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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之上 正文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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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个学期院里分给我三个本科毕业班的同学,让我指导他们的毕业论文。有点资历的老师都是分五个六个,我刚来,就分了三个。教务干事小陈怕我觉得学生少,工作量少,说:“这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要慢慢来。”

    两个女同学,一个男同学。第一次把他们约到教研室谈论文选题,两个女同学都选了大众化的题目,一个论孟子民为贵思想对后世的影响,一个论孙中山的知行观。男生武斌却选了宋儒的气理之说。我有点吃惊说:“气理之说我读完博士还不敢说融会贯通,那太玄了,你还是找个脚踏实地的题目。”他说:“好,好。”第二次约谈,武斌还是坚持那个选题。我要他谈谈对气理之说的理解,发现他的理解相当皮毛,又建议他改题目。他说:“我就是想接受挑战。”到寒假前第三次约谈,他已经拟好了提纲,还像那么回事。我说:“你这两个月还是下了点功夫的啊!”他说:“我就是想选个有难度的题目,一定要争取评个优秀论文。”

    这个学期开学不久,武斌说要拿论文初稿给我看。我要他发到我邮箱里,看了还真像那么回事。一个人进步可以这么快?我心里有点疑虑,就把他叫到教研室,说:“都是你自己写的吗?”他很肯定说:“是的。”我说:“那你谈谈张载是怎样论述气和理的关系的?”他讲了三点,都是论文上的。我说:“你对论文倒是很熟的。”他说:“自己写的,怎么不熟?”我说:“一个本科生能写出这样的论文,应该是可以打个优的。我看你论文最大的问题是章节之间的衔接不够圆融,是不是参考别人的多了一点?你拿去修改,重点解决这个问题。参考别人的观点可以,要用自己的话来写。引述别人的,一定要注明。我最后要核对的。”他答应着去了。

    五月的一天,武斌发信息来说要把论文交给我写评语,我回信要他放我信箱。他说想亲自交给我,还请我指导一下。我想:都定稿了,马上就上交教务办,还指导什么?他坚持要见一面,我就约他下午到教研室。武斌来了,说:“耽误老师的宝贵时间了。”我说:“两个女同学论文都定稿了,这两天我赶着写好评语,就要交院里了。”他说:“聂老师,我的论文够不够评个优?”我说:“你就那么在乎个优?评个良也不影响你毕业。”他说:“我找工作是一家公司总裁的秘书,总裁找我谈话时,问我毕业论文是什么成绩,他自己十多年前的毕业论文是获了校优的。我当时就说应该是个优秀。我都不该说的,让自己没有退路了。他可能对写作能力特别看重。”我问:“什么公司?”他说:“中铁四局,总部就在麓城,现在的两条过江隧道,都是我们公司在做。”我说:“能对你找个好工作有帮助,我们当老师的也很高兴。不过要通过答辩才能最后定成绩,指导老师的意见不是最后结论。指导老师与答辩老师是错开的,你对自己的论文要非常熟悉才行。”他说:“自己写的东西,那肯定是熟悉的,只差不能背诵了。”

    离开的时候,他指着桌边的一个黑色塑料袋示意一下,我马上说:“什么东西?”他说:“家里山上的山茶油。”我打开一看,一个塑料壶装满了油,有十多斤。我说:“我不能要你的东西。”他说:“聂老师,这是茶油,是真正的野山茶油,最好的植物油,有软化血管防脑溢血心脏病高血压的作用。”我说:“有防癌治癌的作用我也不能要。”他急了说:“这是我妈妈她自己到山上采的茶籽,用土法冷榨的油,是绿色食品,有软化血管防脑溢血心脏病高血压……”我打断他说:“你家是农村的吗?”他说:“是的,这是我妈妈她自己到山上……”我说:“那我就更不能要。一个农村家庭收入能有多少?现在的茶油是什么价格?”他苦着脸说:“我特地从家乡带来的,难道又带回去?我爸爸又要骂我不会做事。”我想一想说:“你实在要给我,那我就付钱。这多少斤?二十斤?”他连连叹气说:“说付钱聂老师您还不如骂我一顿呢。聂老师帮个忙吧,拿都拿来了。”我说:“这跟论文没关系,论文的事你要相信老师,你一定要送油,其实就是不相信老师。”

