:“刘书记找我谈话了,我看两个书记有点摊牌的意思了。”我问他刘书记说了些什么,他笑了笑说:“这个我就不能说了,我答应了不说的。”又说:“我看刘书记危险,金书记他一个副书记,他没有把握他怎么会出招?”我说:“我们是观众,观众的心态是轻松的。”他又笑了说:“观众怕也会要在台上客串一下,不然谁那么惦记着你,请你坐上席?”

    果然下午刘书记就打电话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坐下了他说:“今年冬天特别冷。”我说:“今年夏天热爆记录了,今年冬天好像还没冷爆。”他说:“小聂啊,工作生活有什么困难没有?”我说:“就是学校评职称的条件太高了,以前发论文,只要努力写好,总可以发出去的。现在可不是那么回事了,跟论文写得怎么样,也不能说没关系,名家的文章,顶天立地的文章,编辑还是喜欢的,但对一般老师来说,可以说基本没有关系。”刘书记叹息说:“是啊,谁都不容易,不容易!以前对你们青年教师关心不够,以后要多多关心!评职称的条件,要向学校反映,不能把理科的标准往文科头上罩。”

    我点头应着,等他说实质性问题。他说:“最近听到什么消息没有?”我摇摇头说:“真有什么消息,我肯定是最后一个知道。”他说:“给你透露一点,院里的领导班子最近可能会有点变化。”我点头应着,不说话。他说:“在这个关键时刻,有人搞非组织的小动作,这个你了解吧?”我说:“我真的不了解。”他说:“前几天不是有人请你们的客了吗?”我说:“请了,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他说:“你觉得这正常吗?”不等我回答又说:“不正常,很不正常,非常不正常!我已经向校党委彭书记汇报了,他也说很不正常。为什么不早不晚,正好是这个时候?为什么到那么高档的地方去请?为什么只请部分老师?时间有问题,地点有问题,人也有问题。这跟贿选有什么区别?”他这样说让我心里很别扭,难道我去吃餐饭就是受贿?他说:“我五十多岁了,也没有任何别的想法了,唯一的想法就是把学院搞上去,上一个台阶。这要靠你,还有你们的支持。如果让想法很多的人有了机会,学院的安定团结就没有了,和谐的氛围也没有了。”他望着我,是催我表态的意思。我说:“是的,是的。”他和蔼地笑笑说:“是真的吗?”我说:“是的,是的,真的是的。”他站起来跟我握手说:“那一言为定!”

    院办公室通知参加全院大会,党委组织部来人考察选聘干部。在会议室门口我还跟陶教授嘻嘻哈哈说笑,进去了觉得气氛有些凝重,就赶快收了笑,找个位置坐好。王部长讲了考察的意义,讲到年轻化,使历史学院领导班子后继有人,我去看刘书记的脸色,有些沉郁。谢副部长讲了竞岗的条件,讲到年龄一条,陶教授堵在我耳边说:“龚院长怕是没戏了,刚好超龄两个月。”我说:“那是为他量身订造的。”接下来是对现任领导班子进行评价投票,我在“优秀”那一栏都打了钩。王部长又宣布了院领导班子换届,每个教职工都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报岗,有意报岗的会后领表。陶教授说:“致远你也报个副院长当当不?”我说:“你不在人家盘子里,你自讨没趣?”散了会我坐在那里跟陶教授说话,斜了眼去看有谁去领报岗的表。刘书记、金书记和蒙天舒去了,还有几个意料之中的人也去了。龚院长跟王部长招呼都没打一个,就离开了。意外的是韩教授也去领了表,我有点诧异,他五十多岁了,又是个老好人,见谁都亮出嗓门哈哈大笑,他又给自己定位个什么角色呢?难道刚才王部长说“年轻化”,他没听懂?我嘴角撇一撇,望陶教授一眼。他笑笑说:“人家那也不会乱来吧。”我心里一惊说:“难道他报院长?想想院里博士教授一大堆,要选个院长,那真的不容易啊!”

    过了几天,报岗的情况出来了,第一个震撼是韩教授报的是院长,而且只有他一个人报了这个岗。更大的震撼是刘书记和金书记同时报了院党委书记的岗。共事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说有什么矛盾,突然就拔刀相见了。还有意料之中的,蒙天舒和几个年轻老师报了副院长。那段时间,学院公开场合没有人议论这种事,几个老师私下凑到一起谈起来却很有兴致。院长的位置,既然只有韩教授一个人报岗,那就是只有他一个人接到了旨意,没有接到旨意,谁也不会去现这个丑。书记的位置,既然金书记敢下战书,那他也是接到了旨意,否则也不能有这样的勇气。至于蒙天舒,那几乎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人家当院长助理,不算院务会成员,不享受职务津贴,都委屈这么多年了,也该给他一个机会了。

    王部长带了几个人来院里,举行了民意测评。测评表发下来,我在刘书记、金书记的名下犹豫了好久,本能地还是想给刘书记画圈。他五十多岁了,把他挤走了,要他到哪里去?又想到那天金书记请客,一口一个“兄弟”,关键时刻不挺一下,那就是对不起“兄弟”。我问陶教授准备填谁,他说:“还没想好。”又说:“填谁不填谁,跟去没去吃饭,那没有关系。”我说:“那是的。”这样我在刘书记名下画了个圈,也没在蒙天舒名下画圈,画给另外两个人了。画圈的时候我用手遮掩着,不让旁边的老师看见,交到组织部的人手中,我心中就坦然了。金书记和蒙天舒那里都有点歉疚,可他们上去了,韩教授打哈哈,学院的实权就在他们手中了,历史学院就会更加江湖,个人情谊和意愿决定一切。我觉得自己是正确的,虽然这对最后的结果一点作用都没有。

    民意测评的结果,谁都不知道。半个月后,学校在网上公示了,金书记、韩教授和蒙天舒都如了愿。又过了半个月,党委孟书记带王部长来宣读了新的院领导班子的任免。刘书记调到图书馆当书记。孟书记对他和龚院长这几年在学院的工作大力赞扬,这赞扬有点像给不肯上学的孩子的一个安慰:上学回来就会给他买个气球。这次调整班子,来来回回多次征求了全院教职工的意见,可谁都知道结果是早就定好了的。我想最感欣慰的可能是童校长,为了这一天,他应该在心里都筹划很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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