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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段时间我心里总不是滋味,有什么东西郁积在那里。我开始没有理它,想着是情绪波动,过几天就好了,这样的情况以前也发生过。后来发现这一次是不同的。意识到这种不同时,那种郁积已经变得非常瓷实,像悬在胸口的一个铁球。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想在自己身上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赵平平流产的事早就过去了,评班干部评助学金更是很小的事情,何况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我想可能是这几天下了雨,让自己的情绪有点阴郁。后来太阳出来了,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我想着这一来心情会好起来了,可一天望那太阳好几次,那瓷实的球一点都没有化解。这让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低了头对着自己的心说:“你发癫呀!”
这天我提了几只塑料壶到麓山去打泉水。人很多,我把壶放在那里排队,然后往山上走一走。阳光很好,枫叶已经泛红,空气中弥散着枯叶的气息。我沿着小溪往上走,忽然看见一个老头拿把镰刀在砍山坡下的小树。我站住了说:“你砍树干什么?要爱护森林!”他抬起头往上望着我说:“关你什么事?我砍着好玩。”我说:“你不砍柴,又不做拐杖,你砍它们干什么,这些小树?”他说:“我告诉你是砍着玩,关你什么事?”我气愤了说:“这是麓山公园呢,人人都有责任爱护呢,你这样砍它们,它们也痛呢。”他又用力砍断一棵小树,说:“到底关你什么事?这是你家的吗?砍痛了你吗?”把镰刀往上一扬:“臭知识分子!”隔着有几米远,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要不得,要不得!”边说边往山上走,越走越快。我有点担心他会追上来,边走边听后面有没有脚步声,想回头看一看,但骄傲使我忍住了。“要不得,要不得!”走远了,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到小路的岔路口我停下来,回头已经看不见那个人了。我掏出手机想报110,按了号又犹豫了,这点小事警察怎么会来,何况地址也讲不清楚。
在路口喘了一会,我记起水壶还排在那里呢,就想往下走。刚走几步,想起那个人镰刀一举的样子,就收住了脚,回到岔路口,从另一条小路绕下去。我心里有着一种屈辱和羞愧,明明是他不对,怎么我还怕他?又往下走了一段,心里的憋屈更加明显起来,唉,自己连一棵小树都保护不了。不但一棵小树保护不了,一个班干部的公正选举,一份助学金的如实评定也无法坚持。这都是世界上最小最小的事情了,可连这最小最小的事情都做不好。我原来想着,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总得跟街边炸油条、卖衣服的人有点不同吧。能做什么呢?什么也不能做。也就是说,自己的存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我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可是,不论我如何不愿承认,这个事实都存在着,多么真实,就像阳光下的枫树存在着一样真实。我抬头望着那些枫树,树叶有淡黄,有粉红,也有深绿,在风中轻轻晃动,阴影在晃动中不停地跳跃。
到了接泉水的地方,我看见那老头也在。他已经接好水,正在把一根树干衬在小扁担上,用红色的塑料绳绑紧。估计是那扁担开裂了,他砍棵树加固一下。看到这些我又有点原谅他,只是你真的需要,看准一棵砍了就算了,还那么东一棵西一棵地砍倒了选择,太不心痛那些树了。我想走过去接水,知道他也不会真的砍我一刀。这样想着就往那边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觉得哪怕是互相横一眼,也挺没意思的;又觉得这可能是给自己的胆怯找的一个借口,真正担心的,还是那把镰刀。意识到这一点,我感到自尊心遭到了挑战,明明是他不对,怎么还是我怕他呢?没有这个道理。我强迫自己往前走,还差十几米时迟疑了一下,朝那老头望了一眼。他已经绑好了扁担,正准备把水担起来,是两个塑料大桶。我走了过去,斜了眼瞟着他,怕他有什么动作。他把水担起来,望了我一眼,没有半点反应,那把镰刀还抓在扶着麻绳的手上。哦,他根本就认不出我了。我放心了,看着他往山下走去,那吃力的背影让我还有了一点同情。不一会他已消失在树丛之中。
我站在那里,心里又有了一点遗憾,刚刚发生了冲突,他怎么就不认识我了呢?又想到历史总是容易被遗忘,这种遗忘抹平着好人和坏人的界线,真能让人失去做个好人的信心。又想到如果没有《红楼梦》,谁会知道有个曹雪芹在清高和清贫中潦倒一生呢?时间真的太残酷了。我接了泉水回到家里,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我对自己说,你想得太多了。但我还是没有办法对自己掩饰心中那种幻灭的感觉。