    我忽然悟到花钱送礼办事,其实都是对办事的那个人的极度不信任,不相信他的人格人品,因此一定要他把东西收下,心里才踏实。送礼是对受礼者的人格低评,以前怎么没有这样想过?这样想了我又说:“如果你相信聂老师,你就把这壶油拿回去,硬是不相信,觉得聂老师不可靠,茶油才可靠,你就留下。”他说:“相信,绝对相信。”我说:“相信那你还拿这个来?”他说:“老师辛苦了,谢谢嘛,不行吗?”我说:“等你将来出息了,荣归母校,你那时送给我,我会收的,今天实在不能收。你要相信我。再说你的论文谈的是气理,虽然是形而上的,那也要在生活之中找到落地之处。聂老师今天收了你的茶油,那聂老师这几个月跟你说的话还能落地吗?”他说:“聂老师您这样说,我就再也没话说了。我知道了。”又说:“其实就是一壶油嘛。”我笑了说:“怎么还有话说?自己刚刚说了没话说了。”他也笑了说:“那我去了。论文的事……”我摇了摇手,他就打住了,提起油开了门出去。

    武斌的论文,我本来打算最后浏览一下就写个评语打分的,看他这么重视,我不认真看看,也对不起他。这一看,就看出了问题。有一段话我有点眼熟,想了半天却想不起在哪里见到过。我想就这样算了,本科论文,大家都在借鉴,要他自己有创意,那也不太可能。翻到下一页时,我突然记起来了,那是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讲过的话,就在“宋明理学片论”那一章。我找来书一核对,一字不漏抄了半页,有三四百字。这是他最后一稿加进去的呢,还是我以前没看出来?这让我非常生气。已经反复交代了他,可以借鉴,但要用自己的话表述,要引述就要标明出处,否则就是抄袭。

    我把论文逐段认真看了,又找了有关的书来核对,起码有四段是明确的抄袭。一万字的论文,照抄的就有一千多字。我想是不是算了,自己一直没看出来,也是有责任的。我推给答辩小组去把关,反正最后的成绩由他们定。又想到如果那些老师看出来了,我不丢脸吗?再说武斌他想要个优秀,像这样的怎么能给优秀?对那些自己认真写的同学也太不公平了。论文明天就要交教务办,这让我太被动了。

    我一边翻着论文,口里一边哼着“妈的”“妈的”。赵平平说:“你骂谁呢?”我说:“骂学生呢。”就把事情讲了。她说:“你认什么真呢?那么多大事情都没人认真,一篇毕业论文,你细眯着一只眼就过去了。”我说:“都不认真,这也过去了,那也过去了,世道就这样坏掉了。他过去了那肯定别人就过不去。优是有比例的,我给他个优,就有人少个优,就像领导给别人一个编,你就没有编。世道这样你高兴吗?”她说:“你那么想认真那你整他吧,可惜没有人去整占掉了我的编的那些人。”

    第二天一早我把武斌约到教研室。我说:“你的论文有几个地方是借鉴的,忘了注明出处,可能要注明一下。看你那么想打个优才来找你的,不然聂老师就真的不认这个真了。”就把引述李泽厚的那段话指给他看。他看了说:“这是李泽厚的吗?我觉得是自己写的啊。”我说:“自己写的?那难道是老师冤枉了你?”他说:“那可能是我做的笔记,搞来搞去就忘记了,以为是自己写的了。”我笑了说:“那你也该想想,你自己是不是写得出这个水平的东西来吧!这样的地方有好几处,你自己逐段查一下,不要等答辩时被别的老师指出来,坏了聂老师的名声。聂老师可丢不起这个脸啊!”我限他一天时间改好,重新打印装订。他连声答应着去了。

    武斌发信息来,告诉我论文已经改好,放我信箱了。我特地去了学校,取了论文看了,有问题的那四处,已经改了三处,还有一处没改。看来他真的忘了是抄的了。我耐心把论文又看了一遍,发现至少有七八个地方改动了。看来还有几处是我没看出来的,他自己心里有数,把它删改了。可是经过这么一改,整篇论文水平就降层次了。我本来还想跟武斌打电话,再想想已经没有时间,再改又能改成啥样,就在教研室写了评语,给了个良好的成绩,交到教务办去了。陈老师说:“总算来了,就差你了呢。明天就要分到各个答辩小组去。”我发信息把这个成绩告诉了武斌,他没有回信。这样也好,让我心里很踏实,我原来还有点抱歉的心情。

    第二天我接到通知,到教务办去领毕业论文,准备答辩。我看了答辩分组的名单,我和龚院长是一组。我领了本组的十多篇论文,准备离开时,忽然看到初评成绩登记册上,武斌的成绩是个优秀。我一下就火了,问小陈说:“这个武斌是我指导的,成绩是个良好,谁把它改成优秀?我指导的论文成绩都能改,那还要我指导干什么?”小陈小声说:“昨天下午蒙教授把这篇论文拿去看了,可能是他改的吧,我只是照登成绩。”我说:“武斌论文呢,我看看到底是谁改的?”小陈说:“已经被答辩小组的老师拿走了。”我说:“成绩评定表呢?看看是谁签的名?”她说:“一起拿走了。”我说:“我指导的论文,你怎么让别人来改成绩?”她嚅动着嘴唇说:“他是院领导呢,副教授呢,难道我说不准他改?”我说:“那现在改回来,这是聂致远指导的论文。”她说:“那不好吧,是不是请聂老师打个电话给蒙老师请示一下?”我说:“我指导的论文,凭什么定成绩要请示别人?”她小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他……他,是领导嘛。”我说:“院长助理是很大的领导吗?那我也不为难你,我去找龚院长。”

