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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维从广州打电话给我说:“今年的中国思想史年会由我们岭南大学主办,我在搞会务,怎么没见到你的名字?”我说:“我不知道这件事呢。”他说:“怎么会?秘书组寄了几份邀请函到你们麓城师大,没给你一张?这里有你们院里老师的与会回执,一个姓蒙的老师。”我说:“哦,蒙天舒吧,他没给我那个什么函。”他说:“你问他要,他那还有。”我说:“可能人家不想给我。”他说:“那我马上特快寄给你,你拿去请款吧!”我说:“我们麓城师大有那么穷呢,没有这笔开支。学校给我几万块科研启动金,我还没舍得用,准备留着出博士论文的呢。会务费多少?”他说:“才一千二,包出去旅游三天。”我说:“有点多,路费住宿七七八八堆在一起,没三四千下不来。我那点钱这么抖几下就抖光了,博士论文拿什么出?”他说:“学弟,你是办大事的人,窝在家里怎么办大事?这次名家会来一大堆呢,名刊的编辑也一大堆,你平时哪里去见这么多人?机会啊!”我说:“那我就去请点钱吧。”
过了两天我收到了张维寄来的邀请函。我想,找谁签字批点钱才好,就跟蒙天舒说:“天舒,今年学科年会在岭南大学搞,你去不去?”他说:“我还在犹豫呢,几个人凑一起,吃餐饭,胡侃几句,打几个哈哈,也只有那么多意思。”我说:“我倒是收到了一张会议通知,找谁批点经费?那么多老师出去开会,都是用自己的钱吗?”他双手摊开往怀里一收,说:“我是用自己钱,别人用谁的钱,我不知道。”我笑了说:“哦哦,忘记了,你是有钱的人,几十万呢。”他说:“你以为那点钱是我一个人在花?”
我坐在教研室,把邀请函摊在桌子上看了很久,心里“去,不去;去,不去”折腾了几十个来回。三千块钱不多,对我来说就有点多,舍不得。忽然记起上学期蒙天舒找我在发票和飞机票上签字,那是他暑假去新疆开会用掉的钱,报账要三个人签字,有好几千块。当时他无意透漏了这笔钱是龚院长批的。
这样想着,我下决心去找龚院长。龚院长把会议通知仔细看看,又仔细看看,我站在那里,汗一下就冒出来了,背上感到了一片湿热。龚院长说:“我们院里,哪有钱啊,开会都是自己有项目经费就去开。”我说:“就三千块钱呢,院长,就三千。”他说:“三千块钱多不多,那要看哪个学院,理工科学院那肯定是不多。学校不是给了你四万科研启动费吗?”我觉得没希望了,说:“是的,是的。”感到有些羞愧,自己有钱,还来问院里要钱,太自私了。
我打算走了,又想起了蒙天舒,就说:“蒙老师他暑假出去开会也用了院里的钱呢。”他说:“没有吧?没有。批没批钱我还不知道吗?”我一身的汗都暴出来了,挣扎着说:“他去新疆开会,还是飞机来回呢。”他说:“那他、他,你、你……我记不清了。这样吧,你们一个教研室的,我就一视同仁,批你三千。别的老师那里就不要说了,都来了我可受不了。”
我问蒙天舒哪天去广州,想着如果住一间房,就可以省几百块钱住宿费。他说:“我得提前两天去,顺便去看看一个亲戚,火车票早就买好了。你呢?”我说:“我肯定是报到那天去吧,早去一天又要我多花几百块宾馆钱。”
去白云宾馆报到那天,我在电梯口见到了蒙天舒,他正提着一个旅行箱送一位老先生去房间。我正想热情地招呼一声,他抢先点了点头示意一下,也不说话。见他这么默然,我只好把喉咙里的话咽了下去,也点点头。
不一会张维到房间来找我,寒暄一会他说:“你们院里来的那个蒙老师,在我们这里当志愿者都有两三天了,去机场火车站接人都好几趟了。”我说:“他不会什么人都去接吧?”他说:“他去接的都是名教授、名刊编辑,我们院里搞接待的都要生气了,难道我们接待不周全,要你来插一手?他吧,女的送一只头饰,男的送几包好烟,摆平了。现在都成了我们接待组的核心成员了。只是接待组的人谁都要接待,他只接待名人,一般的人不拢边。这两天在这里上蹿下跳的,比谁都忙。刚才就在送《历史评论》主编罗天渺回房间。”我说:“怪不得见了我他不做声,就眨巴眨巴眼,可能是不想让我也认识了罗天渺。那些名教授、名编辑又不是一般的人,就读不懂他?”他说:“懂啊,你我都懂,他们不懂?可谁又会拒绝别人对自己的殷勤呢?”我叹气说:“这年头要成功,真的要把人性的弱点利用到极致。我怎么就没这个勇气?仔细想想,自己也不比谁傻。”