那几天我心情沉重,心里坠着的铁球移不开,可自己就是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晚上总是睡不安稳,隔一会就要翻一下身。赵平平说:“你最近怎么了,你?”我说:“没什么,就是有点睡不着。”就不敢再动,怕惊扰了她。过了好久,我实在忍不住了,正想挪一下身子,赵平平倒先翻了个身,我说:“你怎么还没有睡着?都半夜了。”她说:“我等着你翻身,等了这么久你怎么还不翻呢?害得我等啊等啊等等等的。还不来,还不来,我自己倒是憋不住了。”我说:“这床要换了,轻轻动一下就吱吱叫。这次你安心睡,我保证不动了。”她说:“你别保证,你保证了我更加紧张。”我说:“那我不保证,你安心睡,我肯定不会再翻身了。”拍了拍她的胳膊,搂了她一下,转了身子去睡。
这样躺了一会,越是不敢翻身就越是想翻身。忍了一会,翻个身的愿望更加明显,觉得世界上什么幸福都无所谓,睡觉能自由翻身,那才是幸福的极致。想起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在幸福之中,怎么就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尖了耳朵去听赵平平的鼻息声,想知道她睡着了没有,听了一会听不出来,翻个身的愿望却更加地强烈起来。怪不得穷人发财了,就叫作“翻身”。突然赵平平说:“你那么想翻身,你就翻一下啦。”我马上翻动了一下说:“舒服,舒服,地球上怎么还有这么舒服的事情?”她说:“你翻了这一下,我的思想包袱就放下来了。”我说:“你怎么知道我还没有睡着?我没动啊,我真的一动没动。”她说:“在你身边都睡有几年了,我这个都不知道?那我就枉睡这几年了。”我说:“我真的没动,崽骗你。”她说:“要你动了我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都知道。”我笑了说:“我想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她说:“男人还能想什么?那还不是把哪个女学生瞧进眼里去了。我知道她们比我年轻,但肯定没有我这么不聪明。”我说:“谁说你不聪明?”她说:“我不聪明,我就是不聪明,蠢、傻、痴。”我说:“你对自己评价这么低,真的让我很受伤,难道我聂致远找个老婆真差成这样?”她把身子贴紧了我说:“真的受伤了,臭臭?我蠢我傻都是因为我痴呢!”
我把身子来回翻了几下,说:“这一次翻够了,你可以安心睡了。”赵平平说:“你这几天到底有什么心事呢?”我说:“没有心事。”她说:“不会真的是被班上的哪个女生触动了吧?”我说:“人家都是十八岁刚进校,我怎么下得了手?”她说:“那你的意思是十九岁就能下手了?”又说:“到底有什么心事?”我说:“我在想,我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有用呢?”
说完我就后悔了,一个男人,怎么能这样跟自己的女人说话?伤自尊了。一瞬间我明白了这些天心里为什么这么压抑、沉重,那是因为自己对世界的无力感而产生的。这些天来,我都对自己掩盖着这个结论,不愿正视,不敢正视,在逃避中维护着可怜的自尊。现在不经意地说出来了,让自己克服了那一道心理屏障,就感到了轻松。我说:“真的我这个人怎么就这么没有用呢?”幸亏是在半夜,夜遮盖了一切,赵平平看不见我的表情。赵平平说:“难道你今天才知道自己不是个英雄?我早就知道了,你刚去读博士我就知道了。”我说:“谢谢你的理解。还谈什么英雄,苍蝇屎那么一点事都搞不定。”就把选班干部和评助学金的事说了,前几天打水时发生的事也说了。她说:“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吓得我!你读博真的读傻了呀,你?是个臭臭还是个傻傻啊,你?自寻烦恼!关你什么事?天下那么多事你管得着吗?”我说:“有些事总得有人管。事情来了,都抽身站在干岸上以求自保,那这个世界还有公平公正?”她说:“你那么想管事,你就把我的编制这件事管一下。你的公正之心也分给我一点。”我说:“真还管不了,我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有用呢?”说着我心里抽搐了一下,太对不起自己的女人了。她说:“我知道你管不了,我没要求过你。我的意思是,这件事你都得放下,那还有什么事放不下来?一个班干部的事值得你半夜在床上烙饼吗?”她这么一说,我心里轻松了一点,说:“那也是啊,我有什么资格去心忧天下?”她说:“你就是太把自己看成一个博士了,那只是一个饭碗。”我说:“是的是的,我不能设想自己能够改变别人对世界的想法。”她说:“更不能改变别人对世界的做法。”这话让我听得心痛,但我知道这是实话。我说:“你想得这么透彻,你怎么给小朋友上思想品德课?”她说:“我上得很好啊,我还是优秀老师呢。难道我跟他们说,赵老师教你们几年了还没有编制,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心里想的是想的,嘴里讲的是讲的,那是两样的。”我说:“这世上每个人都在演自己那个角色吗?”
这天晚上我以为自己会更难入睡,可第二天早上起来才想起,昨晚怎么那么快就睡着了呢?怪事啊,怪事怪事。