    我敲龚院长的门,他不在。我回到教研室等他。我坐下来又站起来,坐下来又站起来,根本坐不住,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了一会我冷静了一点,想着自己是不是年轻气盛,太认真了?有必要认这个真吗?装着不知道,一个哈哈就打过去了。认这个真,那就是得罪人的事呢。转念又想,他怎么就不怕得罪我?太欺负人了。这样想着,我又到了楼下,敲开了龚院长办公室的门。

    龚院长听了我的汇报,说:“这件事我来处理,我跟小蒙说说,陈老师那里也由我去改回来。那些茶油学生没有转送给谁吧?”我说:“那我就说不好了。”他说:“论文是优是良也不是那么大的事,跟毕业找工作没关系,跟评奖学金更没关系。有些学生第一轮答辩评了个优,嫌参加第二轮推荐校优的答辩麻烦,都自动放弃了。”我说:“武斌他抄袭了好几处,我反复指出来要他改,到最后还有二百字是抄的,大概他自己都忘了是抄的了。再说论文是我指导的,别人来改成绩,这实在稍微有点太欺负人了!实在有点太……是吧?当年还是我一个宿舍的同学呢,同班同学呢。”龚院长说:“当年的同学,现在是同事,还是要安定团结。”我说:“别人怎么不想想安定团结呢?我知道他是您的助理,可是总不能就这么过去吧。”他说:“助理是童校长提议的,不是我自己选的。他是童校长的弟子,校长想培养他吧。你放心,不要想那么多。”

    第二天我去教务办,想知道成绩改回来没有。小陈望我一眼,不说话。我询问地望她一眼,再望一眼,正想开口问,小陈说:“龚院长来了,按你的意思改回来了。”我心里一轻说:“那好,那好。”出了教务办我又想:明天周六,全院毕业论文分组答辩,如果武斌分在蒙天舒那一组,那会不会被他打个优?那就是终评了。我又回到教务办,看了答辩老师的分组情况,武斌的论文不在蒙天舒那一组,就放了心。

    回到家里我想一想又觉得不对,万一蒙天舒跟那个答辩小组的老师打招呼呢?一个学生论文的等级是小事,一壶茶油也是小事,可他要办的事没办成,要他咽下这口气,那就不是一件小事了。这个想法像一口发霉的浓痰堵在喉咙里,看得见细菌密密匝匝在上面爬,想吐掉,可怎么也吐不掉。我觉得喉咙有点痒,轻轻咳了几声,越发痒了起来,再用力咳几声,也咳不出什么。犹豫了好久,我还是给那个答辩组的组长刘教授打电话,把论文的问题说了,请他把好关。刘教授说:“啊呀,小聂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说:“有人找了你呀?”他含含糊糊应了几声。我说:“他是副教授,你是教授,那还是以你的意见为主吧。”他说:“我这个教授是一般的教授,人家那个副教授不一般呢。”我说:“有什么不一般?一个小院长助理?他导师是副校长,他又不是。”他说:“这些人前程远大呢,再说同事也要给个面子吧。”我想着这是学校,不是机关,怎么一个副教授有了个位子,连教授都这么顾忌他?唉,这官本位的意味在大学也是这么浓郁。我说:“论文的硬伤摆在那里,出了问题大家都不好看呢!”他说:“怎么办呢?其实你指导的论文得了优秀,你也有辛苦在里面吧。”我说:“那我首先还得看事实吧!论文哪一段是抄的也向您汇报了,这是硬伤呢,我提醒他三次他都没改呢。您仔细看看吧。”他说:“好的,我知道了。”

    答辩完了,刘教授给我打电话说:“小聂老师,昨天晚上那个武斌同学到我这里,把论文拿回去又做了修改,今天答辩之前拿过来,我看看需要修改的地方他都修改了,他答辩的表现还挺不错的。”我一听就懵了:你不提醒,他怎么知道连夜过来拿论文去修改!我说:“这件事为难刘教授了。谢谢刘教授还记得我。我的意见,也就只是个意见吧。”他说:“你的意见很重要,很重要的。你指导的论文也不错的。”我说:“为难刘教授了。”

    我心里的郁闷难得平复,想着是不是再向龚院长汇报一下。可再一想,人家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我怎么说?论文不能修改吗?可以修改。答辩小组不能确定终评成绩吗?可以确定。那我还有什么话说?说了不是叫龚院长为难吗?不是让自己难堪吗?人家赢了,让你难堪了,你还无话可说,这就是高手。自己碰见了高手,根本不是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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