他说:“我去年暑假到乌鲁木齐开会看见他,上个月我们院里有人到沈阳开会也看见他,这人是空中飞人,一年到头在外面赶场子,关系网先编起来,再慢慢地织紧织密,前途不可限量啊!你得学啊!”我说:“我这人没有用,真的没有用。”他说:“说没用那是没有用的,那真的是没有用的。谁规定了他天生有用,你天生没有用?你老是跟自己说没有用,真的就没有用了,不然怎么说一个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战胜不了自己,几年几年就被边缘化了,再也没机会挽回局面了,你以为生活会永远提供机会?下午我们一起去拜访一下罗天渺吧?”我说:“我们这些小青年一进门,人家就知道你是为了发文章套近乎来了,挺那个什么的。等吃饭的时候我们找个机会坐他旁边,那自然一些。”他说:“你还是不能战胜那个最大的敌人。”
晚上我和张维去拜见吴教授,他房间里总是有人,信息联系了好几次,十一点过后,吴教授才发信息来叫我们过去。进了房间我说:“吴老师连接见弟子的时间都没有了。”张维说:“这是学术权威的历史命运。”吴教授说:“哈哈,有几个人明年要报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希望我支持一下。”又说:“他们也不能上来就谈项目吧,就坐久了点。小聂明年报个项目吗?如果过了通讯评审,到终评委这里来了,我应该支持一下的。”我说:“国家项目我真的还不敢想,只想把博士论文精华再精华一下,在核心刊物上发两篇有点模样的论文,积累一点前期成果,那才敢报。”吴教授说:“那我也可以推荐一下。”我说:“这样的想法我都不敢跟吴教授提呢。”张维说:“吴教授推荐的论文,对刊物来说就是最高指示。”吴教授说:“指示不敢说,也就是个十之八九。”
我想着自己的导师冯教授都从来不敢承诺推荐论文,他老待在家搞学问,那个学问怎么搞得起来。时代变了,你不与时俱进,就会边缘化,而边缘化的结果,就是一无所有。又说了会话,张维说:“老师太累了,早点休息。”吴教授要我们各自提一盒茶叶回去,说:“他们送的,都是好东西,可我也不能都带上飞机吧。”提起一盒看商标:“金骏眉,这净重才六十克,算下来要一万多块钱一斤呢。”我吓一跳说:“我还没吃过一百一斤的茶叶呢,吴教授您留着自己吃吧。”他说:“我有,我有。”张维说:“吴教授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不然他不高兴。”
出了门我把茶叶提到眼前晃了晃说:“金骏眉,一万多一斤!”张维说:“你注意了吴教授茶几上的烟没有?软中华,六七百块钱一条呢。”我说:“我一个月工资还不够他抽烟。学术权威,太刺激了。”张维说:“你们那个蒙老师很有这个潜质,将来的天下不是他们的,那还会是谁的呢?”
进了电梯刚上一层楼,电梯停了,有两个女孩进来,描眉,涂口红,假睫毛,短裙,低胸薄毛衣,毛衣的边缘正好从胸部的尖尖头边掠过,胸的整个轮廓都出来了。张维朝我挤眼一笑说:“真理。”我说:“局部的真理。”两人对视笑了一笑。张维问道:“小姐,上几楼?”伸手准备按电梯的按钮。两个女孩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一个说:“先生怎么知道我们是小姐?经验很丰富的嘛!”另一个说:“很能读懂我们嘛!先生上几楼我们就上几楼。”我和张维赶紧用力摇头。一个说:“两位帅哥照顾一下生意嘛。我们都很温柔的。”另一个说:“两位帅哥不愿享受一下超级爽的服务吗?爽歪歪。”张维说:“这样不太好吧。”我说:“为什么不去劳动?要劳动致富。”两个女孩互相望一眼,爆发出一阵大笑:“我们的劳动就不是劳动?”
这时电梯到了她们要去的那层楼,电梯门开了一下,被她们摁住关门按钮,说:“我们不漂亮吗?”摆了个姿势。另一个说:“不性感吗?”也摆了个姿势,身子向我靠近了一些,胸几乎要顶到我的胸前。我双脚踮起来,靠紧壁站着,说:“这样不太好吧。我要叫警察了。”两个女孩哈哈大笑:“警察,他要叫警察,他还是男人呢。”松了按钮,走出电梯,其中一个在电梯门关上的一瞬间展开身体,孔雀开屏似的做了个姿势,抛过来一个飞吻,说:“土鳖。”等电梯门重新关上,我和张维对望一眼,互相指着对方,同时说:“土鳖,土鳖!”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